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梦成真

1,世界末日

许多小孩相互嬉戏的声音,空气中一片嘈杂。乱石碎墙的屋子下,挤满了人,全都簇拥在一张没有上漆的破旧四方桌闲聊。我坐在一块长满苔藓的岩石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三十方的房间几乎聚集了这村子里的所有小孩,个个都是我熟识的模样。走出房间,我发现大厅里的大人也是这番模样:他们三五成群的围在一块,酒楼里似的,好像争论着什么,个个脸色凝重。我愈加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是怎么来这里的,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随着门前树梢的知了鸣叫声,我醒了,恍然大悟:原来是梦啊。屋外日光正上,炙烤着大地,路上尘土飞扬,不见一人。回想刚才的梦境,总有巨大的落差感,心情极差,我决定去梦里的地方看看。

从梦里的那堵墙不难看出梦境地其实就是我们村里的祠堂。破落的墙上还能隐约看出写的是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走至右厅墙下,我又仔细地看着,不禁觉得好笑。这都是吃大锅饭的时代留下的,颇有历史沧桑感。平日里基本上没有人来这,也没人愿意来,因为我们都知道祠堂是干什么的。祠堂是三百年前清朝时所建,分为正厅,左厅,右厅,后厅。每个厅都有自己的名字,我只知道后厅有座观音像,故名为“观音厅”。历风吹雨打以及水滴石穿的累积,到处是破碎瓦片,断壁残垣,仿佛一跺脚就会轰然倒塌,如果不是近几年加以修葺恐怕早已化为烂泥。看到一堆堆积的木材,我又想起少年时代常和伙伴们在这里偷偷地吸烟,打牌。至今我都认为在朽木的下面一定可以找到那时藏匿的一包金圣。

我坐在梦中坐的长满苔藓的岩石上,想的却是梦中的未解之谜。突然我发现,岩石竟然可以转动,太不可思议了。我向左转动了九十度,一面墙把我升起来了——我坐在岩石上,岩石在墙角上。我又接着转动了九十度,墙又升了一层。我看到家家户户门窗都紧闭,一家人关窗时还向我打了个招呼,露出诡异的微笑。再转动,墙又升了一层,这时我看到一家人门前的树上有一只乌鸦。我迫不及待地再转,想象着上一层是什么样子。再转,再升,再转,再升。我开始害怕,不止是高度还有所见景象。头顶是湛蓝的天空,伸手既是流动的绚丽多彩的云,清风般徐徐袭来,如鸟胸般温暖舒适,宛若神仙境地。如果说上面是天堂,那么底下即是地狱。一眼放去,世界在你面前,火上喷发,熔浆迸射,洪水泛滥,淹没了所有的村庄屋舍,人们像泰坦尼克号沉船前的一刻一样挣扎,呐喊,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们爬不上,他们不知道岩石就是机关,很快淹没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们。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梦中大人小孩聚集时就是世界末日的倒计时。可见,他们至死也没想出解决的办法。绝望中,我决定转动岩石回去通知他们如何逃生,但是洪水很快到了我所在高度,我不得不向上转。转动,上升,转动,上升,最后我站上了世界之巅,徒留我一个人孤独地活着。

凌晨五点,带着悲壮的心,我醒了。这一切都是梦,我做了个最奇怪的梦,梦中做梦,双层梦境。

最让我诧异的是,梦中世界末日的地点。祠堂,死,末日,这几个字眼联系起来,细思极恐。

几乎南方乡下的每一村子,都有自己的祠堂——正厅的大门前用明晃晃的金黄色铸着“X氏家祠”几个大字——而这最能体现这个村子的传统习俗的地方。以前村里但凡有大事,村长就通知大家祠堂集中。我从没看过露天电影,却在祠堂看过,热闹极了,那是县里来的人员放的宣传教育片。谈起祠堂最重要的职能——白事大多数繁杂的程序都是在祠堂里完成的——人们是心怀畏惧的,因为村里的人们一直相信是有鬼怪神灵之类的。人死之后要立即抬往祠堂放着,待出殡送葬之日才会抬出,或三日,或五日。而这几日繁杂啰嗦的习俗,可以说把那封建的优秀传统继承到一定境界了。我曾亲自看着有人在我家旁边死去——我家离祠堂仅百步之遥——我端着饭碗看着那位老人死去之后,大儿子召集了整个家族的儿子、孙子、曾孙,挤满在狭小的屋子里,跪下,然后,哭。——算了,不谈了。哪天有心情把这啰嗦烦杂的白事规矩详详细细、淋漓尽致地写出来。

2,十年如一日

记忆是个宝藏,记忆又被埋藏,终有一天,在一个没有月光、没有惠风再也平凡不过的夜晚,你会想起,你会在一个梦里想起,那些念念不忘的,爱过的、正在爱着的,恨过的、正在恨着的——记忆。你会感叹道,哦,十年如一日,并再次重新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雨夜,城市的大街上霓虹灯闪闪发亮,照得人头晕目眩,高速飞驰的汽车,一闪而过,没有一人驻足。在某个大学的角落,我刚从一辆出租车下来,任凭大雨把我淋湿。车里坐着的是父亲与堂哥。父亲从车窗里递出一把伞,喊道,去吧,去回吧。打开,撑上,我就走,没回一次头。背后接着是争执谁开车的吵闹声。我很想哭,可没有泪,只有雨声。撑着伞一直走,在一段林荫大道上,我感觉无限悠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完。在一个路口转弯处,摸摸口袋,我才发现没有带回家的钥匙。妈她们这时都应该睡了吧。屋外,我喊了三声“妈”,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就等有人来开门。看着一直在下的雨,我突然崩溃了……

我就记得这些,在学校的宿舍里凌晨醒来,此时此刻,我感觉可以原谅一切,“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想起整日浸淫在嘈杂、喧闹类似网吧的宿舍里,理智又告诉我,不,有些永远也不能原谅。梦境比之于现实,是毫无逻辑而言的,无迹可寻的,心情却一直伴随至现实——我很想哭。第一次醒来得这么早,我再也没有了睡意,起来坐在床上,回顾我这一生,我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凡,这十几年就像其中的某一日,我终于懂得其实“十年如一日”说的并不是人生短暂易逝而是时间的漫长以及生活的乏味。

天很黑,窗外传来一群妇人的细语声,只能看到一团朦胧漆黑的树影。这样的景象就像十年间的无数个某日,我想那时我在读小学。初冬的清早上,走在铺满石子的路上,空无一人;天很黑,还是昨日的夜,河道上一排排的竹子上满是过冬的鸟,电筒射去,村庄的狗先叫了起来,大狗叫,小狗也跟着叫;北风凛冽,身体紧缩,向手上哈口气,还是冷,待行至池塘边,水气氤氲,自然暖了起来;河水里是一群妇女的细语声,赶早洗菜准备圩上卖,近了,来一句:小弟弟,这么早去上学啊。

小学三年级语文课本上写道“我国东北的小兴安岭,有数不清的红松、白桦,栎树……几百里连成一片,就像绿色的海洋”,我当即被这句话所击中,向往着那一年四季景色诱人的小兴安岭,心想长大后一定要去看看。你看,从小我就有这样的志向,可数十年之后,我却还是个连本市十八县都没走遍的学生。十几年来,我一直在重复一件事,我念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发小的孩子都在上幼儿园了,我还在读书,我想我最擅长的就是念书了,可惜连这件事我都没有做好,我并没有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人生的三分之一已过,我没有做好过一件事——不论是最爱的游泳运动,自诩无懈可击的牌技,还是喜欢的文学——我终于接受自己其实再平凡不过了。

现在我已不再读书了,一切都在无可挽回的走向平庸,我想念着无数个这样的清晨。

3,美梦成真

我曾做了个美梦,它成真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不记得了,可能在我九岁,十岁抑或十一岁,因为我对时间向来不敏感,六岁以前的事我就没有了一点记忆,尘世间不曾活过一样。如果有人走来告诉我,六岁以前你和我有共同的记忆,我一定会吃惊得像看到唐僧吃肉。

那时,村子里还很穷(现在更穷了),孩子们突发奇想的玩物却比现在还更多,但是与外界的接触极少——孩子们不看书不看报,以听收音机为耻(嗯,那是老头的爱物)——除了外地打工回来的大人们带来的信息,最重要的就是电视了。电视便成了孩子们的消遣物,虽然只能收到两个台,一个是本地区的卫视,一个是本省的。我有点反常,其他同龄人最酷爱的动画片不看一眼,独爱电视剧。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今天不再看国产电视剧,不论是虐心烂俗的偶像言情剧,大快人心的经典抗日神剧,还是快意恩仇的江湖武侠剧,后宫佳丽三千的宫斗剧。

两个频道根本无法满足大多数贫乏的人们,更何况是年少独爱电视剧的我,自从听说隔壁村子有人家的电视能够收到十几个台,从此我就致力于开发更多的卫视,让它能够收到很多很多的台。那时,我迷恋一部古龙小说改编的电视剧,至今我还记得名字叫做《武林外史》,可是我家没有这个台,只能去别人家看,这更加坚定了我获取更多卫视的决心。我是从电视参数开始捣鼓的,打开电视,在自动搜索,手动搜索,调整频率,移动天线方位,这几个动作之间重复了千万遍之后,搜索到的最大可能还是原来的两个台,我决定放弃了。捣鼓了五六天,我能得出的最佳结果就是:改变参数并没有什么卵用。期间还被痛骂了一顿,我在厕所里自言自语的请求神灵,快把我家的电视归复至原样吧,最终父亲找人来从我捣鼓得密密麻麻的雪花点屏幕修复至了原先有图有话的两个频道。

我不敢再有所行动了,直到有一天一个大哥哥提出一个天才的创举,对我说道:你可以改变天线啊,有人用一口大锅收到了几十个频道。那时的天线都还是上面两个圈,下面一根很长的铝管,年少如我,对于哥哥提出的天才的创举我竟然信以为真。我兴致勃勃地觅得家里一口平时不用的大铝锅,琢磨了几天然后几乎不假思索地三下五除二把锅用铜线与原来的接收器连接起来了,妄图能有所改变,心里想的却是,哈哈,我自家也能看《武林外史》了。结果如你所知,我失败了,并且成了村里以此谈资的笑料与反面教材,逢人见我便问,你家电视能搜到几个台啊。想象一下,你家楼顶,竖起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个烧水的大铝锅,全村人看了一整天。

…………

过了几天,我在我家大厅愉快地看着我的电视,还有好多伙伴围着一起——嗯,是古龙的《武林外史》。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于所有人而言,那只是平常的一天,可是没有人知道那天的夜里,我曾做了个美梦,第二天它便成真了。我从没有对谁说起过这个故事,因为没有人会相信现实生活中沿着昨夜美梦的指示下,它居然成真了。这事儿深深改变了我对世界的认识,冥冥之中似乎自有神灵相助。至此,我做过的梦再也没有成真。

我曾做了个美梦,它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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