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义青衣

情义青衣_第1张图片
人生何处不青衣

童年时,最爱听外祖父讲民国故事,尤其讲他自己的故事。那时在我的追问下,他一遍一遍地把自己的故事几乎讲成了传奇。

“我那时是私塾的孩子王,有一天突发奇想,带了一帮孩子去大学堂,因为我的未婚妻是那里的教书女先生。”

所有的孩子都好奇,包括未曾与之谋面的外祖父。他们悄悄地潜入一所完小,想看看新来的女先生长什么样。外祖父由孩子们架起的人墙托举,趴到窗户上,从窗帘缝隙间,他看到了一只皓腕下纤细的手指正握笔,伏在八仙案上写字,移动目光,15岁的外祖父睁大了眼睛,仿佛见到了画上的人,那时一缕阳光从窗棂射入,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就定格在那个时空,永不褪色。

每到这时,外祖父就陷入沉思。我总是重复的问:“她穿什么衣服?"

“青色。”

哦,青色。介于绿色与蓝色之间的一种色,很美。它是翠绿光与蓝紫光之间徘徊的一种色泽,这种颜色由于饱和度的一点点偏差,就会呈现出绿与紫之间的无数种的“青",由于它的多种色温变化,在我的感觉中,青色更飘渺更梦幻更唯美。

于是,很多在脑海中浮现的美丽女子,无一例外都穿这种衣服。仿佛楼阁玲珑五云起的霓裳仙子,亦或丝路花雨中的异域飞天。

可叹,我外祖父的"女先生",那个美丽的青衣女子,仅仅结婚二载就因为难产香消玉殒,母子二人像一道晨曦的光掠过人间,又如一缕青烟袅袅而去。

那时,我无数次重复听这个故事,一次次拨痛外祖父的心弦就是谛造脑海里一个美丽的"青衣"。

而这仿佛蒹葭苍苍的隔水佳人,遥远又迫近。直到有了看电影的经历。

青衣无形而有形。

我家附近有个电影院,电影院的时光对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是最幸福的时光。

我常常被父母带到电影院,古今中外各种题材的电影都看。唯有古装戏剧题材的电影让我全神贯注。当我收回目光,侧视左右时,才惊诧地发现,很多人都在打盹或离开。而我,一个小女孩儿居然有此兴趣,这让大人们很不理解,其实,我的眼睛一直在追着剧中那些美丽多情的女子,尤其看到越剧《红楼梦》时,我喜欢的一袭青衣手持花锄出绣帘,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看风过处落红成阵,收拾桃李魂,筑香冢葬落英。那落红纷至沓来飞满天,仿佛淡粉色花雨坠下,那一刻,一种生命的盛开与凋谢的绝美冲击着我的心灵。虽然我说不出更多的感受,但那青衣的缓步轻摇,参差缤纷的花瓣儿雨,让我感动的抱紧自己,世间还有多少这样的美!

后来我有机会被一个放电影的叔叔照顾,允许我进入到他的放映室里。放影室在高高的二楼,我又有了新的体验,放映打出一束结实的光,而我就在光的源头。看着下面人头攒动,我的目光和射光一同打到银幕上,那时恍惚自己身轻如羽,银幕上出现的人物不是出自机器,而是全部从我的眼底泄出,所以我一动不动,专注地从这个放射孔向外看,生怕头一偏,银幕上的人就跑偏。长大后读到诗句“愿逐月华流照君”,竟颇有相似之感。

下面正在放映电影越剧《李慧娘》,叔叔碰了我一下,递给我一块水果糖,他嘟囔道:“已经看了五遍了,还看不够呀!"

看不够,真的看不够!

李慧娘那千娇百媚的扮相深深吸引了我,这是一个爱情剧,但年少的我只是追逐着这个美丽女子的影子。

李慧娘,美丽多情,她为了裴生,与贾似道在人间与地狱之间斗争,尤其李慧娘第一次救裴公子,因阴阳宝扇失去神力而失败,判官同情她,求阎王恩准让她还阳人间,但李慧娘却坚定地说:“我不在乎生死,不在乎自己是人是鬼,只要救出裴生,让他前程似锦,阴曹地府就是我的家。”

最后李慧娘拒绝还阳,借来阴阳宝扇,扇起熊熊烈火吞噬了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假似道。

一个青春女子,只因画舫偶然邂逅,那一瞥便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与爱情。这种烈性的舍与得,让我心灵栖息的青衣又多了一抹悲壮,裴生最后愿意同李慧娘“有情人愿效比翼鸟,双宿双飞在泉台”,但李慧娘凛然拒绝,反而劝他把黎民之苦铭记心上,在人间好好为官。

"青衣"再次走进我的双眸。

"青衣"再次跃出我的心扉。

原来,美,有些是用来装饰自己的心灵,有些却可以由内到外建一座城池,来解救心之所爱,心之所托。

无论是魂灵形象还是舞台形象,"青衣们"己漫化作刘兰芝的孔雀、林黛玉的绛珠仙草、青蛇的那一滴眼泪,还有那李慧娘的幽魂、花木兰的忠孝,梁红玉的飒爽……无论是大观园里娇柔的闺阁佳丽,还是西子湖畔的红尘女子,让我看到的青衣,不仅有玲珑剔透的"情",也有执着坦荡的“义"。

青衣有情亦有义。

我仰视着她们。她们在舞台上,在戏剧中,也在我的心里。但她们始终在画里。

终于有一天,“青衣”款款从画里下到我的身边,在我的生命长河中,溅起白色浪花。

有一年,我们这儿的大礼堂要上演一出戏剧,爸爸被派去帮助剧团人从大卡车上卸演出道具,我兴致勃勃的前去凑热闹。

只记得人声嘈杂,人影斑驳,大人们一趟一趟从礼堂门口大卡车卸下东西,然后放到厅里,又有一些人从厅里扛着抱着把它们转移到舞台幕后。

有一个长得柔柔弱弱的姐姐引起我的注意,她敏捷地在台阶上跑上跑下,抢着搬重的物件,嘴角一直挂着弯弯的笑容,不仅对别人笑,也对我笑。

忽然,我看见她的一只手闪在半空,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前后摇曳,像迎风的兰花,又像一只粉色的蝴蝶,笑吟吟的眼睛望的我喉咙发甜,原来她在招呼我。我飞快地跑过去,她从箱子里拔出一朵粉色的娟花递给我,薄薄的花瓣上面还有亮晶晶的水珠。

东西卸完了,聚光灯都打到舞台上,工作人员都在后台收拾。我的眼睛一直追着那个姐姐。只见她在最后一层幕布最偏僻的角落站住,我躲在另一侧幕布往里面窥视。

只见她刚才还带笑的眼睛一下子迷濛起来,双肩一耸一耸,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然后迈着莲花小碎步,在台上绕圈,双手好似随风飞舞的蝴蝶灵巧的上下翻飞,频率很快地颤抖,然后弯下腰在地上做出卷东西的动作,一边卷一边抽抽噎噎。昏黄的光流动在她优美的颈项上,线条如雪,那时,我分明看见她双颊若隐若现、唇如花瓣的嫩红……

我惊呆了,她一遍一遍的练。我一遍一遍的看。

第二天晚上七点,第一场演出,我早早候场。

当晚并不知道演出的是评剧《卷席筒》,剧情也不是很清晰,但剧中女主角确实美丽异常,只见她一袭青衣,外罩月白轻纱。长发直垂脚踝,漆若鸦羽,黑黝黝闪着光泽。冷傲孤清,一双剑眉,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多情而漾着凄寒,真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令人生起无限怜爱。衣和发,都不扎不束,飘飘隐隐。轻拢慢捻的头发斜插一柄玉簪,额前耳鬓用宽丝带绾起,淡雅而渺虚。

剧情到最高潮时,就是叔嫂卷席这一幕,只见女主角悲悲切切地弯下腰,去卷地上的席子准备安葬小叔时,那熟悉的动作一下子让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是的,我已看过多遍,这是那个姐姐呀!

有了生旦净未丑的扮相,有了鼓板琴铙钹的道具,有了喜怒哀乐恐的情愫,有了明灭可现的灯火,就有了风姿绰约,就有了美轮美奂!她的手指随着鼓点有节奏颤抖着,心中的痛楚与煎熬一下一下击痛观众,音乐越来越亢奋,台上演员动作越来越忘我……

那个夜晚,那一袭蓝色的翠烟衫,在我日后的梦中无数次出现,那轻柔柔的罗裳后面谁晓得有多少的汗珠。

青衣无限,不仅在画里,也在身边。不仅在台前,更在幕后。

一个孩子,最初美的构建是一条缤纷的彩虹线。眼睛的收容、大脑的加工,再加缜密的心灵之线穿梭刺绣,就是最美的图画。回忆令其如水缓缓的流淌,有伤感更有美好……

那一年小学毕业,妈妈住院了,我去陪护。病房里有个阿姨瘦骨嶙峋,长相实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嗓门大,这更是让我用余光嫌弃的。在我陪妈妈最初的十多天,没见过有家人来探视她,可见她的家人也厌烦她,我这样想着,更不愿多搭理她,尽管她多次搭讪着与我说话。

因为是心脏病,病人不能多动,大多时间躺在床上,这位张阿姨尤其严重,但她的笑一直挂在脸上,似乎没有被任何病痛压倒,护士们都乐意帮她去购买一些日用品,她还以一些笑话,逗得护士们花枝烂颤。每到这时,我就能看到她刻了骨的脸露出大面积的牙床,因笑的用力,脸像揉皱的床单,这真的不让人喜欢。

但是有一天,她竟然半仰在床上唱了一段戏曲,圆润柔婉,苍凉深情,仿佛诉尽平生沧桑,这是第一次没见到她脸上的笑。

妈妈悄悄告诉我,张阿姨原来是在剧团工作。哦,这让我震惊不小。

一天,我听到张阿姨打电话,吩咐对方给她带一双拖鞋来。第二天,一位个子高大的中年人站在病房门口,他面无表情,无喜无忧,没有打算进来的意思,只是抬起手里的拖鞋示意了张阿姨一眼,然后一道抛物线正好掉到她的床边。那个男的一句话没说就闪退了。这是她的丈夫,冷漠到足以让外人心里结冰。

短暂的沉默后,张阿姨又给我唱起歌来。我渐渐喜欢上她,知道她曾用县剧团微薄的收入供丈夫上了大学,又为公婆尽孝送终,但丈夫却变了心,就等她出院离婚。

这一切痛苦没压倒这个骨头硬的女人,身体稍好时,她在病房里辅导我写作业,教我跳舞。她的兰花指袅娜的一翻,似乎水袖就甩了出去。她没有孩子,常常抚摸着我的头发,编了一根又一根麻花辫。有一天她教我唱了一首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很激情很欢快。

妈妈出院时,她像欢送战友一样送我们到医院门口,而她还遥遥无期。她夸张的看着我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我看见她和我招手,还是那么瘦骨嶙峋,但已是万分亲切与不舍。

多年过去了,那个乐观的、承受一切生活给予磨难的张阿姨还好吗?生命中有多少这样匆匆而过的人呢?

多年后再听到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时,才觉着20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曾有多少美好的期待与无奈,20年间的人都去哪里了呢?

那一袭单薄,是生活所压;那骨子里的竹节,岂是命运之衣能遮掩住的?

那舞台上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青衣仍在,那生活中出尘入世,卓然笑纳苦厄的青衣应该更多吧。更多的不是华彩乐章、舞袖翩跹,应该是立在黑暗一隅,用长袖做长剑的。

哦,我生命中的青衣。

青衣在形,亦在神。  青衣有形而无形。 后来更我知道。青衣媚于皮,亦媚于骨。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柳如是坚守节气,魄力奇伟,以一己之躯捍卫家国颜面;李清照在山河破、明诚去,仍大笔痛呼不肯过江东的才俊少;秋瑾在血雨腥风中大义从容,以热血荐轩辕;赵一曼泣血著书,弃个人繁华,置民族大业于心天;“我失骄阳君失柳"毛主席肝肠百转的抒写对革命伴侣的思念,何曾想到她也痴痴念念的写了那么多思念爱人的家书,却尘封墙洞52年,主席至死都未曾读过。寂寞嫦娥只为忠魂舞,为信仰而坚守爱,为信仰而放弃爱,这是何等令人嘘唏的婵娟啊!

当我坐到北京建国宾馆剧院的贵宾席,台上是《霸王别姬》,富丽堂皇的舞台、雍容华贵的虞姬、缠绵悱恻的爱情、荡气回肠的血火。台下百分之九十的观众是高鼻梁蓝眼睛的西方人,他们面对中国国粹,无不伸颈、侧目、默叹以为妙绝。剧场两边的墙上把方方正正的中国字唱词译成了英文,源源不断的输入不同肤色人的心里,我在灯影迴徨中由衷地自豪。台上一位红颜倾国,台下众多观众倾倒。一个婉转的唱腔可以跨过五湖四海,跨越种族隔阂,飞出国门,让世界听到我们国粹之音。

后来,我在求学的岁月里,有无数的"青衣"翩跹于我的身边,我记得耳边有温柔的安慰,她把我抱到腿上轻轻的为我揉磕疼的腰,我感觉她的手指与我的皮肤喃喃细语,温柔地告诉我勇敢的孩子不哭。我记得年轻的老师,打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课本,给我们读书时,她齐耳的短发闪着光泽,一低头,侧面的头发像水一样倾泻下来,半遮半掩于额间,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好,她总是站的笔直,优雅的拿起粉笔对我们微笑,那时的我,感觉仿佛一朵花儿开在暖煦的春风里。

后来,我也像她一样站到了讲台上。我也学着我记忆中那些美好的“她们",让自己优雅的转身,在黑板上种上一朵一朵洁白的莲花,我也满含深情地朗诵着一首又一首的诗词,渴望用古典之美的博大精深,让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口吐莲花,亦或妙笔生花,为自己民族语言纯洁健康注入清流。同样,我也不吝啬自己的微笑与温暖,那么多的清澈如水的眼睛都与我交汇过,那么多绕我膝下的孩子都让我拥抱过。那小小的人儿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把我看做是美丽的青衣?

还有那记忆中一隅光线下舞台的苦练,成了每一次登台前我的必修。三尺讲台,是有形的;七尺戏台,是无形的。在有形与无形之间,我的水袖不知疲倦的舞动,我仿佛就是那耐冷的青女素娥,就是那月中霜里的婵娟。我痴迷于心中的青衣,也爱烟火人间那一个个鲜活的青衣,更爱自己做一个刚柔兼具、有情有义的青衣。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

一支勾勒眼眸的笔,一袭辗转红尘的衣,一段铿锵婉转的曲,一台道尽人生的戏。

那一袭袭青衣,不倾城,不倾国,倾尽风雅,倾尽平生痴爱,倾尽万丈豪情。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何处不青衣?

情义青衣_第2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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