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午后,阴雨绵稠,心情也随之变得潮湿,惆怅之感油然而生。这种天气,最适合泡杯茶,倚着窗口,看烟雨霏霏。

待水沸腾,从铁罐取出一小撮纤细的茶叶放入杯里。倒入沸水,不久,清雅之气便晕满了小小的厨房。

持杯,踱步到阳台,坐下。借着微弱的光,可见条状的茶叶在热水的挑逗下,舒展开来,如一叶叶小小的轻舟在清澈水中徜徉。水因茶叶的飘泊变成了淡淡的青色,让人看了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抿一口,茶香四溢,是好茶。这是母亲从国内给我买的新茶,说都是茶尖,贵。

虽还年少,可也算得上是一个老茶客了,几乎雷打不动,天天必喝一杯茶。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或许是小时候吧。那时,父母忙于工作,我便交由奶奶照顾。当时奶奶已经喝了半辈子茶,潜移默化下,我便和茶结下了不解之缘。

记得每次春节的喧闹还未平息,奶奶就开始编新的竹篓,这是为上山采春茶做准备呢!晚上,奶奶点着煤油灯,一个人在内屋忙碌,虽然当时村里已有了白炽灯,但每次她都不愿使。问她,总是摸着我的头,重复着同一句话:“这些旧玩意了,总要有人使吧!”当时年幼听不懂她的意思,现在想想除了老一辈人都习惯省吃俭用外,或许他们对旧事物也有比我们更深的眷恋吧。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手足无措,怅然失所,何况是她们呢?

我总喜欢搬个小板凳,在旁静静地陪着奶奶。屋内灯光微弱、浑浊,但奶奶那对镶嵌在蜡黄脸上的眸子依旧炯炯有神,如老鹰盯着猎物般,视线一刻也不离手中的藤编。虽然奶奶编竹篓也有些年了,但这毕竟是细活,马虎不得。

当时乡下有句俗话叫“竹篓没样,边编边像”,所以编竹篓完全凭手艺人的经验和喜好。话虽如此,但其实它也有一些规矩可循。                  奶奶每次都从预先劈好的竹篾中选出最长,最有韧性的一些,编出一个圆形的底座。然后用一圈篾箍住底部,让底部竹篾的多余部分能向上收拢,像一个大型镂空的竹杯子。接着,她就一根根往上编,竹篾一明一暗地在翘起的篾间穿梭。每往上编几根,奶奶就需要用拇指绕着圈往下按,确保竹篾间的紧密性,否则茶叶很容易从缝隙掉出来。有一次,奶奶在往下压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指,血流个不停,我当时被吓哭了。奶奶却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吸掉血,继续忙活,灯光下,我记得她的影子变得异常高大。

外面,雨还在淅淅沥沥,迷迷离离,不时有风夹杂着寒意迎面吹来,头发上沾了雨珠,眼睛也随之变得湿涩。我只好灰溜溜地从阳台撤下,躲进了客厅。待整个人窝进沙发,猛喝一口温茶后,才稍觉暖和,眼睛也逐渐明亮起来。

每年采茶也是在这种季节,记忆里空气总是湿答答,潮密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像个跟屁虫似的,和奶奶出村,去不远处的山上采茶。可还没出村,我就跟不上奶奶矫健的步伐了,让我追得好吃力。但去了几次后,我就不急着追奶奶了,因为我知道她总是会站在村口等我。有时从后面看穿着亮黄色雨衣,腰间别个竹篓的奶奶,倒觉得她和村里的捕鱼人有几分相似呢!

出了村,还需要走一段石子路,脚踏在上面,咔咔作响,像一段杂乱无章的乐曲,迎接着春意。我喜欢跳着,跑着,奶奶总在后面喊着,叫我慢点,可是我又怎么会听呢。跑累了,我就张开小手,看雨滴轻轻落在手心,冰冰凉凉的,感觉很舒服。

上山的路由于雨的关系异常泥泞湿滑。奶奶总是督促,要我走在她前面,深怕我滑倒。我就一边走,一边不安分地“拈花惹草”,拔根不知名的小草,嗅嗅黄色的小花,乐此不疲,心里想:可不能放过这漫山遍野的五彩纷然。

奶奶的茶树就在山腰的一块平地上,不多,一共四排茶树,大概30多株。听奶奶说,这些茶树是爷爷种下的,可是待树长大后,他没喝几杯茶,就走了。这些茶树就留给奶奶一个人照料了。

茶地旁,各长着一棵泡桐树。它们高大魁梧,枝叶繁茂,像两尊守护神,守护着这些茶树,当然也庇佑着在茶树中忙碌的身影。也许,这两棵树就是爷爷在人间的化身,保护着他所深爱的一切。

我不像奶奶,一到茶地,先喜欢围着它打转一番,和茶树比比身高。其实当时我已经比茶树高出半个头了,可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等折腾够了,才钻进茶树群,帮奶奶。

采茶时,奶奶的指尖就像是装了鹰眼一样,在茶树顶端游走、灵动一番后,就能快速准确地采下躲藏着的茶尖,那是茶树最嫩最绿的部分。当时我就对姜还是老的辣有了透彻的理解,因为在我看来,眼前就是一片绿的海洋,特别是在下雨时,更是绿油油的,实在分不出哪是哪。没办法,我只好乖乖地伫在奶奶旁。

采茶人都知道采茶要摘茶尖,因为这样泡出来的茶才会清澈,柔香润口。可是奶奶对茶却有不同的见解,她认为不能全用茶尖,也要适当掺入一部分普通的茶叶,这样泡出来的茶虽口感略显粗糙,但更加生津解渴,毕竟在乡下,茶只是当地人胼手胝足满头大汗后解渴的饮品罢了。

当竹篓有四分之三满时,奶奶就不再寻觅茶尖了,灵活的手指开始向茶树下端进军,目标是那些墨绿,较“老”的茶叶,而被晾在一旁的我终于有些事情干了。其实当奶奶在采茶尖时,我也并没有真正闲着。我猫着身子,张大双眼,在茶树间寻找一种黄豆大小的绿果——那是茶籽。当然这并不是做茶的必需品,只是个人喜好罢了,喝茶时看那几粒可爱的茶果载浮载沉,对年幼的我来说也是一种乐趣。

每次采完茶,奶奶就火急火燎地往家赶,因为采的茶如果不马上入锅,茶叶会流失水分,影响品质。

一到家,放下满满的竹篓后,奶奶就钻到灶台烧火口的小廊内开始生火,待火稳定后,她就把看火的任务交给我,因为这个阶段只要确保火烧得越旺就行了。

二月初,南方的天气还没回暖,再加上几场春雨,气温更是骤降,整个人感觉阴邹邹的,所以帮奶奶看火正合我意。我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满是柴木堆的小廊里,屋里就属那里最暖和干燥了。

当灶台上的大铁锅被底下的火烧得有些烫时,奶奶就把竹篓里的茶叶都倒入锅内,当然还有那些顽皮的茶果,拨均匀后,便开始翻炒。奶奶在翻炒茶叶时都不用铲子,她说用手才能确保翻炒的均匀。记得第一次看她赤手在滚烫的锅里游走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还一度以为她练过铁砂掌呢。

过一会儿,方才还鲜活嫩绿的茶叶就变得干瘪,无精打采地躺在锅里。这个步骤要持续大约15分钟,奶奶说这叫杀青,主要是为了破坏茶叶的表层,让它变得柔软。

之后,就把这些微焉的茶叶摊在薄薄的竹匾上,开始揉捻。奶奶先把茶叶揉成小团,再抖散,再揉成小团,反反复复几次。听她说,这样才能将茶叶内的大部分汁液挤压出来。当浅棕色的竹匾被汁液染成了青色,这个步骤便算是告一段落。接着,她就把形状扭曲的半成品均匀地散在匾上,晾个半把时辰。

最后,再次起火,用文火把茶叶内部多余的水分和汁液蒸发掉。由于这个步骤对火的大小有严格的要求,所以每次奶奶都把我从那温暖的小窝赶出来,被迫当甩手掌柜的我只好干巴巴看奶奶忙上忙下,一会儿翻茶叶,一会儿添柴。大概半个时辰,淡淡的茶叶香就会溢满厨房。

做好的茶,卷卷瘪瘪,呈墨绿色,没了先前的光鲜色泽,手一摸就会发出“嗖嗖”的声响,让人感觉干燥舒爽。待茶叶凉透,奶奶就把它们装进塑胶袋,打个死结,在往外套几个塑胶袋,防止空气进入。奶奶一共要做三大包茶叶,那是一年份的。我的两个叔叔以及父亲,常年在外拼搏,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回家小憩,所以只有我和奶奶喝。

茶虽随时随地都可以喝,我更喜欢在阴雨天,在深秋梅雨季,呆在摆着暖炉的屋内,侧耳边听外头淅淅沥沥的冷雨,边品春的滋味,感觉好生自在。有时听够、看够了雨,便打开那24寸的电视,在茶香的熏陶下,思绪来到了那光怪陆离,腾云驾雾的西游世界。

有时,奶奶不用外出打理农作物,我会和她一起喝茶。她会从柜子取出一些花生瓜子,再泡上两杯浓浓的春茶。我爱一边喝,一边听她说以前的故事。奶奶开讲前总要清清嗓子,喝几口茶润润喉,像一个说书先生,着实让我着急。当她眯起双眼,头微仰,我便知道她要开始了。

奶奶会给我说她年轻时候的事。那时日寇横行,富庶的南方便是它们掠夺的目标,当时村里几乎没了粮食,奶奶和姐妹们只能到山上采野菜,挖番薯和树藤熬成粥来吃,之后国内又打起了内战。每说到这,她的眼角总会泛起微微的泪光。或许奶奶最好的青葱岁月里除了饥饿就是战火连天了吧。

奶奶的后半生还算是幸福的。她和爷爷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却依旧很幸福。爷爷是村里难得的知识分子,他没有所谓的大男人作风,反而非常疼爱,尊重奶奶,她们俩一直很恩爱,直到爷爷在我出生后的几年去世。那时我虽不懂什么男女爱情之事,但还是喜欢听奶奶说和爷爷恩恩爱爱的日常生活......

外头的雨还在孤寂地下,奶奶还在喋喋地说着故事,我也在一口一口的茶中长大。12岁那年,我离开了奶奶,离开了生活了4年的村子,随父母到了新加坡。

光阴荏苒,在新加坡呆了6年,我从离开中国时的一个毛头小子,长成了一个说不上英姿飒爽的青年。期间,因课业繁忙,我一直没机会回去看看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村子,去看看春夏秋冬都一个人在喝茶的奶奶。夜深人静时,总缅怀那段无忧无虑的乡村生活,那段和奶奶一起采茶、做茶的时光。它美好得让人恍惚,沉淀后却又将人拖入怅然的深渊,不能自我。

在新加坡的头几年,我依旧能喝到奶奶亲手做的茶。母亲每年春节前后都会回去,她便会托母亲给我捎一些当年的新茶,当然她也会询问我的近况。村里老一辈的人几乎不会用什么通讯设备,所以母亲成了我俩之间沟通的桥梁。什么奶奶一头的云鬓都变得灰白了,什么奶奶的膝盖疼的厉害的讯息,无疑都牵动着我脆弱的神经。在眸中打转的泪多想落下,我多想搭上当日的飞机,去看望我敬爱的奶奶,去看看光阴下她老了多少,是不是我再也认不出她的容颜。可是我知道我长大了,眼泪和任性早已离我而去,我只能将泪和痛,伴着茶的苦涩埋入心中。

考完中考那年,我终于如愿搭上了回国的飞机。出发前,我还天真地希望奶奶还是那么硬朗,直到,我见到了她。背佝偻,她没了昔日的矫健,曾经锐利无比的眼睛也深陷,没了光彩。我紧紧地将奶奶拥入怀中,她也是。可是我能明显地感受她的手早已没了劲,那双曾经无比灵活的手只剩下骨和一张布满了斑点的皮紧紧贴着。

一回首,才知物是人非,光阴总是无情,不过几年光景,她却已经老得不成样子。那一刹那,我哭了。时间到底去哪了?

那一个月我都陪着奶奶,像小时候一样,在阴雨绵绵时和奶奶喝茶。她依旧眯着眼睛,仰着头,听着我说属于我的故事,说我在新加坡求学的过程,说我在新加坡遇见的奇闻轶事......

回新加坡的前一天,下起了小雪。奶奶突然要我陪她去看看山上的茶树林。我一手打伞,一手搀着腿脚不便的奶奶,走过那段熟悉的路。到达山脚时,由于下雪,山路滑,我劝奶奶就在那里远远地看一下茶树就好。可她却像小孩子闹性子,非要上山,我拗不过她,只好背着她上山,她很轻,轻得我感觉不到背上的负荷。

山路上异常荒凉,两旁的树只有零零散散的叶在摇摇欲坠,曾经稽首的花草们也不知躲去了哪里。记忆里绿意盎然的泡桐树只剩凌乱的枝桠在风中摇曳,可是那几株株茶树依旧那么翠绿,似乎只有它们挽留住了春的记忆。

奶奶用微颤的手抖落茶叶上的雪,眯着眼摩挲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是在追忆往日的时光吗?不知道,我只知远方,奶奶家的瓦庄又落满了白白的雪花.....

去年,奶奶在睡梦中去世了,我没来及得见她最后一面。和父母赶到家时,奶奶的屋里早已挤满了我不熟悉的亲戚。奶奶的棺椁则摆放在内屋。我记得她静静地躺着,嘴角微扬,像睡着了。那一次,我没哭。

那晚,正厅喧闹,内屋却异常冷清。我泡了杯茶,和那满屋她做的竹篓,伴着她......

外头的雨似乎停了,杯中的茶也到底了。起身,往杯子加了点热水,可发现茶叶早失去了原来的活力。




茶_第1张图片


                                                                                                                                     瘦瘦的小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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