北京时间2020年10月8日,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露易丝·格丽克,“因为她那毋庸置疑的诗意声音具备朴素的美,让每一个个体的存在都具有普遍性。”露易丝·格丽克是第16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也是继鲍勃·迪伦之后,本世纪第2位获得该奖的美国诗人。
谈及露易丝·格丽克的创作,作家云也退认为,她的诗歌中有许多创意,一部分源于犹太的文化教育传统(露易丝·格丽克是一位犹太裔诗人),另外则均来自经典文本——将荷马史诗、古希腊悲剧中共通的人类经验与个人经验、当代体验相关联。从这个角度来看,格丽克“可能是最复杂的当代诗人之一了”。
目前的评论声里,对她文本的细读似乎是比较少见的。接下来,我们不如跟随云也退的笔触,一起来看看露易丝·格丽克的诗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她又是怎样用诗歌书写自传,并“恶狠狠地自嘲”的。
“今天,当我醒来,我自问
耶稣因何而死?
这路问题的意义
有谁知道?”
这两句诗,出自露易丝·格丽克的《冬天的早晨》。这是两个问句,却不是并列的,“耶稣因何而死?”是个严肃而古板的命题,它刚一提出,就被下一个问题“这路问题的意义/有谁知道?”给颠覆了。这里有种幽默,因为审视了那些陈旧的、让人动不动就严肃起来的命题而产生的幽默。
格丽克是犹太裔,这种审视像是犹太裔诗人常规的修炼,因为犹太人的文化传统就讲究把一些经典的文本,包括其中的叙事、律令、道德教训、情感等等代代不绝地往下传,据说那文本里面都是上帝的意志。基督教有自己的圣经,但也要求信徒们反复回到它,回到其中的严肃命题,事关圣父、耶稣、福音之类。对这种套路的审视,或讽刺和轻蔑,是现代诗人擅长的事情。格丽克就是如此,这也让人想到了她的犹太人身份。
露易丝·格丽克
不过她更喜欢做的,是从经典文本中搬取一些陈旧的典故,加以重写。这些典故、传说当然都是以第三人称书写的,而诗人的重写,有时可看作是“续写”,则是用第一人称,是从个人的角度出发的。《野鸢尾》中有一首《晨祷》,这样写:
遥不可及的父亲,当我们最初
从天上被流放,你就做了
一件复制品,设计了一个在某个意义上
不同于天上的地方,用来
施以教训:不然
就是相同的——两处都美,无法
替代的美——除了
我们不知道这个教训是什么。
……
这一看就知道是从旧约中的创世记故事而来。那个遥远的父亲即上帝,“我们”是指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两人遭到惩罚,被放逐出伊甸园,来到人间,他们并不知自己何以被惩罚,“不知道这个(上帝要他们记住的)教训是什么”。这话说得好。事实上,每天都有人在思考,在讨论,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昔日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则干脆说出了如此睿智的话:我们犹太人对世界的“贡献”,就是发明了“罪”这一概念。
格丽克写过的一些关于她的祖先和父辈的诗,其中提到了她家的犹太背景。像是重要的诗集《亚拉腊》,中心事件就是她父亲被安葬在一个犹太公墓;她的诗《传奇》则写到了她的爷爷如何从匈牙利移民到曼哈顿,这是上世纪初,欧洲犹太人群跨洋赴美的大迁徙浪潮中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环节。但是,定居美国,并经历了两代人之后,犹太人就同化了。生于1943年的格丽克即是如此。她说过,她家从来不守犹太人的安息日(即从周五晚到周六晚的这一天时间里必须休息,团聚,祈祷,不能做工),她也没有好好参加过几次宗教仪式。家里吃的菜肴来自欧洲——是法式的,家族中几乎无人懂犹太人的希伯来语。到了基督教的圣诞节,全家人也一起庆祝,这是完全的美式生活,只是他们不买圣诞树,以示他们并非百分之百地“属于”基督教。
格丽克一向强调自己的“同化”性。如此,就意味着读者和批评家不可以把她的创作背景、思想背景、审美取向仅仅跟犹太传统挂钩。在她的诗文中,固然肉眼可见对犹太经典中的故事的熟悉,比如上帝创世、挪亚方舟、以撒献祭等等,但更引人注意的是那些来自荷马史诗、维吉尔史诗、希腊神话以及但丁的人物、叙事和意象。她书写(重写)希腊英雄阿基里斯的故事,纯熟得就像书写犹太历史上的领袖和圣王如摩西、大卫或是所罗门一样。
希腊英雄阿基里斯
格丽克毫不犹豫地否认犹太传统对她有所影响,她说,她受希腊的影响更大,此外,她还从自然中获得源源不断的灵感。犹太人世界的自然是干旱、严酷、贫瘠的,但在格丽克的诗中,自然风物常常扮演着将人物从人生苦役中暂时解脱出来的角色。上述《晨祷》一诗,总体上都是在重写亚当夏娃的故事,上帝罚女人忍受分娩之苦,罚男人在田间终日劳作。然而后半段却写到了“花园”,那里,自然呈现出它的美:
我们轮流
在花园劳作,第一次泪水
填满我们的眼睛,是当土地
雾气一般地弥漫着花瓣,有些
暗红,有些肉色——
我们从不想你
一个我们在学习敬拜的对象。
这首诗极其易解。当花瓣以其自身的颜色、质地显现给他们的时候,两个人第一次泪流满面,在此刻摆脱了对上帝,这位永恒的“父”的痛苦介怀:“我们从不想你”,从不想这个只许我们学习敬拜的对象。此诗还有掷地有声的一句结束语:
我们但知:
仅当爱有回报的时候去爱
这不是人的本性
对自然之美、植物之美的深度鉴赏,是符合希腊化的心智的,相反,希伯来(犹太)化的心智则往往围绕着上帝的意图、围绕着人世苦难的意义问个不休。《野鸢尾》中的很多诗都以植物为题,它们形成了多个声部,每当诗中的发言人(像旧约中的诸多先知那样)开始在地面上询问上帝的意旨时,这些植物就冒出来,七嘴八舌地发出各自的声音,不管说些什么,都是在反复重申一点,即这样一个上帝不值得关心,他的喜怒和怨艾,他的行事逻辑,不值得你这个地上的人去以“代入感”来体认。《恶婆草》这一首写得尤其直白:
因为我们都知道,
如果你敬拜
一个神,你仅仅需要
一个敌人——
我不是这个敌人。
这是直接针对旧约里传递的信息:上帝只许以色列人崇拜他这唯一神,为此,他指给以色列人以“应许之地”,在那土地上的所有其他民族都是要剿灭的;除了“以色列”外,他所命名的每一个民族都是以色列的敌人,也是上帝自己的敌人。格丽克在诗中锐利地写道:“如果你如此恨我/不必费心给我/一个名字:你需要/在你的语言里/增加一个污点”。
《圣经·旧约》中的以色列英雄基甸跪倒在耶和华面前
犹太人的上帝,那个固化在旧约圣经中的神的形象,遭到了格丽克全方位的斥责。这种斥责很明显带有女性主义的味道,因为,这位上帝是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父”,以他为中心的经典文本,也是绝对父权中心的。《亚拉腊》,这部诗作的名字,本指土耳其东部的一个山,旧约里的“挪亚方舟”故事,说上帝降下了大洪水,只有挪亚一家和一部分动物以方舟逃生,而这方舟最后就停在了亚拉腊山。但在格丽克的诗中,“亚拉腊山”是她父亲和一个姐姐的墓地的名字。这一点意味深长:被埋在这里,到底是死者的荣耀,还是他们的悲哀?她讽刺地写道,亚拉腊这个地方“是献给犹太人的神的/他毫不犹豫/从一位母亲那里夺走一个儿子”。旧约上帝据说是仁慈的,因为他留下了挪亚,没有让人类在洪水中灭绝,可格丽克彻底打碎了这层正统的意思:上帝,他老人家只关心人向他献上的丰富的祭品,却丝毫不理会人自己的欲望、感情,以及每一次丧失时的心扉痛彻。
和旧约上帝及其俯首帖耳的以色列民相对立的,是荷马、维吉尔以及希腊的英雄们。阿基里斯,尤其是格丽克的所爱,在《阿基里斯的胜利》一诗中,格丽克把阿基里斯树立为这样一个形象:他拥抱生命、一切苦难,以及死亡的不可避免,这种拥抱的强度达到了尼采式的“超人”的程度。而在另一部诗集《芳草地》中,格丽克将人类的热情、爱恋和艺术成就同荷马史诗关联到一起。在旧约圣经的道德叙述中,基本原则在于信上帝则生,不信上帝则死,简单粗暴;然而在经格丽克重写的荷马史诗里,史诗人物都参与进了一种存在的综合,每个生命身上都同时兼有相反的两面:旺盛的和衰朽的,喜悦的和痛苦的,生机勃勃的和死气沉沉的。这样的生命,才为真实。
不过,驱散了上帝的唯一主导,让个体的声音涌现,这就要容纳错杂、对立、分歧。格丽克的诗,常常是不追求均匀的,更无所谓首尾呼应;她的短诗里也能有不同的声部,不同的经验汇集在一起。希腊人物也是各有个性的,在像《芳草地》这样的诗集中,忒勒马库斯、喀耳刻、珀涅罗珀等等时常跳出来“插嘴”,而《野鸢尾》中,各色的植物精灵虽然你一言我一语,总的来说还是“一致对外”地声讨那个上帝的。
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格丽克在古典文本提供的舞台上“嫁接”当代体验的热情。她久居美国,对于流行文化当然有自己的熟稔。在《芳草地》中,她的基本构思是把奥德赛和珀涅罗珀的故事同叙事人——一个处在现实生活中的人——的个人经验组装起来,于是,书中出现了奥提斯·雷丁这位名噪一时的摇滚明星的名字,此人的专辑当年让格丽克心醉神迷;她还提到了西姆斯和泰勒这种纽约城的橄榄球巨星,他们在诗人笔下,成了希腊勇士的当代版本。
露易丝·格丽克
其实,尽管格丽克拒绝“犹太”的标签,她的重写、改写、移植、嫁接的做法却是具有相当的犹太“解经”特色的。犹太人并不把经典文本看作凛然不可改动的东西,相反,他们的文化教育传统就强调一而再、再而三的思考和解读,解读可以无限进行下去,也必须如此,因为,按照犹太拉比的说法,上帝所颁布的文本,是禁止人完全懂得的,因此,哪怕是那些据说神圣的律令,每个时代的人也都有义务对其作新的阐释。
解释应该尽量自由。格丽克对于“创造”的意义的重视,直接关联着这种自由的权力。她虽然不把“犹太”当作一种宗教,也不在一种民族性的意义上用它,却是真正收到了它所提供的、在思维和想象方面的武器。从解经的角度看,《亚拉腊》、《芳草地》、《野鸢尾》,这几本作品中充满的个人的表达,互相冲突、此起彼伏的声音,不追求彼此和谐的主题讨论,以及有问无答、有答无问和随意的问答、响应,多多少少都是“犹太式的”。
格丽克对于在希伯来犹太传统下生长的人,和在荷马—希腊传统下生长的人,做过漂亮的对比。《亚拉腊》中有一首诗,题为“圣徒们”,其中,格丽克说到了她的祖母和姑姑:
我奶奶是平静的,甚至到死也是。
她像一个走在静水中的人;
因为某种原因
海没能兴起而伤到她。
当我的姑姑走上同一条路,
海浪淹没了她,攻击她,
这就是命运
对一个真正属灵之人的回应。
奶奶是老一辈,自然更多地靠近犹太人的本原。格丽克所写的平静的奶奶,就如同旧约圣经里犹太人的领袖摩西一样,是被神拣选并授予神力的。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时候,在后有追兵的险境下,分开红海,从海床上走了过去,随后海浪吞噬了埃及追兵。奶奶就是如此,生活中随时待命的惊涛骇浪,从来就没有侵犯到她。而姑姑就不同了。她是在海浪中经受捶打和折磨的人。“命运”在这里指向了古希腊戏剧里的命运三女神,她们以人的折磨来表明对她的肯定和嘉许,是对人的“灵性”的确认。
古希伯来民族领袖摩西
毋庸置疑,格丽克把自己放在姑姑的一边。只有受尽风浪的生命,而非被偏心的上帝以奇迹庇护的生命,才有价值。然而,奶奶的内心平静莫非就不值得肯定了?当然也不是。奶奶也是“属灵之人”,只是前面缺少了“真正”二字。
而且,无论是希伯来犹太的经典文本,还是荷马史诗、古希腊悲剧代表的经典文本,其中也有着大量共通的人类经验,比如寻找和询问神的信息,比如说争竞权力。格丽克常常把旧约圣经里的故事和希腊神话并列,再与她的个人经验相关联,她像一个独舞演员,不停地被不同颜色和亮度的追光扫到。例如在《寓言》一诗中,她先是叙述了一番以色列圣王大卫的故事,她说大卫的人生轨迹如一座山——拱弧形,他从不知来历的地方出现,然后攀上权力巅峰,又因为淫人妻子和政治野心膨胀而走了下坡路。而在《山》一诗中,格丽克说到了著名的希腊神话人物——西绪福斯,他推着石头上到山顶,
因为痴迷于抵达,
他说谎了
他把巅峰
认作他永远所在的地方,
那里,即将
因他的负累而变形。
山的拱弧,把大卫王和西绪福斯联系在了一起,一个是旧约圣经里的人物,另一个则是古典神话中的人物,两个人都代表着人的一种欲望。而这两个大男人都被格丽克类比于她自己,她,一个作家,一个创造者—艺术家,辛苦地劳作只为获得认可。
尽管总是对那她看来有如荷马史诗一般壮阔的生活表达出高昂的热情,尽管对希伯来经典文本的上帝做持续的批判和嘲讽,格丽克却不可能将自己摘到犹太人的精神传统之外。她的以个体发声、诗意冥想、自由联系为特征的重写和犹太式的“解经”精神密不可分,除此之外,对于写诗实践的切身体验,也不可能不让她对于希伯来传说中祖上的艰苦卓绝无动于衷。格丽克曾说,她的每一次写诗,都是从祈祷开始的,她祈祷自己能够再次“从语言中制出意义”。
意义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意义,或者不以最为严苛的标准来界定“意义”,那么在当下创作出的诗歌,就真成了无知大众所说的“回车键文学”了。她在一则1999年发表的访谈中说,她提笔创作,通常都是源于这样一种信念:“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写了”,而通常,她的创作总是在一种失望、意气消沉、落寞之中开始的。她得隔上很多时间才能产出一些算是诗的东西,但怎么看怎么都“不在线”,于是她就知道,今天的劳作,又无法来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时刻了。
露易丝·格丽克和她的诗
她说,她的第一本书是很勤勉地完成的,但即便如此,写作过程还是有大量的、漫长的难产时间,有一段段绝望的日子,“就像在沙漠里一样,这仿佛是我审美人生的常态”。
她在许多诗中都写到了创作本身,包括那首已经开始传诵的《预兆》:
我骑马与你相会:梦
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
而月亮在我右边
跟着我,燃烧。
我骑马回来:一切都已改变。
我恋爱的灵魂悲伤不已
而月亮在我左边
无望地跟着我。
我们诗人放任自己
沉迷于这些无休止的印象,
在沉默中,虚构着只是事件的预兆,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月亮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一个晚上过去了,“我”貌似策马驰骋,实则一无所获地沉迷于“印象”,这里的自嘲实在是太苦涩,但也埋藏得太深,以至于读的人还会觉得很抒情,很美。在另一首诗《诗人的培养》中,她也写到了创作体验,她说,要把诗句组织成为一本书,就像“把一堆诗做成一条拱弧,让表达拥有形状”。
“拱弧”(Arc)和挪亚的“方舟”(Ark,也与圣女贞德的姓氏的拼法相同,贞德故事曾让格丽克十分感动并写下诗作),在格丽克的诗句里常常有着不点破的联系,比如在这里,她说到的一本完成了的书—诗集,一些拥有了拱弧形状的表达,不正可以看作她赖以拯救自己的方舟吗?而她的写诗体验,跟大卫王的人生起伏,以及跟西绪福斯的循环上山—下山相比,不也是各有神似?欲望、控制、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暴力,包括功成名就的野心,此类种种,只要对写诗,这种说起来颇为了不起的创意性劳作进行分析,进行严厉的审视(审视它的“意义”!),它们就会像钱币一样,从拉开了拉链的钱包里七七八八地掉落出来。
所以也不要忽略格丽克的自嘲的本事。诗歌总是绝对个人的表达,格丽克的所有诗都可以看作她的自传,但她永远是以一种犹太人的习惯,一边开采个人生命的经验,一边对其分析、评论、审视,因此自嘲也伴随始终。无论那些花朵、植株在经验的当时是多么艳美,事后的重述总会带有基本的、职业性的冷峻。一个专业解说化石的人,如果真能让观众浸入式地体会到恐龙活着的时候的激情,她就不该再干下去,而浪费自己成为上帝的潜质了。
格丽克的家境很不错,但她在读高中时一度闹过厌食症,严重得几乎无法自控,当时寻求过心理分析师的帮助。她后来回顾那时的事,无论是在访谈,还是在散文或是自传体的诗歌中,都恶狠狠地自嘲。她说,作为一个中上层同化犹太人的家庭——这个家庭还住在长岛上富人郊区——的女儿,自己对心理分析师的渴求,简直是“史无前例的”。“那时也没有任何关于厌食症的文学——起码我是不知道的,”她说,“否则,为了患有这么一种如此常见而典型的疾病,我会不得不设计一些完全不一样的姿态,来证明我是独一无二的。”
云也退,作家,书评人。
编辑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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