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弯弯

【九洲芳文】

“叮当、叮当……”瘦毛驴脖子下的铃铛,时缓时急,把日头摇醒。

歪歪扭扭的山路上,母亲端坐毛驴背,手搭额头瞭望大山深处。山间静悄悄的。偶尔,秃噜一声,野山鸡从草丛里飞出,拖着长长的色彩斑斓尾巴划向远处,“嘎嘎”声打破了土地爷的梦魇。

陪母亲坐娘家是我童年最兴奋的事了。一会儿呼呼生风地舞动三尺柳棍打头阵,一会儿焉不拉几地勾头数路边蚂蚁断后;时而爬树掏鸟巢,时而探棍直捣悬崖上的蜂窝;不是唰唰跃上地塄“寻宝”,就是咚咚跳下陡坡探看山洞的深浅,不听母亲的数落。

翻过一道梁,又过一道沟,羊肠小路总也走不完。太阳耐不住寂寞,吐口晚霞梦周公去了。

外奶家的窑洞挂在半山腰。外奶,舅舅,舅母还有四个表妹,围拢当院吃饭拉家常。月亮在一盆清洌的豆水米汤里探头探脑,看到眼前的半碗炒面,摇头叹息。

哑巴舅舅摸摸我的头,从炕洞掏出鸡蛋大小的洋芋,递我手上,焦黄的洋芋在我手中倒过来倒过去,“噗噗”舅舅伸嘴帮我吹。

母亲串门去了,我提筐陪外奶在山路上晃荡。山路是山羊的“杰作”,宛如一条飘带,一会挂在山间,一会跌入深谷。外奶满脸的经纬线,头顶鸟窝大的发髻,横插一拃长铜簪子,两头发光,她说这是她妈给她唯一的嫁妆,小脚捣蒜,肩抗镢头,一路给我说古今,唾沫星子横飞。我们高一步浅一脚,七拐八绕进入更远的大山,剜糊口的野菜,挖药材换盐巴和点灯用的煤油。

那年月,这是农人的常态。

我的老家老早被锁在了大山里,锁了人老几辈子。山路把我的老家编织成了一片枫叶。我仿佛一只蜗牛,在枫叶的叶脉上艰难地攀爬。

“哥,看戏走。”堂弟一声喊叫,勾走了我的魂。

唰的一下,我撂下背上的柴火,蹿向沟边小路,一边蹦跳,一边踢路上的石子。小路弯弯曲曲,沿河边延伸,河水哗啦啦,陪伴小路前行,时而舒缓,时而跳跃,高兴了还叮叮咚咚唱歌,我们也兴奋地唱起了“我在马路边,拾到一分钱……”

小伙伴、爷爷、奶奶越聚越多,十里路沉浸在了欢歌笑语里。

紧跑慢赶,还是去迟了。山窝窝里黑压压一片,戏台上锣鼓喧天,笛声婉转,胡琴悠扬。幕布上,牛皮娃娃借助一盏煤油灯绕过来绕过去,令人眼花缭乱,把梁山伯与祝英台演绎得如泣如诉。

戏台下,有的席地盘腿而坐,有的屁股底下垫块砖,有咬旱烟锅的,有嗑瓜子的,大都是老汉娃娃,眼不离戏台,看得入神;后面站立的多是小伙子大姑娘,他们有的不看戏,却看看戏的人,左顾右盼,眉来眼去;有的你拉我扯,低语悄悄话,好几对男女还手拉手,钻进了夜幕里。

我和堂弟挤进戏台下,一屁股坐在土堆上,眼观台上的动静,耳听老人对戏文解说。那唱戏的人一手绝活,牛皮娃娃在他手里舞动得风生水起,活灵活现,一会儿高腔喊,一会儿大声唱,抑扬顿挫,老人跟着戏文滔滔不绝地讲,一折唱完,又是一折。就这,我还是云里雾里,不大懂,倒是图个热闹。

天上的星星眨眼打盹,我和堂弟也渐渐进入了梦乡。“喔喔喔!”一阵鸡叫从山间传来,呀!四周静悄悄,早散场了,一骨碌爬起,撒腿往家跑。过河时,堂弟一不小心,踩翻垫脚石,咕咚一声,跌进河里,像个落汤鸡。

那年月,有场戏看,就是我们山里娃最奢侈的文化生活。

家乡的山路,多长?量不完,多条?数不清。它们互相挽着,互相缠着,从炊烟袅袅的村庄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些路上度过的。背过柴,剜过菜,拾过粪,挑过水,也玩过藏猫猫游戏……

一条通往白马学校的路,10里长,挂在沟边,沿川南下,左拐右绕,要过10道河,是我们村里向外延伸的最宽的路。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上初中了,终于走上了这条路,我的梦想之路。披星去戴月回。

这条路,我走得也是提心吊胆,不是怕狗咬,就是怕洪水。有天,晴空万里,闷热。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与同学一边讨论老师布置的作文怎样写,一边朗读路边捡的一张残破不全的《人民日报》上的社论。突然,一股寒风携着团团黑云与我们撞了个满怀。不好!拔腿就跑。

哗!轰隆隆,顿时,电闪雷鸣,天地震颤,雨点和着冰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我们不顾一切地跑,跌倒,滚一身泥巴,一个鲤鱼跳,继续跑。还有最后一道河啊,紧跑慢赶,洪水咆哮着翻滚着,还是抢在了我们前头,水位快速上涨。

扑通扑通,我们跳进齐腰深水,双手把书包举得高高的,冲向对岸。洪水越来越大,越来越猛,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打来,打得我们晕头转向,泥糊糊的浑水直往嘴里钻,书包被卷跑了,鞋子被冲走了。好不容易扑腾到对岸,却爬不上去,洪水给岸边泼上了“黄油”,我俩手挽手,拼命往上爬,爬一步退两步,眼看被洪水吞没。忽然,捞柴叔叔把捞钩伸来,“抓紧,快!”我们躺在路上,心有余悸,口吐黄水,“愣娃,这么大山水,还敢过河,不要小命了?!”我们无言以对。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两年后,我踏上了去元城高中的路。也是一条山路,时断时续,像大山的腰带,似农人腰间的麻绳,穿过财神崾岘,飘落五里沟,抬头望不见峁顶。一周往来一次,我像走钢丝一样,在这条路上洒下了一串串汗水,留下了一个个故事……

星转斗移,半个世纪说不见就不见了。

一脚油门,呼地一下就到家了。站在我家庙咀四处张望,平坦的柏油路,宽阔的石子路,四通八达,昔日家家门前的交通工具——毛驴,消失殆尽,一辆辆崭新的轿车停在青砖红瓦房门前,整装待发。留下的几条弯弯山路,还有牵在山路手中的窑洞,变成了一道道靓丽风景线。

家乡的山路啊,你是一条丝带,一头在我心里,一头在家乡的菜园里;你是一条彩虹,一端在我梦里,一端在家乡的水缸里。

家乡与我,有这条弯弯的山路牵着,紧紧地牵着!

【九洲芳文•散文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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