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要落了,烤肉的浓烟从里苏城的几条食街上窜出来,缠绕着奔向乍显轮廓的月亮,最终消融于天际。
归仓家园是食街上一幢年代久远的家属楼,仗着食街的势,这个上世纪90年代曾风光一时的红灯区,如今还是人来车往,不见萧条。只不过,亚细亚歌舞厅变成了满江红按摩会所,当年赶时髦纹眼线的雏儿,已然混成了老鸨儿级的存在,手下也号令了一批烟熏眉眼蕾丝吊带的尤物。几年前她就彻底脱产了,开始还能介绍点熟客给姐妹儿,可十几年过去了,宦海沉浮河西了一批,酒色财气血栓了一批,反腐倡廉规矩了一批,喜新厌旧负心了一批,偶尔看到当年精壮的相好儿点染着几缕白发,勾着隔辈人的手从门前路过,她站在门口也从不正眼去瞧,做人得厚道,做鸡尤其是。
不爱正眼去看的时候,她就偏过头,隔壁小商店的老板准在门口发呆呢。小商店再过去,是一家地下麻将馆,食街上唯一没有招牌的所在,却出出进进比哪儿都忙。里面十有八九都是熟人介绍来的,了解彼此的底细,谁家男人出轨,谁家孩子断奶,哪两个在麻将馆眉来眼去,哪两个形同路人却背地里打伙牌,老板娘肚子里尽是这样的花边儿,和哪个随便一聊,嘴角溢出的唾沫就把小半天儿吃进去了。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老板娘才能坐在门口得会闲,下午场要散了,夜场还早,几个不急着回家的相好的麻友,下了牌桌也都在门前坐会,放声和过路熟人打着招呼,偏过头咬咬那人身上的新鲜事儿,作为在里苏城趟过半辈子的大妈,她们认为自己是时候跋扈的活着了,底气十足的那种。
满江红门口风韵残存的姐姐和那一水儿的尤物,是麻将馆大妈们最为鄙视的玩意儿。和她们这样正经的女人不同,没脸没皮的就只配做玩意儿。那自己呢?她们分明从自家男人的眼里看到,自己压根就不算玩意儿。她们暗暗咬着后槽牙,青天白日的,这群妖孽就明里暗里翻露皮肉撩动小城爷们儿的贼心,让自己连玩意儿都当不成了。哼,老爷们儿,都贱着呢。
大妈们正要心灰意冷,却惊诧这眼下竟还有一处洁身自好的剩水残山。她们分明的瞧见,隔壁商店的小老板,每每夕阳西下,都搬把凳子在门口签到,直坐到月上中天,再有条不紊的转身摸索回去。他既没有欲盖弥彰的向玩意儿们瞟,也从不大方得体的陪大妈闲聊,他就只是坐着,静等天黑。
不要紧,在大妈心里,平局就是胜了,目不斜视的就算是个哪哪儿零部件都不好使的耄耋老者,她们也会致以崇高的敬意,何况,这还是个颜值了得正当年的单身汉呢。
他看不是问题,不看倒是毛病。
对了,他不会真有毛病吧。
玩意儿和大妈空前的默契,都莫名担心起这个不爱言语的年轻人。小商店在食街上戳了四年,她们连他的名字还不晓得,大妈分明记得自己问过他,叫什么?
他想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字,徐。
言午许?
不是。他斩钉截铁的说,再没下文。
小徐!大妈也不管自己意会错了没有,嘻嘻哈哈的叫着,响亮而豪放。
小徐是个正儿八经的单身汉。归仓家园的单身汉很多,有情愿的,也有不情愿的,谁也没他的日子素净。进货卖货,就是他全部的生活。三十平的空间被货架挤得满满当当,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折叠沙发到了晚上就客串成床,苦行僧似的生活硬是把他装点成了别人眼里的谜。
四年了,里苏的连锁超市噌噌的接连窜出来,只挤兑得菜市场都关门大吉了,而小徐的商店非但幸免于难,还越来越有傲视食街的求败意味。
就凭他?别说笑脸,就是跟他的金主邻居,一句完整的客套话都懒得给。
满江红的小妹每每来买烟,总用眼神上下漫过小徐线条绝佳的上臂,再操一口绝非地产货的乡音,“”肖锅(小哥),哈(下)一次进点淘淘(套套)卖撒……泥(你)不晓得,每一哈(次)我豆(都)跑到街对面地(的)要点(药店),脚脖子豆(都)崴撒……泥(你)不信?泥看,泥看!“,妹子看他从脸颊烧到单眼皮,更是人来疯的伸手去拉扯他的上臂,低胸吊带也跟着摇摇欲坠的晃悠着。小妹只顾卖力嗔笑着,甚至没注意到,小徐怎样用肉眼不易察觉的幅度甩开了她的柔荑。十次有九,麻将馆的大妈都会不合时宜的乱入,拿出扫黄打非的劲头,狠狠地白一眼小妹,张嘴就阔气的要了几箱矿泉水。小徐要帮大妈搬水,小妹就撅着嘴狠跺脚的离开,大妈乘胜追击的放大声音,“对,就该这么臊她。好好的人不做,去卖肉,别着急啊,大妈过几天给你相一个,有个儿有模样。不是那句话说嘛,大个儿门前站,不穿衣服都好看……”
小徐还是一声不吭的摞箱子,又一声不吭的结了账,转身回去前,面部微微的有了些表情,算是说谢谢。
明天,无论是大妈还是小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待见她们。不管她们说什么,只要小妹不真脱了衣服,大妈不硬拉他去相亲,随便她们吧。
他没时间理睬,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呢。
而且,她们也没错。
大妈有错吗?眼下这世道多需要古道热肠?
小妹有错吗?她不爱接那些招一身苞米渣滓,嗞着黄牙的粮贩子,想和他有点关系。男未娶,女未嫁,好像也没啥问题。对了,小妹拉扯他的时候,他还真有些感触。他瞟到她糊了一层又一层粉的白脸蛋,又看到她黑黢黢的胳膊上,藏都藏不住的粗糙皮肉,城里的姑娘虽没有媚气的脸蛋,却不会有这样的反差。
和以前的他比,小徐觉得自己变温柔了,不懂得抱怨了。
抱怨谁呢?谁又没有难处?
那天小妹跺着脚回到满江红,用乡话把大妈骂了个底掉。她没胆当面惹乎大妈,尤其是活开了的东北大妈。因为她们不但敢像爷们儿一样打架,更不怕打架会撕扯出腚沟。在小妹看来,大妈她们活在自己的市井逻辑里,跟自己早已不是同一物种了。
小徐一直就夹在这样两个泾渭分明的邻居中间,冷眼做他的楚河汉界花美男。
小妹还是小妹,大妈还是大妈。
小徐商店开张后的前半年,她们对他是毫无印象的。谁让他在一个大雪封路的夜晚偷偷摸摸的搬完了家,悄没声的开张不算,又一直昼伏夜出鬼鬼祟祟?
那是半年后的一天早上,她们都被某种撩人的芬芳召唤过来,空前默契。她们围观着蹲在地上熟练插花的小徐,被满地的姹紫嫣红热烈簇拥。
女人大都爱花,所以也爱屋及乌的偷偷打量插花郎。
不一会儿,小妹从相好的那儿勒索了一束,大妈聊七聊八的蹭了几朵。很怪,她们忘了那花的品类,却惟独记住了他。不对,记住的不是他,是他把头埋得低进花丛的样子。
这花里花外不光是小妹和大妈,还有麻将馆里刚扯了离婚证的姐姐,情窦初开早早辍学的饭店服务员,小徐就像这暧昧的早春暖风,吹得她们都绰约起来。
其实起先谁也没想真和他发生什么,都是他那种躲躲闪闪的禁欲气息,让她们抓心挠肝的一探究竟。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想才怪!
可小徐还真就是个唐僧一样绝了七情六欲的怪人。
不久,她们对他又有了新的猜测。
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同性恋吧。
这个不再新鲜的词汇,对她们而言还是如鬼魅魍魉,听过却没见过,想看又怕得不行。
可惜了!
可没过几天,本已坐实的对小徐性取向的猜测就被颠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