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刚/文
1644年满清入关,明朝亡。读书人顾炎武起而号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里的天下不是王朝中国,而是文化中国;救亡并非救王朝中国,而是救文化中国,要留住文化的根;“匹夫”亦非臣民,而是“一个人”的意思。易代之际,用“匹夫”来担待天下兴亡之事,反映了顾炎武的新觉悟。
三百年后,文化中国从顾炎武到王国维、陈寅恪,期间,清王朝已死,可文化中国还活着,不但从君主活成了民主,使晚清帝国活成了民国,还在新文化运动中活出了民主与科学,活出了共和国。
一
易代之际,陈寅恪的好友胡适去了美国,傅斯年去了台湾,可陈寅恪哪里都没去,留了下来。
国难当头,各奔自由。很多人去留,皆以国运为风向标,视兴衰为去留的选择,而陈寅恪却以文化为立足点,他留下来,就是要留住文化的根。
那么,值得他留下来的、轻生死以坚守的文化的根,究竟是什么?他在为王国维立碑时说过的,“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对士人来说,那是“天地之心”和“生民之命”,留得此根,国破能复,文衰可兴。可懂他的人不多,他很孤独。王国维死,还可以托付他,可他若死,能托付谁呢?“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就在这样落寞的钟鸣与鸦藏中,陈寅恪作为“匹夫”出场了。“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负气”二字,乃伤心人语,其中隐含了多少眷恋,非赤子伤心痛髓不能道出,这里面珍藏着一种文化个体性的孤独与忧伤,有一份对文化中国充满深情的惆怅。
1945年4月,抗战就要胜利了,然而,他却未能从国破家亡的遗恨中解脱出来,“破碎山河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前一句,那难言的国事从哪儿说起呢?从甲午海战,一直说到抗战胜利?一言难尽啊!后一句,却是不堪回首的家事,义宁陈氏一门五杰,与近代国运息息相关。其实,这两事——家事和国事,在传统中国里,哪能分得清?家国一体,天下一家,到头来,都要有个家来担当,而命运偏偏使他成为了国破家亡的人,他的家在哪里?
所以,他为“负气”诗,定名“忆故居”。他的故居有二:一处叫“崝庐”,在南昌的西山,门上悬挂先祖所撰楹联,曰“天恩与松菊,人境讬蓬瀛”;一处曰“松门别墅”,在庐山牯岭,门前有巨石,先君题“虎守松门”四个大字。
先祖何人?陈宝箴是也,中国近代史上变法真英雄、宪政大豪杰。陈宝箴对《马关条约》的结局忧愤至极,不惜以头颅作抵押,奋起响应光绪帝戊戌变法的号召,湖南新政一派兴旺。变法失败后,他被贬回南昌,不久,便死于西山崝庐。据说是慈禧太后派人来命陈宝箴自缢,还取了他的一块喉骨回朝复命。那是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之后,要慈禧抵命,慈禧趁机借杀义和团的名义,开杀维新人士以谢联军列强。
先君何人?陈三立是也。陈宝箴惨死,时人归咎于长子陈三立,说他“翩翩浊世佳公子,不学平原学太原”,指他参与湖南新政,搞变法,是学唐朝李世民助其父李渊起兵太原,有谋反之心。这当然是陷害,难称公允,但湖湘名士王闿运说的那一席话,对陈三立来说,无疑诛心惨烈,却成了评价江西人的一段名言,王闿运劈头就说:“江西人好听儿子说话,中丞亦犹行古之道耳”,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愿闻其详。王闿运接着说:王荆公变法时,遇事多由其子王雱处理,严嵩当国,唯严世蕃之言是从,今中丞亦然,固江西惯例也,不足怪也。闻者无不称其所言极是。“中丞”,指陈宝箴,因时任湖南巡抚,所以王闿运等才有如是称呼。
父亲死,三立心如死灰起,自命“孤儿”,诗云“终天做孤儿,鬼神下为证”,“群山遮我更无言,莽莽孤儿一片魂”,“孤儿更有沧桑泪,依倚东风洒翠微”,“孤儿犹认啼鹃路,早晚西山万念存”。读了这些诗句,有人说他是“大清孤儿”。差矣!大清若是他杀父仇人,他焉能认仇作父?如果陈宝箴是病死,他又何至于自责“通天之罪,断魂锉骨,莫之能赎”?又何必以“忍死苟活,盖有所待”,做个绝命伤心人?父亲临终时,遗命从此陈家“不问政,不治产”,可他还是“有所待”,他“所待”的究竟是什么?他已无所待于大清,无所待于王朝中国,那么,他“有所待”者为何?当然是文化中国,他不是什么大清孤儿,而是文化中国的孤儿。
“孤儿”是什么?那是文化的根,一枝独根!他把根扎在自我的江山里,他号“散原”,出自《水经注》里提到的“散原山”,《太平寰宇记》称之为“南昌山”,也就是从南昌章江门西行三十公里处的西山,他取来自号。“散原”,朴散而为器,原为本体,而本体不就是文化的根吗?他要从根原上发枝散叶,开花结果。
“散原”二字,不仅带有故地故居的乡愁,还带有文明生长的根苗,此乃陈门心法,以心传心,传到了陈寅恪,就把家传心法公示了,一言以蔽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卢沟桥事变,抗战爆发,陈三立“决不逃难”。听人说“中国必败”,他即怒斥:“呸!中国人岂狗彘耶?岂贴耳俯首,任人宰割?”京、津沦陷后,日军欲请陈三立出山,百般游说,并派日军每日看守陈家大门,陈三立怒,呼叫佣人执帚,将日人赶走,愤而绝食五日,逝于1937年。
陈寅恪本人,也曾于1941年冬因日军入侵,在香港濒临绝境,日本人送来米、面,他与夫人力拒,宁愿饿死。日本人又强以40万日元,逼迫他创办东方文化学院,被他回绝。陈寅恪夫妇以典当衣物,才免于一死,后来得到朱家骅派人营救,潜回内地,辗转至桂林,自述其艰辛曰:寅恪抵桂林时,“已两月未脱鞋睡觉”。吴宓闻他脱险,作《答寅恪》诗曰:“喜闻辛苦贼中回,天为神州惜此才”。
所以,陈寅恪“一生负气”,负了先祖英雄豪杰气,负了先君名士烈士气,而成就了一段自我的天人心史。非以诗性探微索隐,难以述之,非以诗情“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难明其心迹。
二
如果说禅宗以诗入禅来明心见性,那么史家明心见性又何妨以诗证史?更何况江西本就一片诗学风土、禅宗江湖,且以心学当家作主,能以心学入史学,晚明有个李卓吾,作《焚书》与《藏书》,推倒理学围墙,在新帝王学里踌躇,而当代能以“吾心”立史学的,岂非寅恪先生乎?若谓卓吾能以赤子之心赞美女性,那么寅恪先生则以孤儿心肠来“颂红妆”。
陈寅恪在晚年的一首诗中这样说道:“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其实,他“颂红妆”并非从晚年才开始,也没有局限于一时一地,亦未囿于某种处境和心境,而是他由来一贯的主张。他一直在这么做,并非如有人说的那样,“颂红妆”是他晚年前程无路的选择。
他虽然在“颂红妆”下,自注曰“近八年来草论再生缘及钱柳姻缘释证等文凡数十万言”,但也有人将他的“红妆”系列排出,依次为:《武曌与佛教》中的女皇帝武则天,《读崔莺莺传》中的崔莺莺,《长恨歌箋证》中的杨贵妃,《元微之悼亡诗箋征稿》中的韦丛,《白香山琵琶引箋证》中的琵琶女,《论再生缘》的陈端生,《柳如是别传》中的柳如是。其中,女帝皇妃,闺阁丽人,江湖怨妇,皆为唐女。而宦游才女陈端生,则与曹雪芹约略同时,惜两天才未相遇,曹若知有陈端生,宝、黛是否能重启再生缘?更有风尘国色柳如是,厄于明清易代之际,与顾炎武同时,且于红豆山庄往来,故能与顾炎武共鸣。
还有人将他的这一系列列入妇女史范畴,这样的“史眼”,会把历史学上一个伟大的抱负拘囿于又小又窄的专门学科分支里,将历史学的一次“范式革命”导入“妇女解放”的俗谛,而忽略了他对中国史官文化传统的“哥白尼倒转”式的功业。他已经从以宫廷史为主流的王朝史观里走出来了,通过“红妆史学”,走向文化中国。
中国文化史上,有两部伟大的“红学”,一部是文学的,出自曹雪芹的“红楼文学”,另一部是史学的,那便是经由寅恪先生而成的“红妆史学”,他“颂红妆”,从朝廷到青楼,从武则天到柳如是,而他把文化的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留在了青楼,留给了妓女,而非女皇帝。
写女皇帝,写杨贵妃,写来写去,也还是王朝里的那些事,脱不了帝王学的干系,怎么写也写不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上去。写崔莺莺,只是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虽然有了爱情觉醒的女人味,但怎么说还是说不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上去,其他如琵琶女等亦如此。
不能说从她们身上看不到一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痕迹,而是他那时未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为衡量历史的一把尺子来知人论世,这一伟大的觉悟是从他目盲开始的。
也正是易代之际,成就了陈寅恪的一代盲史。这位当代东方中国式的荷马,他的觉悟从正在进行时,达到完成时,期间启发他的,正是那位在乾隆年间创作长篇弹词体小说《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
陈寅恪从中国流行的评弹说唱艺术,联想到了古希腊的荷马史诗。这样一联系,他就发现,它们不仅形式相似,都是说唱艺术,口耳相传,而且根本相通,都有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贯穿。
如果说寅恪先生最早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在为王国维立碑时,那么他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来“颂红妆”,就从《论<再生缘>》开始,到《柳如是别传》为止。
如果说为王国维立碑是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士人立士范,那么他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论《再生缘》写《柳如是别传》,则是“为天地立心”,以盲人立“心史”。
当他叹息“四海无人对夕阳”时,他已然是个盲人了,外面的世界从眼前消失却未失去,而是向内心转移,转化为他的内心世界,再以写史将它表达出来,那便是他的“心史”。
天机使他目盲?也许看透了历史,有时也会被变成瞎子,但天命却要他去“认识你自己”,真理的花朵开在认识的悬崖边,追求真理的人,从这里闭上眼睛,纵身一跃,看似万丈深渊,难逃粉身碎骨,但结果却是峰回路转换新天,宛如天日大跳水,扑通一声响,他进入自我意识的深处。
一个新的世界从内心开启了,那是以盲人述史的方式开启的,从史学“应帝王”,转向史学“颂红妆”,这是多么大的转变!这是一次先锋性的“史学的实验”,颠覆了传统历史观。
文学的“颂红妆”,从《牡丹亭》就开始了,那死而复生的杜丽娘,向我们展示了爱情的巨大力量,她不仅折服了地狱里的小鬼,居然还说服了那铁板钉钉雷打不动的阎王。这样的女子,她有着何等惊人的力量,这力量就来自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她不仅有着今生死去活来的高峰体验,更有着来世唐突纲常、惊悚名教的美好姻缘。于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再生缘》出现了,陈端生接着汤显祖,孟丽君接着杜丽娘登场。
与陈端生同世,还有曹雪芹来“颂红妆”,中国传统文化里几乎所有红妆模特儿,都被曹雪芹聚集在大观园里了。他们各尽其美,独自炎凉,在天地不仁中,化为刍狗,散尽芬芳。
以文学“颂红妆”,并非异常,以史学“颂红妆”,才具有异端新思想。
在文学中,女性成为主角很常见,然而在史学中,女子成为主角却罕见,即便出现,也不是因其为女性,而是基于她们在王朝里的身份,是对她们的母性和妻性所做的制度安排,才使她们得以被史官文化所确认。以史学载入独立之女性,古往今来,寅恪先生当为第一人。近代以来,中国思想界如梁任公等,不断号召“史学革命”、“女界革命”,可将二者结合起来取得“革命”实绩的,惟其一人,正如当时“文学革命”的实绩是鲁迅的白话小说,“史学革命”的实绩,我认为正是他的“红妆史学”。“史学革命”很难,其本身就难产,具有原创性的史学成果产生更难,所以史学界的革命来得太晚。先到的“史学革命”,是西学东渐的舶来品,变着主义的花样,争相来到中国,历史唯物主义的胜利,应该是一个重要成果,可惜的是,中国非其原产地,何况历史唯物主义的本来目的不是与中国传统结合,而是与之决裂,所以当其之时,能与西学齐驱并进、交辉相映的、而又能自本自根于中国传统本土者,静安之后,唯有寅恪。
王静安之于史学,那是他亲身经历民清易代阵痛之后,再以今观古,中西会通,在内心完成了精神上的超越,然后才完成了他的史学范式革命,其代表著是《殷周制度论》,其中提出了殷周之际的“文化革命”一说。但民国建制未果,北伐又起,南北政权更迭,二次易代又至,今世已无周公,他无周可从,所以他才仰天长叹“义无再辱”,遂抱定了“五十年来,惟欠一死”!
静安史观未立而身先死,何其悲也!寅恪继之,以碑铭之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静安为新史观之士范,从此休止了纷纭众说。静安先生痛心二次易代,便“义无再辱”,而寅恪一生,又逢国共易代,间以抗日战争,其祖、父辈皆为抗战而死,其本人亦在抗战中九死一生,经此累累世变,竟得以新生,大概凡此总总,才是他能于新史观上更进一层的财富,才使“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仅在为静安立碑中作为士范得以确立,而且在《论<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中作为我民族之女范而遗传,这是寅恪先生以永恒之女性引导我民族上升的新格调。
至此,寅恪先生以“独立之精神”开始了他“一个人的文艺复兴”,确立了诗化史学的范式,以“自由之思想”完成了他的“史学革命”,实现了从王朝史观向文化个体史观的转型。
中国传统史观,最具代表性者为“二司马”,一是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另一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前者是贯通天人古今而成一家之言的通史,后者则是将一代代王朝排列起来,当作历史的一面面镜子,起到“资治”作用,发挥“通鉴”功能,为本朝立言。
此二者,一为通史,一为通鉴,寅恪祖训“不问政”,故其治史,不为通鉴取向,而取通史路线,若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新史观,著一“吾心”之通史,则可谓举世期待,惜其未能成就,所著《论<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乃新史观之“小试”,新范式之“红妆”,寅恪先生所留遗憾,吾辈当继而竟之。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前五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