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回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小学语文教材第九册:
雪猴
多年以前,我曾冒着霏霏细雨,乘独木舟过江上岸。走进大峡谷,天已经黑了,吃罢饭,边防军连长有些神秘地对我说:"不久会有可爱的小朋友给你送礼物。"送礼物,谁呢?我想一定是哪个孩子。
边防哨所从来没有上锁插门的习惯,敞着门,我睡得甜极了。第二天醒来,朦胧中听到一点响动,睁眼一看,见桌子上多了一小把香蕉,忙起身追出去,见是一只毛色鲜亮的猴子,回头看了我一眼,还点点头,转过屋角,闪进丛林,蹿到树上消失了。
这就是雪猴,与普通猴子的最大区别是躯体较为高大,鼻孔高傲地翻向天空,它们是边防军人的好朋友,见了穿军装的人就显得非常高兴。如果来了新客人,就会热情地送上一点森林中的礼物。
我的窗前是一片茂密的森林,这就是雪猴的乐园,几天下来我发现,雪猴和边防军人相处得是那么友好。
清早,嘹亮的号音伴来晨光,军人出操了。树林里,雪猴也按号音起身,攀枝欢跳,飞身跃林,开始做"早操"。军人到哨所旁边溪水畔洗脸刷牙,猴儿也一齐拥到水边,用爪子捧水抹抹脸,把脚趾伸到嘴里掏掏,那神态像是很认真。军人在场上操练,猴儿就蹲在枝头观赏,有时还咧嘴龇牙地狂叫,仿佛为军人鼓劲叫好。兴致来了,它们还会跳到地上,在一旁模仿。一次,一个新战士从单杠上摔下来,首先奔上去的竟是猴儿,它们把那个战士围得严严实实,又蹦又跳,用它们特有的方式表示关切和同情。战士们上课,它们也会不远不近地学着战士们席地而坐,凝神听讲,只有身上不舒服时才用爪子搔一搔。
一次,友人陪我到山下寨子里去采访。归来时,我们在一片青草地上休息,聊天,突然,猴王带领它的部下把我们团团围住,它们有的把头垂得很低,有的用爪子紧捂朝天鼻,有的甚至把鼻孔抵在肚子上,它们左蹦右跳,扯着嗓子乱叫,我正大惑不解时,友人忙拉我快走,他说这里气候变化莫测,常常一个时辰就可以出现阴晴雨雪、冰雹风霜多种天气,雪猴对这里的气候最敏感,刚才它们是向我们预报有大雨,催我们快走。果然,我们刚回到哨所,就下起暴雨,雨中还夹着冰雹。
离开大峡谷哨所时,我才更加明白,为什么有的战士服役期满,不只与部队难以割舍,还舍不得那些雪猴。
我的伯父鲁迅先生
伯父鲁迅先生在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鲁迅是谁,以为伯父就是伯父,跟任何人的伯父一样。伯父去世了,他的遗体躺在万国殡仪馆的礼堂里,许多人都来追悼他,向他致敬,有的甚至失声痛哭。数不清的挽联挂满了墙壁,大大小小的花圈堆满了整间屋子。送挽联送花圈的有工人,有学生,各色各样的人都有。那时候我有点惊异了,为什么伯父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戴?我呆呆地望着来来往往吊唁的人,想到我就要永远见不到伯父的面了,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也得不到他的爱抚了,泪珠就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就在伯父逝世那一年的正月里,有一天,是星期六的下午,爸爸妈妈带我到伯父家里去。那时候每到周末,我们姐妹三个轮流跟随着爸爸妈妈到伯父家去团聚。这一天在晚餐桌上,伯父跟我谈起《水浒传》里的故事和人物。不知道伯父怎么会知道我读了《水浒传》,大概是爸爸告诉他的吧。老实说我读《水浒传》不过囫囵吞枣地看一遍,只注意紧张动人的情节;那些好汉的个性,那些复杂的内容,全搞不清楚,有时候还把这个人做的事情安在那个人身上。伯父问我的时候,我就张冠李戴地乱说一气。伯父摸着胡子,笑了笑,说:“哈哈!还是我的记性好。”听了伯父这句话,我又羞愧,又悔恨,比挨打挨骂还难受。从此,我读什么书都不再马马虎虎了。
那天临走的时候,伯父送我两本书,一本是《表》,一本是《小约翰》。伯父已经去世多年了,这两本书我还保存着。
有一次,在伯父家里,大伙儿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我望望爸爸的鼻子,又望望伯父的鼻子,对他说:“大伯,您跟爸爸哪儿都像,就是有一点不像”。
“哪一点不像呢?”伯父转过头来,微笑着问我。他嘴里嚼着,嘴唇上的胡子跟着一动一动的。
“爸爸的鼻子又高又直,您的呢,又扁又平。”我望了他们半天才说。
“你不知道,”伯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说,“我小的时候,鼻子跟你爸爸的一样,也是又高又直的。”
“那怎么——”
“可是到了后来,碰了几次壁,把鼻子碰扁了。”
“碰壁?”我说,“您怎么会碰壁呢?是不是您走路不小心?”
“你想,四周围黑洞洞的,还不容易碰壁吗?”
“哦!”我恍然大悟,“墙壁当然比鼻子硬得多了,怪不得您把鼻子碰扁了。”
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天黄昏时候,呼呼的北风怒号着,天色十分阴暗。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赶着回家。爸爸妈妈拉着我手,到伯父家去。走到离伯父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个拉黄包车的坐在地上呻吟,车子扔在一边。
我们走过去,看见他两只手捧着脚,脚上没穿鞋,地上淌了一摊血。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饱经风霜的脸上现出难以忍受的痛苦。
“怎么了?”爸爸问他。
“先生,”他那灰白的抽动着的嘴唇里发出低微的声音,“没留心,踩在碎玻璃上,玻璃片插进脚底了。疼得厉害,回不了家啦!”
爸爸跑到伯父家里,不一会儿,就跟伯父拿了药和纱布出来。他们把那个拉车的扶上车子,一个蹲着,一个半跪着,爸爸拿镊子给那个拉车的夹出碎玻璃片,伯父拿来硼酸水给他洗干净。他们又给他敷上药,扎好绷带。
拉车的感激地说:“我家离这儿不远,这就可以支持着回去了。两位好心的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
伯父又掏出一些钱来给他,叫他在家里休养几天,把剩下的药和绷带也给了他。
天黑了,路灯发出微弱的光。我站在伯父家门口看着他们,突然感到深深的寒意,摸摸自己的鼻尖,冷得像冰,脚和手也有些麻木了。我想,这么冷的天,那个拉车的怎么能光着脚拉着车在路上跑呢?
伯父和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就问他们。伯父的回答我现在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话很深奥,不容易懂。我抬起头来,要求他给我详细地解说。这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而且现在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脸上不再有那种慈祥的愉快的表情了,变得那么严肃。他没有回答我,只把他枯瘦的手按在我的头上,半天没动,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伯父逝世以后,我见到他家的女佣阿三。阿三是个工人的妻子,她丈夫失了业,她愁得两只眼睛起了蒙,看东西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像隔着雾。她跟我谈起伯父生前的事情。她说:“周先生自己病得那么厉害,还三更半夜地写文章。有时候我听着他一阵阵接连不断地咳嗽,真替他难受。他对自己的病一点儿也不在乎,倒常常劝我多休息,不叫我干重活儿。”
的确,伯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为自己想得少,为别人想得多。
白杨
车窗外是茫茫的大戈壁,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人烟。天和地的界限并不那么清晰,都是浑黄一体。
从哪儿看得出列车在前进呢?
那就是沿着铁路线的一行白杨树。每隔几秒钟,窗外就飞快地闪过一个高大挺秀的身影。
一位旅客正望着这些戈壁滩上的卫士出神。
“爸爸,”大孩子摇着他的腿,“你看那树多高!”爸爸并没有从沉思中回过头来,倒是旁边的妹妹插嘴了:
“不,那不是树,那是大伞。”
“哪有这么大的伞!”
“你看它多直!”妹妹分辩着。
“它是树,不是伞!”哥哥肯定地说。
小小的争论打断了爸爸的思路,他微笑着,慢慢地抚摸孩子们的头,说:
“这不是伞,是白杨树。”
哥哥还不满足:“为什么它这么直,长得这么大?”
爸爸的微笑消失了,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对儿子和小女儿说:“白杨树从来就这么直。哪儿需要它,它就在哪儿很快地生根发芽,长出粗壮的枝干。不管遇到干旱还是洪水,它总是那么直,那么坚强,不软弱,也不动摇。”
爸爸只是向孩子们介绍白杨树吗?不是的,他也在表白着自己的心。而这,孩子们现在还不能理解。
他们只知道爸爸在新疆工作,妈妈也在新疆工作。他们只知道爸爸这回到奶奶家来,接他们到新疆去念小学,将来再念中学。他们只知道新疆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几天火车,还要坐几天汽车。
现在呢,孩子们多了一点知识。在通向新疆的路上,有许许多多白杨树。这儿需要它们,它们就在这儿生根了。
爸爸一手搂着一个孩子望着窗外闪过去的白杨树,又陷入了沉思。突然,他的嘴角又浮起一丝微笑,那是因为他看见火车前进方向的右面,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身边,几棵小树正迎着风沙成长起来。
高粱情
高梁在我的心里有着神圣的地位。一想到高梁,眼前就浮现出它正直的秆子,硕大而血红的穗头,紧紧抓住土地的根,想到它那令人敬佩的品性。
我的家乡在雁门关脚下,土地灰茫茫的,十分贫瘠,能够种麦子的地极少,只有耐得住大自然折磨的强悍的高梁好种。千百年来,土地、人和高梁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我是吃高粱米长大的。在我离开故乡之前,一年四季,顿顿饭离不开高粱,它塑造了我的躯体和生命。
高粱的全身没有一处不具有鲜明的个性。它那挺拔而粗壮的秆子,给人以自信和力量。尤其使我惊异的是高粱的根,它不但在看不见的底下扎得很深很深,而且在高粱秆的下端离地尺把高的关节处,向下长着许多气根,有点像榕树的根,用手摸摸,是那么坚韧,像鹰爪一样,它们强有力地抓住土地,仿佛擒拿住一个庞大的活物。我问父亲,为什么高粱下边张了这么多“爪子”?父亲告诉我,不要以为草木、庄稼都不如人,都没有知觉。其实庄稼很聪明,她她们对大自然的感觉,甚至比人类还要敏锐。她们有的爬蔓,紧紧贴着大地,有的像树一样站着,都是为了生存,为了争取阳光和空间。对于高粱,气根是不可缺少的。夏天暴风雨来临前,它就迅速地生出气根,深深地扎进土里。风暴无法撼动它,就像一个摔跤手,脚跟稳稳地定在地上,等着对手向他扑来。
父亲说:“高梁的根最苦,所有的虫子都不敢咬它,根是它的命。”说着,父亲掐了一小截,让我用舌头舔舔,啊呀,那个苦劲儿到现在我还记得。
麦子、豆秧能用手连根拔起,但是再有力气的庄稼人也很难拔动高梁。我小时练摔跤时,教我的伯伯说:“站得像高梁一样,要有它那抓地的根,要练到根从脚脖子上生出来。”他还说:“摔跤时脚定在地上,觉得自个儿不是有两只脚,而是有几十只!”高梁就有几十只脚,而且每一只脚都深深地扎到地底下。
我虽然练不出高梁的鹰爪般的脚,但它那坚韧不拔的品格却始终激励我顽强地生活着,跋涉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