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了很长时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题目。按说叫:俺爹俺娘,最为确切,但是焦波的摄影《俺爹俺娘》已经是名闻天下,再叫《俺爹俺娘》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叫“我的父亲母亲”?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也是成名在先,再叫《我的父亲母亲》,也有抄袭的味道。况且,《我的父亲母亲》是一部很纯情的艺术片,我的父亲母亲也不像电影中人物,我曾经问我的父亲:爹,俺娘那么漂亮怎么就嫁给了你了呢?爹就得意地理一下头发,说:我有文化。是这样,父亲每每以自己有文化自得,他是六一年的初中毕业生,在乡村里也是有文化的人了。至于母亲是不是因为父亲有文化就嫁给了父亲,我们还不知道,待考。
父亲的脾气平和,不嗜烟酒,常有书生落难的感慨,却没小姐赠金的好运,干农活远远不如母亲,在家里的地位也不是太高。
刚刚分了生产队的时候,家里分了队里最能干活的一头牛。可是到父亲的手里能干活的牛也成了懒牛。
套牛犁地,父亲扶犁。那黄牛摇啊摇啊,把犁子都快摇睡了.就是不往前走。在后面撒化肥的母亲催促:你就不能快点?父亲于是语重心长的给黄牛做起了思想工作:犁地干活是你本分。你就是一牛,你不干活干啥去?你又不是公社书记,不是大队书记,你要是队长书记,你什么活也不用干。你就在家闲着就行,还有人给你倒茶。你不想干活我也不想干活。你看看,当个老百姓多难?大小是个官儿都敢训老百姓。想不干活简单,下辈子你就别托生牛,你就往美国白宫往北京中南海投胎,到时候你就不用犁地干活了。我下辈子说啥也不当农民了,谁都敢欺负种地的,吃的还是农民的粮食.父亲倒是没有和牛见外,快把牛当成倾诉的知音了.
对于父亲入情入理的一番动员,那黄牛无动于衷,照样如小姐下楼一步三摇,父亲就从另外一个角度下手,继续劝说:就这么些地,早点干完早回家,回到家你树底下一卧,多凉快?不干完活,我走不了,你也走不了,我们都得在地里晒着。你看这天热的?你就不嫌热?敢情那牛还真的是一个不为富贵所动的大丈夫,依然故我。忍无可忍,父亲终于勃然大怒:好话说尽,你咋就是不听呢?再不快走,看我不劈脸搧你------鞭子就在手拖着,方法却是劈脸去搧。后面撒化肥的母亲早就听够了父亲的“如梦令”,大步上前,一把抢过鞭子,夺过犁子,凌空一甩长鞭,啪!驾!那牛头一伸,四蹄翻飞,跑将起来。父亲一脸苦笑,说:你娘,人善牛也欺。
父亲在家里的地位也就是“臣领旨”的份儿,但是到了给母亲读信的时候,父亲就很有些翻身农奴得解放的味道。
我们兄妹几人在外教书读书,那时候电话还不普及,手机更是闻所未闻,问候平安也就是给家里写封信。见到儿女信来 ,母亲欢天喜地,拿给父亲不断催促,念念,念念。父亲不慌不忙,左手接过信来,先把信封前前后后地看几遍,看得母亲很是惊奇:读信要把信封也要这样仔细看啊。小心撕开,伸右手食指中指,从信封中拈出信来,展开,默读。母亲催问,写的啥?父亲不语,母亲赶忙倒茶,父亲接过茶,轻啜一口,神色凝重,清清嗓子,念。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娴熟浑如马连良之于《借东风》,梅兰芳之于《贵妃醉酒》,充分得彰显了文化的作用和地位。我们兄妹都知道出力干活的事情都是母亲做,舍不得叫父亲累着,我们就在信中说:家里的农活叫父亲多干一点,好吃的母亲也要多吃一点。每读到这样的话,父亲就改为:家里的农活叫母亲多干一些,好吃的东西叫父亲多吃一点。母亲很是疑惑:是这样说的?父亲一脸的不高兴,把信往母亲面前一送,你看看,是不是这样说?
等到我们回家,真相大白,我们就写一些生僻字难为父亲。写个“鍚荼壼”,父亲看来看去相了半天的面,然后迟迟疑疑地说,是“锡茶壶”吧?我们大笑。母亲扬眉吐气,不是“锡茶壶”,是“铜茶壶”!
一年五一,我们回家,天亮起床,天气还冷。就见父亲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地里回来,冻得鼻涕邋遢。我问天这么早你忙什么去了?不问犹可,一问父亲便开始诉苦,说,那几棵芦笋,我说不种,你娘非得要种。种了她还不扒,非叫我去扒。你看看,天不亮就得去,到这个时候才回来。母亲反驳说:谁家不种?你看看谁家不种?谁家不是男人去扒?你不扒?还像个男人不?转眼之间就上升到性别的高度,是可忍孰不可忍?二人越说越多,吵了起来。我赶忙调停,说,老爹,你看是这样,我和我弟弟也不是封建保守的人,这么样吧,我们兄弟两个再想办法给你娶个二房,形成竞争机制,到时候,天不亮,这边把面条烧好了,那边把鸡蛋水烧好了,谁也舍不得叫你下地扒芦笋。巨大的幸福感把父亲激动得涕泗交流,转而又有对财富的担心,说:不行,到时候把我的东西都拐跑了。真不洒脱,居然还惦念家里那点东西.我说不会不会,我们就给你找一个腿脚不太好的,想跑也跑不了。跑了你也撵得上。父亲又有了新的担心:那我还不光伺候她?
吵吵闹闹是夫妻,父母免不了磕磕碰碰。我们回家常听父母给我们诉苦,那场面就像是接待上访或者是诉苦大会,真的是爹说爹有理,娘说娘有理,说着说着又吵起来,而且的爹娘的争吵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和不确定性:一开始争论的焦点是应该不应该种麦子,会从麦子说到化肥,由化肥说到卖化肥的人,再从卖化肥的人争论到卖农药的,焦点变成了农药应该多买还是少买。你问我答,见招拆招,借力打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潜龙治水,亢龙有悔,死缠烂打,言在此而意在彼,说今天的面条不好喝,原因可能是昨天的茄子没有炒好,行云流水,触景生情,最后完全偏离了争论的主题,他们也忘记了为什么而争论,只好又从头再来.
并且,他们的说理重点不在"理"而在于"说",争吵的手段不在于议论而在于抒情,重要的不是对错,是态度。像音乐里的"无主题演奏",又像文学里的"意识流"------想起一出是一出,我们把父母这种争论叫"抒情式争论",属文学范畴.在长期的拌嘴吵架的实践中,父母各自形成自己相对鲜明的艺术风格:父亲善于偷换概念,转移话题,多联想和想象,大致属于浪漫主义;母亲说理简洁明快,语言犀利,多一语中的,如那个投枪匕首之类,现实主义的成分多一些。另外就是他们取材广泛,大到春种秋收,世故人情,小到糊涂面条,油盐酱醋,甚至明天会不会下雨,都是他们抬杠说理吵架的题材。方式方法多种多样,借景抒情,托物言志,借题发挥,伏笔悬念,夹叙夹议,灵活多样不拘一格.我常说父母的吵架起源于劳动,服务于生活,是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一种艺术形式。
我们除了好言安抚以外,还常常费些银钱收买爹娘,息事宁人,制造些歌舞升平的气象.后来我说:各位看好了,我怀疑爹娘是在合演双簧骗我等金银,我们在家时候吵架,大倒苦水,等我们走了以后再平均分赃。此言一出,父母马上一起骂我,格外团结。
父母在弟弟家住了一段时间,弟弟给我说:哥,你知道吗?咱爹还会写诗呢。是吗?我还真的不知道呢。不无担忧地说:万一父亲一不小心成了诗人怎么办?弟弟叹口气说:家门不幸,出此老爹啊。父亲写的诗我后来也见过,多是一些大白话,基本没有分清诗歌和顺口溜的区别。估计老人家就是梦回八个唐朝也成不了诗人.打电话给弟弟,兄弟,放心吧,老爹成不了诗人。
不知不觉间,孩子们慢慢长大了,父母年纪也大了。弟弟说。哥,我猛然发现咱爹的头发少多了。我说,是的,兄弟,爹娘年纪都大了。我们就希望爹娘幸福。有时候,弟弟打电话说,咱爹咱娘又吵架了。我说,叫他们吵吧,说明他们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吵架的时候需要思维敏捷,还净脑筋急转弯的问题。可以锻炼他们的思维能力,预防老年痴呆.尽量引导以吵为主,千万别打就行.可以吵架,不可以绝食;注意维稳.
弟弟的楼前有些荒地,母亲就开垦一些种菜,秋菘春韭,很是不错。多是母亲一个人照顾,有时候,母亲对父亲说,你整天坐着,到下边种种菜多好。父亲说:想种地我还用到这里来吗?家里的地我还没种够? ---------父亲对干农活依然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