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颗星星下坠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是蒲熠星第二次救下那个男孩。

第一次在学校,那男孩被人拎着领口往墙上撞,手上没停下动作。蒲熠星拎着做操场值日的扫把,懒洋洋在旁边巨大的树干上敲出声。

“喂,这是做啥子哦,把老师都吵来了。”他打着哈欠出声,那群人也不知道是被他吓着还是被他唬着,丢了手里的男孩一哄而散。

第二次是现在,在校外。他刚艰难地从墙上翻下来,还全身狼狈着,就被迫就和巷道里的人面面相觑。蒲熠星啧一声,这孽缘哦……

在蒲熠星多人混战,被对方拳拳到肉砸在墙上时,墙头上才迟迟出现一个身影。

“……阿蒲?”对方迟疑的出声,惊扰了混乱的夜。

墙下的动作停了下来,一束光从下到上照在郭文韬乖巧无辜的脸上。

“靠,你装什么纯呢,男人不少啊。”有人吐了口唾沫,在混乱里出声。

我?

坐在墙头上的郭文韬疑惑地指了指自己,他显然没料到,在他把蒲熠星送出墙外的两分钟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靠,郭文韬,你别愣着啊。”蒲熠星在间隙发声,他刚被人一肘子揍墙上,胃里一抽一抽的疼。下一秒郭文韬从墙上飞跃下来,安静的夜又再次混乱。

可以啊郭文韬,美人救英雄啊。

在郭文韬以一拳500的臂力把正要揍他的人胳膊掰得咔嚓响时,蒲熠星很不合时宜地飘出了这样的想法。

对方人数也不多,就三个,在蒲熠星和郭文韬面前讨不到好。郭文韬看着乖乖脸,但拆人胳膊又快又狠,小巷里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脱离暴乱中心,蒲熠星在墙根有气无力的摊着,颇有些气恼地扯掉领带,呼了口气。刚那会儿他吃亏不仅是因为措手不及,他又刚翻墙没剩啥力气。更因为对方误打误撞抓了他的校服领带,险些给他扯得直接毙命。

郭文韬的速度很快,等蒲熠星扯掉领带,那群人已经很识相地跑得老远。

“你没事吧。”郭文韬转身问他。

蒲熠星咳嗽了声摇摇头,示意无事。他转身看今夜混乱中的主角,男孩躲在角落里,身上衣服又乱又脏,衬衣领子还被扯坏了几颗。

“你怎么样?”蒲熠星问他。男孩显然没从恐惧中反应过来,躲在角落掉泪。郭文韬才看见角落里还有人,也瞬间理清了这场莫名其妙暴乱的源头。怪他和蒲熠星翻墙的时间选得太好,误打误撞就闯进了一个校园欺凌的现场。

“受伤了吗”郭文韬嘴抿着,脸色严重起来,但声音还很温柔。

男孩这才缓缓的摇了摇头,他脸上还挂着泪,倒是没有受伤。郭文韬走过去,把男孩从墙头扶起来。“能走吗?”

“可……可以。”男孩总算是开了口。

郭文韬抬起头和蒲熠星对视,蒲熠星努着嘴网巷道外偏了偏头。郭文韬把自己的外套给了那男孩,三人往巷道外走。

这会儿其实已经很晚了。上完晚自习,又在寝室里拖到老班查寝,蒲熠星他两才翻墙出来,接近午夜。他们把那男孩子送回家,男孩进家门时咬着嘴唇往蒲熠星那儿看了看,说了声很低的谢谢,就快速融进了别院里的黑暗中。

城市的夜生活只属于少数人,这会儿的街道只剩街灯亮着,在路两旁印下斑驳的树影。蒲熠星勾着西装和领带,白衬衣全部从裤子里扯出来,松松散散罩在外面。相比郭文韬的衬衣一丝不苟,整整齐齐扣着最上面一颗扣子,反倒他像是制服了那三个小混混的人一样。

“靠,有没有水啊,韬韬。”蒲熠星问。他嘴里长了颗尖利的牙齿,刚割破了口腔的粘膜,口水和血液混合在一起,一股咸腥的铁味。

郭文韬没理他,只是在阴影中蹲下来,作势要掀开蒲熠星的衣服,他的指尖都碰到了蒲熠星的肚子。蒲熠星被凉凉的触感吓了一跳,肚子上的肌肉都跟着缩了一下,整个人往后一退。

“你,你要做撒啧!”他惊得舌头打架。

郭文韬没停下动作,一只手抓住他往下挡的手腕,一只手的指腹轻轻在他的肚皮上按。蒲熠星被这明显越界的动作刺得肌肉发颤,在郭文韬手指移到旁边时,冷不防被疼得弯了腰。

“靠!好疼。”他眯着眼睛直吸气。郭文韬这才放过他,把他的衬衣妥妥帖帖放好,面无表情讲:“走,去医院。”

郭文韬是一个很容易挂相的人,郭文韬在生气。

蒲熠星抖掉浑身的鸡皮疙瘩,耸耸肩,乖乖跟上去。

他们去医院挂了个急诊,两人还穿着校服,长相都算乖巧,只是蒲熠星身上和头发都乱糟糟的,坐在医院的大厅里被来来往往的人观赏大猩猩一样看。幸好大半夜来急诊的人少,观众不算多,蒲熠星捂着脸想。

郭文韬去里面的长廊尽头接了杯温水,又拿了只空杯子给蒲熠星漱口。蒲熠星本来没想那么多,仰头一口水喝下去在嘴里胡乱翻搅,企图把血腥味给洗没。再低头时,郭文韬正襟危坐举了只杯子让他吐。

蒲熠星含着口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面目狰狞着企图讲话。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可以自己去厕所,他讲,但对方不为所动。

“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我不是林妹妹,他讲,但对方面无表情。

“……”蒲熠星低头,把水吐进了那只杯子里。

郭文韬扔垃圾时,蒲熠星很认真的思考,郭文韬突如其来的脾气从哪里来。可能是自己非要拉着好学生翻墙出来包夜,也可能是莫名其妙卷入了一场打架斗殴,还可能是包夜没成功反倒来了医院……

蒲熠星心虚地推了推眼镜,乖乖孩子郭文韬哪受过这么多委屈。

郭文韬回来的时候,蒲熠星很卑微讨好地去道了个歉。“对不起嘛,韬韬。”他讲。

郭文韬依旧绷着他那种乖巧又温柔的脸,他在旁边坐下,讲:“你别讲话了。”



蒲熠星没什么事情,就是腰腹上的皮肉伤,再加上一点嘴角的撕裂。他嘴里的血都是自己的,除了牙齿割破的伤口,大多数是他嘴唇太干开裂的血液。

出大事的是郭文韬,他们那天没再去网吧包夜,从医院折腾一圈出来,快到凌晨。他们找了家24小时便利店,蒲熠星饿得前胸贴后背,又因为嘴里全是伤一边吃着没有味道的关东煮,一边哎哟哎哟疼得直叫。郭文韬就要了杯水,坐在对面啥话也不说。两人之间的氛围又降到冰点之下,蒲熠星也不叫了,专注消灭眼前的食物。柜台值班的是个小姐姐,一面玩着手机,一面好奇地朝他们这边看,可能是好奇,也可能是替他们尴尬。

和郭文韬相处一直蛮尴尬的,蒲熠星开始这样觉得,后来也就习惯了。但他确实不知道郭文韬为啥会生气,也不敢出声打扰这尊大佛,只能让这份尴尬继续延续下去。

他们一直在便利店坐到清晨,等城市朦朦胧胧天亮起来,街道上飘出了早餐摊的香味,才慢吞吞往学校走。学校有部分走读生,跟着走读生混进学校,要比翻墙进去划得来很多。

郭文韬直接进了教室,蒲熠星要回寝室换身干净的衣服。等齐思钧穿戴整齐,开门就见到了衣衫不整,浑身落拓,还带着伤的蒲熠星。

他没做好准备,被蒲熠星吓得够呛,面色狰狞地,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

“Hi”蒲熠星气若游丝地和他打了个招呼,慢吞吞掠过他和正要往外走的周峻纬,直直往就近的下铺瘫倒。

这会儿齐思钧就跳起来了,他掐着嗓子喊:“那是我的床!”

“嗯。”蒲熠星有气无力哼了声。

蒲熠星和齐思钧逃了晨课,让周峻纬给他们打下掩护。周峻纬走到教室的时候,就看见了干干净净坐在窗边,像一幅壁画的郭文韬。周峻纬挑挑眉,笑了下,把齐思钧让他带来的书放在了课桌上。

齐思钧没啥理由逃早课,他只是燃起了那颗熊熊八卦的心。占了他人的床,又被对方的灼灼目光照射得无处可逃的蒲熠星,终于放弃自我。

“我带郭文韬翻墙了,打架了,进医院了。”他讲。

“哦,就这?”齐思钧挑了挑眉,眼睛亮起来。

……蒲熠星坐起来,以他并不流利的口才,为充满求知欲的齐思钧生动形象地还原了他是如何英勇无畏地救被欺负的小学弟于水火中的伟大事迹。

“所以文韬救了你,于水火之中?”齐思钧点点头,以他敏锐的捕捉能力,抓住了整个故事的核心。

……

蒲熠星:“滚。”

齐思钧满足了好奇心,也没追究这人不把他的床当床的恶劣行迹,只是在确定他没有啥大问题之后便拎着人在早自习下课之前去食堂占了位置,打了饭。四份牛肉面,郭文韬不要葱花,周峻纬不要香菜,蒲熠星不要葱花香菜多加辣,齐思钧不要葱花香菜也不要辣。眼见着阿姨快要突破容忍值的时候,齐思钧歪着脑袋,笑眼咪咪对着阿姨讲:“辛苦啦!谢谢姐~”

那阿姨又瞬间消气,笑得嘴都合不上,大手一挥顺便给他碗里加了个鸡蛋。

“可以啊,老齐。”蒲熠星被这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周峻纬他们到的时候,齐思钧老远就挥起了手。蒲熠星埋着头,用舌头和面商量着尽量不碰到伤口。郭文韬很自然地在他旁边坐下,周峻纬给他们一人带了瓶肥宅水。蒲熠星吞掉面条,眼疾手快拿了自己那一罐,又朝周峻纬发泄不满:“怎么不是冰的啊?”

周峻纬拧开自己那一罐,眼神往文文静静吃着面的郭文韬那边瞥。

蒲熠星气焰全熄,开始胡言乱语:“挺好的,冰的温的,都是快乐肥宅嘛。”

郭文韬在旁边,嗯了一声,不作异议。

那两天卡在月末考试,蒲熠星坐回教室,打着哈欠努力答题。齐思钧当着面夸他艺高人胆大,考试前夕第一名就敢拐着第二名逃课打架。当着郭文韬那面又摇头:“宠溺孩子要不得啊,文韬。”

蒲熠星把草稿纸揉成一坨,扔他:“滚滚滚,我才是你爸爸。”

郭文韬本来在复盘下午的考试,听见这话噗嗤笑出来。他长着猫唇,笑起来眼角翘起细细的纹路,显得温柔至极。蒲熠星大大咧咧坐过去,揽住他的脖子,就驴下坡讲:“行啊,韬韬,学会占便宜了。”郭文韬也没挣脱,反倒笑笑讲:“行了,别得寸进尺啊。”这就算气消了。

周峻纬坐在窗台边上,饶有兴致看窗下打乒乓球的一群人,明明普普通通一课桌,愣是给他坐成了拍画报的质感。他始终没插入他们的话题,也没问那两人翻墙咋翻成这个鬼样子,但下一秒大喇喇闯进教室的人送来了免费答案。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蒲熠星你也有今天!幸亏文韬英雄救美了。”是唐九洲。

蒲熠星被他一句英雄救美酸得牙疼,转过身去找添油加醋传八卦的始作俑者,齐思钧已经功成身退跑到了教室后面。跟在唐九洲后面的是邵明明,俩小孩一个比一个聒噪,弄得蒲熠星脑子里嗡嗡叫唤。开始两人还闹着要听八卦,看到蒲熠星嘴角的伤,两人又开始要掀他的衣服。还是郭文韬救的他,他说:“别折腾阿蒲了,九洲、明明你们考得怎么样?”那俩小孩顺见就跨下了脸,被轻轻松松转移了话题。

连续考两天之后就是国庆假,月考成绩得返校才能出来。黄昏散开的时候,学校里充满了欢乐的氛围,年轻的小孩斜挎着书包,拿着篮球飞快地略过操场。蒲熠星他们出校门的时候,金色的夕阳刚好照在学校外面的护城河里,潋滟水光折射出温暖的橙色。唐九洲走在前面,他挎着邵明明的肩膀唉声叹气,说这次又考砸了,咋办。邵明明很是嫌弃地要挣脱他:“去去去,你每次都说考砸了,但哪次是真的考砸了。”

齐思钧和郭文韬走在后面一排,他们细细讨论着最后一道数学题。齐思钧时间不够,没解出来,郭文韬正在给他理清解题的思路。他们讨论得极小声,但依旧被前面那两小孩偷听到,扭过头发出夸张的惊呼声。

蒲熠星和周峻纬走在最后,他两向来不是好好背书包的类型的。只是周峻纬斜挎着书包,背直直的,整个脸浸润在暖光中,像某部青春电影里经得住特写镜头的男主角。而蒲熠星走路歪歪扭扭,满脸困倦,目光不知道飘向哪里,像个不问尘世的老大爷。

蒲熠星容易走神,有学弟曾经问过他,师兄你每次在思考些什么深奥的东西?他一时也答不出来,因为着实只是发呆而已。只是他挂着细边的眼镜,又长了张深奥的脸。就像这会儿,他只是觉得金色的暖光照在脸上,暖融融的,触感像瓜蛋毛茸茸的肚子。

好想瓜蛋。蒲熠星喟叹一声,是一个郁郁寡欢的老父亲。

“老齐!”周峻纬突然喊一声,把蒲熠星吓得一激灵。

主要怪蒲熠星走得太慢,他们和前面的人隔得有些距离了,周峻纬这一声喊得嘹亮又熟稔。前面的齐思钧停下来,连带着一旁的郭文韬。

“明天的钢琴班,你去上吗?”周峻纬问。

齐思钧皱着眉头想自己的行程,郭文韬跟着他回过头。光把他们的颧骨和鼻尖照得发亮,刚好河风吹过来,把头发吹得乱糟糟。

很像瓜蛋,不知道掉毛严不严重。蒲熠星的思路,又从瓜蛋转向郭文韬那被吹乱的头发。

国庆七天假,蒲熠星在家里狂睡了两天,又马不停蹄约着石凯他们开黑。白天黑夜无缝连接,丝毫不浪费。他们有个小群,其他人偶尔也会在群里聊聊,话最多的还是几个小的。蒲熠星每次只分享他的战绩,一天接一天,也没人理他。后来石凯实在看不下去了,在群里艾特蒲熠星吐槽:“我真是裂开了,群里都是工具人吗?阿蒲你除了喷人之外,能不能发点有用的。”

上线最少的是周峻纬和郭文韬,周峻纬在十年如一日完成着他一天一个小技能的漫长人生计划。而郭文韬则完全是没有消息,每一次放假都如同鱼归大海,了无踪迹。

放假第五天,蒲熠星总算从他的小黑屋里面挪了位置,被家人嫌弃的孩子——唐九洲喊他去看电影。蒲熠星找了件卫衣随便套着,出门之前准备亲亲瓜蛋,可那小玩意被他从键盘上扒开扔了几次之后,高冷地转开脸,打算与他恩断义绝。蒲熠星讪讪,晃晃悠悠去赴唐九洲的约。

蒲熠星很守时,到商场时离开场还有五分钟。他掏出手机准备问唐九洲地址的时候,就看到他噼里啪啦发来好几段文字。蒲熠星皱着眉,挑重点信息。唐九洲要迟到了,让他先取票,再去买点爆米花。

看个电影,要啥爆米花?

蒲熠星无语,去取了票,又拿着一同打印的优惠券去购物台。

“两杯可乐,一桶爆米花,谢谢。”他一只手递优惠券,一只手点开手机的付款码。

“阿蒲?”收银台的小哥开口。

蒲熠星抬眼,眼前系着围裙,带着帽子的人不是郭文韬是谁。

“韬韬……你咋在这儿啊?”蒲熠星有些错乱。

“打工。”郭文韬讲。

蒲熠星看一眼对方那不知道要几个月兼职费才能买得起的衬衣,思考良久,还是很配合地点点头。

“你呢?”郭文韬问。

来电影院除了看电影还能干啥,蒲熠星一开嘴就想吐槽,但看见郭文韬的目光朝他手里的两张票游移,他瞬间就想明白对方问的是啥了。

“想啥呢,还有一个是唐九洲。”他讲。

郭文韬若有所思,哦一声又点点头,才从他手里把优惠券拿过去。很熟练的下了单,又为他盛了一份爆米花。

电影即将开场的时候,唐九洲姗姗来迟,他老远就看见蒲熠星的背影。他边玩检票口跑,边喊:“阿蒲!阿蒲!快快快,电影要开始了。”

蒲熠星握着两杯可乐,抱着一杯爆米花,和郭文韬告别:“结束之后,我们来找你。”

明明是国庆和中秋撞档,但电影院却没有多少人。唐九洲选的一部爱情片,两人摸黑找到位置时,女主角刚好一耳光扇在男主脸上。清脆一声响,蒲熠星啧了一声,替那男主感觉疼。唐九洲喊蒲熠星陪的时候,蒲熠星本不愿意来的,两个大男人看啥爱情片?唐九洲脑袋上呆愣愣冒出来两个问号,他说:“那两大男人该看啥,爱情动作片吗?”蒲熠星被骚得差点一口水喷在电脑屏幕上,把瓜蛋吓得炸了一身的毛。

电影开头着实平淡,蒲熠星打着哈欠,整个人缩进座椅上。

“阿蒲,你是不是又用你的脸去骗人家小姐姐了。”唐九洲没头没脑突然来了一句。

“嗯?”蒲熠星应了一声。

“我来的时候,小姐姐都没给我这么多爆米花。”唐九洲有些委屈,嘴里含着食物吐词不清。

蒲熠星偏过头扫了一眼,唐九洲吃了半天,那爆米花还漫在桶的边缘。这样做生意,真的不会被老板打吗?他伸出胳膊拿了一颗放嘴里,又苦着脸咦半天,甜得齁牙。

“那你等一下得去找你的文韬小姐姐诉诉苦了。”蒲熠星回他一句。

电影太长了,剧情又平淡,蒲熠星看的昏昏欲睡。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导演有几个镜头调度,让他想起了王家卫。

当得知郭文韬就是那个小姐姐时,唐九洲一直处于兴奋状态,虽然他平时一直满兴奋的,蒲熠星也纳闷,现在的小孩,究竟哪里来的怪体力。唐九洲一直在他耳边叨叨,说郭文韬好高冷,一点都不好相处。他声音压不下去,蒲熠星都瞥见前方的女孩子回头看了他们好几次,他以为是他们的观影太没素质,颇为不好意思的回了个歉意的表情。但那女孩回头次数太多,且一次一次神情兴奋且诡异时,蒲熠星闭了嘴。

一直到结束,唐九洲都没有好好看电影,他们跟着人群出影厅,郭文韬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上白班,现在这会儿褪了工作的围裙,白衬衫外面加了件薄薄的针织。唐九洲打了个汽水嗝,蹦蹦跳跳跑出去,元气满满宣布:“阿蒲,我饿了。”

唐九洲要低蒲熠星他们一个年级,最开始还乖乖巧巧喊他哥,后来被齐思钧几位耳濡目染久了,一声阿蒲比谁都顺口。最后吃的是火锅,蒲熠星选的,郭文韬请客。蒲熠星看着那两人守着一半清汤锅不放手,啧啧两声,嫌弃得直皱眉。在胃的选择这方面,蒲熠星只有和石凯,才有相见泪两行的默契与共同语言。

火锅吃一半的时候,唐九洲的母上便飞来好几个电话。唐九洲脸被辣得通红,话也说不清楚,说一半又自暴自弃把电话扔给蒲熠星。

“阿蒲阿蒲,你给我妈说,我今天是不是找你补课了。”他摁了免提,挤眉弄眼。

蒲熠星接过电话,喊了声阿姨,那边声音轻快起来。

“是星星啊,你啥时候来阿姨家玩呀,阿姨最近学了一道新菜,外人我还不轻易做给他吃呢。”

唐九洲气结,对他妈明显偏心的行为很是不爽。蒲熠星又笑着说了几句,挂了电话,用勺子敲敲唐九洲那边的锅讲:“快吃,吃完滚回家去。”

唐小少爷是被他爹开车接走的,当时也不晚,九点左右,城市华灯初上,但蒲熠星困得直打呵欠。他们走在商场外的林荫小道上,蒲熠星脚下不规矩,一条直线走得歪歪扭扭,郭文韬温温柔柔跟在他身后。

“阿蒲。”郭文韬喊他。

蒲熠星停下来,回头。

“要再去看场电影吗?”郭文韬问,在浅色的树影下举着两张电影票。

“影院姐姐给我的。”他补充。

蒲熠星眯着眼睛,待看清楚电影票上的字,他才挑挑眉抬头看向郭文韬。谁会一天之内连续看同一场电影两次,还是没有什么营养的爱情片。蒲熠星觉得荒诞,但郭文韬以很认真笃定的眼神望着他,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蒲熠星后退一步,错开他的眼神,很大气地用胳膊揽上他的肩膀,讲:“既然韬韬想看,那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好吧。”

电影在午夜场,又是青春电影,看得人大多是年轻情侣。蒲熠星拿着杯奶茶,和郭文韬混迹在一堆情侣中间。

走道很黑,地上铺着厚毯,他脚下轻飘飘的,险些被平地拐得一踉跄。郭文韬瞬时抓住了他,说:“小心。”

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小骚乱,在黑暗中,郭文韬稳稳当当抓住蒲熠星的手。他的体温偏冷,握着蒲熠星指节的力气却很大。蒲熠星意识南辕北辙,只觉得手掌那温热,像火一样燎原。他低咳一声,郭文韬的手又恰时放开,手背被紧抓的触感了无踪迹。

电影实在是了然无趣,并不值得二刷,但郭文韬看得认真,大荧幕的光影罩在他如刀刻凿的侧脸上。郭文韬的唇很薄,不笑的时候表情冷冽,很不好相与。但他笑起来就很有欺骗性,露出牙齿,眼睛弯弯,像是一汪月光迎面泼来。

旁人见他温柔的一面见得多,因为他总是绅士又内敛的,被邵明明起哄的时候,也不羞不恼,很好照拂旁人的情绪。但蒲熠星经常能捕捉到他的低温情绪,锋利的眉眼和紧抿的唇。

两年,可蒲熠星对郭文韬依旧不甚了解。

蒲熠星走神,低头又和前排回头的女生撞上眼神。还是之前碰到的那个女孩,还是相同的角度,只是旁边为她递爆米花的男孩又换了一个。

竟然真的有人回来刷这个电影看两次?蒲熠星默默朝那女生比了个赞,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第二次来的人。

或许是两次都碰到的原因,那女孩这次看他的目光更明目张胆。她的眼神在郭文韬身上转了一圈,最终朝蒲熠星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朝他无声地讲:“哇哦。”

“阿蒲。”像是察觉他们的互动,郭文韬出声,把奶茶递给他。

蒲熠星收回眼神,缩进座位里和吸管里的珍珠作对。郭文韬在看他,蒲熠星抬眼,和他对视。

“你是不是觉得逗我很好玩?”他咬着吸管问。

郭文韬嗯一声,漫不经心点头,讲:“像猫。”

蒲熠星耳后一麻,又觉得手背灼得慌,他想往后缩,但整个人已经完全陷在座位里,退无可退。

行吧,他有些沮丧地想。

“但我不能把瓜蛋给你。”他没头没脑地回一句。

“嗯。”郭文韬续上他的话题“我有养。”

他用手比了个数字,目光轻飘飘落蒲熠星咬着吸管的嘴上,轻飘飘讲:“三只”

……

“靠!”

回家后,蒲熠星几乎是把自己扔到床上的,他仰着头朝着天花板发呆,睡不着。走神半天,他又恼怒地掏出手机,噼里啪啦给齐思钧发消息。

我要和郭文韬绝交。他讲。

郭文韬这人,没办法深交。同窗情谊二年,也没人能弄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逃课、打架、调戏……蒲熠星一遍一遍在他的容忍点上蹦跶,但他面无表情,甚至还表现出一丝无奈地包容。蒲熠星没办法掌握他的情绪,郭文韬生气时会不自觉散发高位者的施压与掌控,而气消时又变得温柔温吞,像两个人。

他今天在生气,但蒲熠星不知道原因。

齐思钧那边迟迟没有没有消息,蒲熠星叹口气扔掉手机,转了个身把头买进软绵绵的被子里。许是以为自家主子想不开要轻生,一直趴在椅背上的瓜蛋喵一声,轻飘飘跳下来。它踩过被褥,用头和脸去蹭蒲熠星乱糟糟的头毛。

蒲熠星抬起头,从喉咙间蹦出一声低叹,用脸去碰他家瓜蛋软绵绵温热的额头。

“唔……瓜蛋,爸爸只有你了。”他有些委屈,决定抛弃所有,与一只猫相依为命。

国庆最后两天,蒲熠星是睡过去的。石凯和唐九洲在群里找他开黑,但发出的邀请了无下文。

这个假期怎么回事?文韬妹妹消失上半场,蒲哥哥消失下半场吗?留在群里的最新消息,是邵明明最后的神总结。


小长假结束,再开学时,学校被分为两拨人。精神抖擞的学霸,和昏昏欲睡的学渣。蒲熠星属于两者中的异类,昏昏欲睡的学霸。9月月考成绩出来了,班级的座位又要开始大换血。但对周峻纬他们就没什么新鲜感,四个人前两年雷打不动占领着各自的理想位置。齐思钧和郭文韬是同桌,坐在班上最中心,视线最好,不冷不热,不吵不闹的绝佳领地。周峻纬和蒲熠星则一前一后,坐在离走廊最远的窗边。蒲熠星的原因是向阳通风好睡觉,周峻纬只是单纯喜欢窗边的景色罢了。

试卷发下来后,蒲熠星打着哈欠和周峻纬重看试题,二十分钟复盘,他几乎没说过完整的句子。周峻纬实在看不下去,问他:“你这是七天没睡吗?”

蒲熠星又打一个哈欠,手指颤颤巍巍举了一个二,讲:“两天,睡了两天。”

虽然睡眠充足,但开学第一天的课,不拿来睡觉就失去了放假的意义。蒲熠星胡乱掰扯,被路过兄弟真情实感比了个赞。

中饭蒲熠星也是不想去的,下课铃声一响,他便一头载进满桌的卷子里。因为高三愈发紧张的课程,校领导大手一挥,给几个年纪的吃饭时间分了流,高一高二最先,高三最后。反正最后也是吃学弟学妹们的残羹冷炙,这个政策一下来,那群正长着身体平日狼吞虎咽的男生,一下子便失去了冲锋最前的乐趣。教室逗留了大半的人,齐思钧越过纷飞的卷子,去拎蒲熠星的脖子。

他有着现代社会中青年正逐渐丧失的好品德,那就是一日三餐,一顿不落。平常他们去包夜,他都能从还没正式开摊的老街里,端出一碗飘香四溢的小混沌。

“您饶过我吧,齐……。”蒲熠星困倦地抬头,在看到他那一拳490,颇具威慑力的架势时,把脱口而出一个“妈”字咽了回去。乖乖喊:“哥。”

“走,吃饭去。”齐思钧眯眼笑,一只手把他从桌上拎起来。

蒲熠星刚起身,窗外便传来一声浑厚的喊叫“郭文韬,有人找。”

故事主角郭文韬,在教室中央抬了抬头,在众人诡异的沉默中下意识朝蒲熠星他们那边看一眼,又茫然地走向窗外。

是个男孩,高一的,听说他是……

在他出教室门之后,教室里叽叽喳喳又哄闹起来,有女孩从试卷中抬起头,往外面偷看。

是那个男孩。

蒲熠星越过教室,远远看见那男孩正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递还给郭文韬。是之前他们误打误撞救过的男孩,说起来,蒲熠星碰见他两次。

许是看见他们出来,那男孩抬头,掠过郭文韬的肩膀,远远和蒲熠星对视。蒲熠星睡眠稀缺,整个人像一只苍白的纸片,脸上也无甚表情。两人视线刚对上,那男孩触电一般把目光收回去,又递给郭文韬一张薄纸片,便匆忙消失在走廊尽头。

粉色的,是情书。

在郭文韬把那封信收起来之前,蒲熠星很准确地捕捉到了多余的信息。

郭文韬把衣服放回课桌,才出来跟上他们的步子。齐思钧揽过他的肩,眯起笑眼,问咋回事儿。郭文韬简洁地给他讲了那天的乌龙,又说学弟来还衣服。话音落地,他又加了句,对吧,阿蒲。

蒲熠星无意识点点头,把手放在脸上,挡住秋老虎时节骇人的日光。


升高三之后,周周是小考,月月是大考。密密麻麻全是痕迹的卷子,快要把教室淹没,也淹没了大多数怨声载道的辛苦。

蒲熠星是那种大考当前越发悠哉的人,每每踩着上课铃声的尾巴,晃晃悠悠进入教室。但他平日又招老师喜爱,旁人也拿他无法。高三是马拉松,刚进入长线作战的状态,让人踹不过起来,明晃晃的教室里死水一片。

最先倒下的是郭文韬,他在一个灿烂的黄昏,直接以头撞桌磕出一声巨响。当时齐思钧被抓去帮忙改卷子,周峻纬穿着球衣混迹在高二的学弟之间,教室的可用劳动力便只剩下蒲熠星一个。

有女生尖叫起来,蒲熠星径直走向人群中心,他从桌子上把那滚沸一般的人捞起来,送到自己的肩上。郭文韬感冒有迹可循,他早上起来时便昏昏沉沉,嗓子哑了一半。齐思钧从寝室的医药箱里面掏出感冒药,被他囫囵吞枣咽了,又说自己没事。

但事实是,病毒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燃起一场大火,把他烧得昏昏沉沉。

郭文韬迷迷糊糊醒过来时,他在蒲熠星的背上,两人在艰难地下着楼梯。

“阿蒲。”他喊,连气息都是滚烫的,直接烙在蒲熠星脖子上。“放我下来。”他说。

蒲熠星没理他,或许是分不出精力和体力来回应。郭文韬把自己往下放,他意识昏沉,并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劲儿。

蒲熠星终于停在原地,一口气喘得很急,他说:“靠,你别动,我快死了。”他的确离死亡只剩那么一点点了,郭文韬体重不算重,可蒲熠星的体力可能还赶不上高高瘦瘦的高二学子唐九洲。

郭文韬唔一声,停止动作,把下巴放在蒲熠星的肩膀上。

他的头发冗在蒲熠星的脸上,过烫的体温全部从他的身体传到蒲熠星的脊背,像猫,但比瓜蛋要重很多。还是瓜蛋好,他能举着瓜蛋连上十层高楼,蒲熠星想。

后来还是靠周峻纬,他从操场上老远看见,扔了球跑过去把郭文韬接住。蒲熠星总算活了,他背着郭文韬下了三层楼,这会儿卸了力,险些直接跪在地上。周峻纬背着郭文韬,还顺手搀扶了蒲熠星一把。

校医院不算远,医生还是周峻纬那位漂亮美艳的姐姐。她都没问情况,熟练地去测量郭文韬的体温,又掰开他的嘴去观察他的舌苔。

“季……”她回头,一左一右守在旁边的两人吓一跳,那两孩子眼巴巴无措望着她。

她在心里摇摇头,感叹了句,青春啊青春。又把噎住的话说完:“没事儿,季节性感冒,挂两天水就行。”

郭文韬的命运,就这样被美艳医生一锤定音,得知没什么大毛病,周峻纬、蒲熠星两人才喘气。蒲熠星很熟练地逃了晚自习,拿着周峻纬送来的书,在医务室里光明正大地偷懒。

郭文韬躺在病床上挂水,蒲熠星颇有兴趣扫描着柜台上的药品标签,往脑袋里倒灌信息。高三的课程着实太紧,教室前后,走廊围墙,全拉起了提高一分赶超千人的红色横幅。但书本和试卷全是白的,那种沉默的氛围压得人胸闷喘不过气。相比起来,无人问津的医务室要清净很多。

第一节晚自习结束时,郭文韬一瓶水还没挂完。蒲熠星打着哈欠,一眼就瞟到了医务室门口鬼鬼祟祟观望的唐九洲。他来看蒲熠星,手里端着满满两杯冒着红油的关东煮。

“可以啊唐九洲,你这是要气死郭文韬啊。”蒲熠星嘴里吐槽着,手上却颇为诚实地把两杯关东煮全部拿到手里。

“文韬怎么样啊?”唐九洲脸色担忧地去探躺床上郭文韬的额头,嘴里发出颇为夸张的惊叹:“不会死吧……”

蒲熠星被满嘴的食物呛了下,一巴掌拍在唐九洲圆圆的后脑勺上。“你生物知识地理老师教的?”他讲。

唐九洲瘪嘴,齐思钧讲的嘛。

蒲熠星不用想都知道,齐思钧能绘声绘色把从周峻纬那儿听到的信息,又怎样栩栩如生编出另外的故事来。

“放心,高考大计未成,文韬死不了!”蒲熠星又拍拍他的头毛,沉思半天郑重开口。

郭文韬刚醒撞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蒲熠星把手放在唐九洲头上,两人居高临下打量着他的脸,嘴里风轻云淡地讨论着他的生死。

他在微妙的时间节点睁开眼睛,和话音刚落的蒲熠星对上视线,两人面面相觑。

“妈呀!唔……”郭文韬醒来得触不及防,唐九洲吓得退后一步,又捂着嘴阻止了更多尖叫出声。他心虚地想起来,醒来的只是生病的郭文韬,不是诈尸的洪水猛兽。

唐九洲和郭文韬其实并不太熟悉,即使一块组局玩的时候,两人也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两人的关系,顶多算兔子汤的汤,蒲熠星朋友的朋友。

唐九洲倍感尴尬,蒲熠星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长点心。

“醒了?”蒲熠星问。

“嗯。”郭文韬点头。

“难受吗?”

“还行。”

“喝口水。”

“谢谢。”

“饿了吗?”

“没有。”

“退烧了。”

“有点晕。”

“水还没吊完?”

“三。”蒲熠星比了个数字,意思是还有三瓶。

“我的天。”郭文韬仰躺着,决定放弃自我。

“这么弱的吗,文韬妹妹。”蒲熠星勾着嘴角,阴阳怪气。

“要不你来。”郭文韬太太挂着针的手,无奈勾着嘴。

……

唐九洲用手背蹭了蹭鼻梁,有些后悔来凑这个热闹。


郭文韬病倒之后,蒲熠星肩上的担子徒然间重了很多。齐思钧被各科老师当成免费劳动力,中午还要去广播室播音;而高三学生心理健康颇受重视,作为老师好帮手,周峻纬不得不担起免费心理辅导室的值班重任;而一进高三就被架空的街舞社社长蒲熠星,自然直接沦为了最无用的闲人。

于是他也就担起了给各位大佬送饭的重任,先拎了不要葱花姜蒜辣椒的给小齐,齐思钧摊在座位上,裂开嘴朝他送来一个夸张的飞吻。再拎着一份不加香菜的,越过大半个操场去找周峻纬。大大咧咧进辅导室时,他险些撞上迎面出来的人。对方也没预料到门外有人,一时间愣在原地。

蒲熠星觉得对方面熟,愣了愣,想起对方是之前撞到过好几次的小孩。啧啧啧,好巧不巧,这缘分。蒲熠星刚准备开口和对方打个招呼,那小孩陡然间涨红了脸,一阵风越过他飞快逃走。

……蒲熠星不解,往自己身上检讨了下,衣冠楚楚,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吧。

“阿蒲,快点,我饿。”周峻纬姿势漂亮坐在办公桌上,对蒲熠星招手。

“我是啥仆人吗?给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蒲熠星把手里的饭递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周峻纬对面的椅子上。

“不敢不敢。”周峻纬笑道,把桌面上冒着冷气的奶茶递给他。

“学妹们带的。”他说。

“中饱私囊啊,小周医生。”蒲熠星啧啧出声,手里却熟练地插上了管子。

“这破心理咨询室真的有人来吗?不会都是为你来的吧。”蒲熠星嘟囔着,对周峻纬的工作保持怀疑态度,又朝这个吃饭都矜持绅士的人身上大量,兀自下了结论:“可以啊,周峻纬。”

“阿蒲,你认为找到同类之间的欢喜,会变成爱吗?”周峻纬突然问他。

“嗯?这啥,你们新的辩论赛议题吗?”蒲熠星咬破一颗珍珠,想了想:“也许吧,因为太过相似,彼此吸引,从而产生惺惺相惜的感情。不过这不是爱呀。”

“这是自恋吧!”蒲熠星瞪大眼睛,口吐狂言。

周峻纬笑,拿着本子轻轻敲他脑袋。

“行了,你还不去看文韬。”

蒲熠星猛然想起来,自己的劳碌生涯远远未结束,除了两个老师好帮手需要养活,还有个校医院的病患嗷嗷待哺。他探口气,自觉拿着奶茶往外走。

“我不会。”在出咨询室门时,蒲熠星扭过头对他的议题进行补充:“爱对我而言,只有此刻。若此刻我爱他,那原因绝非是他是同类,而是因为他只是他。我不否认两个相似的灵魂会互相吸引,因为相似,所以安全,但那绝不构成爱的产生。爱虽然是慎之又慎,珍之又珍的东西,但发生时不会有人去计较他是不是同类,爱,只发生在一瞬间,那一瞬间即是永恒。”

蒲熠星是他们那群人里面顶不会表达的人,比不上周峻纬在辩论场上大杀四方,也不如齐思钧在广播台上口若悬河。他说话和他走路一样,温温吞吞的,仿若开了低倍速。他们宿舍倒是经常开展夜谈会,因为某些观点,讨论一些弯弯绕绕的道理。蒲熠星很少插话,在床上漫不经心躺着,旁人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又轻飘飘说出某些中二的言论。他发表观点的时候少,在齐思钧和郭文韬陷入僵持时煽风点火的多。

上高一的时候,周峻纬喜欢观察他,喜欢用他那圆圆的明亮的眼睛,去捕蒲熠星的微表情。蒲熠星每次被他看得打哆嗦,背脊发凉,有一种待宰羔羊的即视感。他不和周峻纬隐藏,双手一摊,大大方方任君采撷。

再熟悉时,他们也不玩这种心理博弈游戏了,齐思钧送给蒲熠星一句词——秀外慧中。简单来说,这人闷骚。

平时漫不经心,少时阴阳怪气。

以至于蒲熠星很少会这般阐述自己的想法,郑重又温柔地,讲他心中不可更改的事情。

“阿蒲。”周峻纬喊他。

蒲熠星举了举奶茶,离开前讲:“走了。”


蒲熠星在医务室再看到那个小孩时,他也没多惊讶。只是那男孩用手指在郭文韬闭着的眉心上滑动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男孩望着郭文韬的姿势,实在太过亲密,亲密到不合时宜。

蒲熠星咳了声,男孩过电般被吓了一跳,手臂缩回,往身后撤了很远。

郭文韬听见声音,迟迟醒来,转头看见蒲熠星不情不愿拎了两份饭,站在外边。

郭文韬笑眼弯弯:“我饿了,阿蒲。”看着是没病的样子。

“得嘞,你们都是我大爷。”蒲熠星拎着饭进屋,熟练地拆了筷子包装,把饭递给他。

“吃饭了吗?小孩儿。”他把另一份饭,顺势递给那个男孩。

那男孩连忙摆手,整个人慌乱又局促。

蒲熠星见了他几次,每一次他都这样。

蒲熠星把他往后退的身体摁住,摁在郭文韬病床前的椅子上。“一起吃呗,刚好两份,这会儿食堂阿姨都在洗碗了。”

男孩很小,身体瘦削,薄薄的一片。他有些迟疑,但蒲熠星说得情真意切不容拒绝,他呐呐问:“学长你呢?”

蒲熠星晃了晃手里还剩一半的奶茶,讲:“快乐水救我。”

男孩儿哦了一声,低头温温吞吞吃饭。那份是蒲熠星的,他口味重,吃得辣。这会儿就看出男孩的家教,他慢吞吞咀嚼米饭,脸被辣得通红,也没发出丁点声音。

蒲熠星摇摇头,倒了杯温水给他,换来那孩子一声细细地谢谢。男孩儿不说话,郭文韬半躺在病床上,也保持着他寝不言食不语的优良传统。蒲熠星没趣,继续和那杯奶茶继续战斗。

这种三人尴尬的情景没持续多久,学校里便飘扬着催人午休的铃声。男孩儿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收了碗筷,讲:“我回宿舍了,班主任要抽查。”

或许考虑到高中生身体发育的原因,学校对学生午休管制得很严,有明确的午休时间,值班老师也是一日不落的抽查。但到了高三,许多学生中午也会留在教室补习或休息,以节约时间,对此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蒲熠星之前对此不忿,咋地还区别对待了?齐思钧充分答疑解惑:“那是因为我们身高也差不多了,不差这会儿休息时间。”

男孩儿要走,蒲熠星站起身,我送你。

半大个学校,一个大男孩,有什么好送的。

男孩儿红着脸低头,咬着牙迟疑了会儿,点头说好。


医务室离宿舍真的近,蒲熠星回医务室时,郭文韬还在细嚼慢咽那一碗米饭。蒲熠星大喇喇坐一旁,一脸天真不解:“我打的饭,怕不是不合韬韬口味哦。下次韬韬可得和我说清楚,不然让生病的人饿着了可不好。”

但凡是个人都能听出来,蒲熠星又在阴阳怪气。他之前不是这样的,自从高二在网上与一群网友相见恨晚之后,整个人仿若被人魂穿,高冷形象粉碎一地。最不习惯的是齐思钧,每次蒲熠星嘴里说出不属于阳间的话,他总能僵成一尊神像,迟钝好几秒才恼羞成怒,抓着蒲熠星狂揍。

郭文韬属于两耳不听的那一类,他用筷子戳起一块莲藕,伸到蒲熠星喋喋不休的嘴边。

“要吃吗?”他问。

约莫是惯性的原因,蒲熠星丝毫未察觉不对,很自觉张口,把那块大得出奇的莲藕吞进嘴里,然后一口白牙闭合,咬在了郭文韬的筷子上。

……

蒲熠星愣住,抬起头,和没有什么表情的郭文韬四目相对。很快,蒲熠星脸上的热度,把原本瓷白的耳根,烧得通红。

他慌忙把莲藕咬下来,强作镇定地鼓着脸,泄愤般去咬碎那块食物。

郭文韬看着他,脸上又浮起熟悉的笑意。只有郭文韬把蒲熠星当猫逗的时候,他才会出现这种温柔又明朗的神色。

蒲熠星恼羞成怒,他堂堂蒲草,怎么次次出现这种丢脸丢得祖宗都不认的地步。

郭文韬修长的手动着筷子,又夹住一颗西兰花。蒲熠星嘴里还没咽下,只得瞪大眼睛,示意:“你再来一次试试?”

郭文韬嘴角笑意下不去,在蒲熠星恼意的目光中,将那块西兰花安安稳稳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不挑食。”他回答蒲熠星的问话。

蒲熠星后知后觉,自己又被人恶趣味当猫逗了一次。他上下咬合,企图把郭文韬给咀嚼得粉碎。

“你真把那孩子送回宿舍了?”午饭过后,郭文韬才又开口,衔上午休前的话题。

蒲熠星打盹:“难道呢?”

“这么温柔吗?阿蒲学长。”郭文韬讲。

“我温不温柔,韬韬不知道吗?”蒲熠星毫不费力,阴阳怪气回去。

郭文韬被噎住,论养猫,他的确经验丰富。但在阴阳怪气这回事儿上,他着实没有天赋,从来接不住招。

午后的阳光千里迢迢穿过学校香樟丛林,又翻上医务室的窗台,此刻闪烁着全落在蒲熠星的脸上。蒲熠星撑开眼皮,对上郭文韬正在看他的眼睛,他知道郭文韬想问什么。

“那你为啥要装睡?”解答疑惑之前,他把话题,引上另一个焦点。他指的是,在去医务室看到的那一幕。

“我尴尬。”郭文韬如实回答。他的确不善于和陌生人相处,那还不如装睡糊弄过去。他不清楚那男孩的来意,在对方长久窥视的目光中,几乎要真睡过去。但在那男孩的手落到他眉间时,他瞬间清醒,几乎下意识要抬手拦截。但下一秒,他听见了蒲熠星的声音。

“他给你说了什么?”一换一,郭文韬把问题回给他。

“你确定这个问题?”蒲熠星笑:“你不想知道我对他说了什么吗?”“……”郭文韬迟疑了会儿,把从蒲熠星灼灼目光中躲开,又改口:“那你对他说了什么?”

“他对你很好奇。”蒲熠星很坦诚。

“你不是藏了他的情书吗?”蒲熠星挑眉,在郭文韬开口之前又问。

郭文韬眼神飘了飘,心虚。

那男孩在班上找到他,还了他的校服,又递给他一封粉色的信封。那信封软软的,但郭文韬能摸出来一朵花的轮廓,一支细小的满天星。

“请帮我转交一下阿蒲学长。”郭文韬在男孩开口时回头,就看见越过课桌出了教室的蒲熠星。男孩慌乱跑走了,郭文韬很灵敏地收好那封信,放了衣服,自然而然跟上去。

不该这样,但他的确,几乎快忘了那封信的存在。

“可以啊,韬韬。”蒲熠星看着他绯红的耳朵打趣,首次体会到了逗猫的快乐。郭文韬在他的目光下有些窘迫,良久他直视回目光,郑重讲:“如果你要,我可以给你。”

如果你要的话。

他目光灼灼,语言真诚,但他笃定,蒲熠星不会要。对上他的眼神,蒲熠星心脏像被猫抓了一下。他怔了怔,自觉不再你来我往的对弈,直接给郭文韬解疑。

“同类。”他讲。




那男孩在找同类。

当懵懵懂懂的性向觉醒过来时,他第一反应是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的异样。再接着是憎恶,憎恶自己的不同。

那男孩时时活在恐惧之中,被无数人的眼神,无数人开合的口齿,撕裂得喘不过气来。他被人关进厕所,被人撕了书本,被人孤立,被人好奇。正在长大的孩子,身上都有一股纯真的恶意,汹涌的人潮推波助澜,把他隔绝成一座孤岛。

而蒲熠星的出现,让他发觉了自己的天赋——他有一双敏锐的眼镜,有着最敏锐的嗅觉,能觉察出某个人是否是他的同类。

他最开始只是好奇,远远地打量另一个同类,晃悠悠穿梭在一群异类之中。好像,如鱼得水?

有时候沉默,有时候大笑,鲜活的,不像是同类。

蒲熠星歪打正着救过他两次,蒲熠星或许是顺手的,但于他而言,像是从海面上伸出一只手,救出一只濒临死亡的鱼。

在海底,鱼会呼吸不过来吗?对于他而言,是的,是那极少数的,无法生活在海底的鱼类。

他其实想问蒲熠星,你怎么在海底活下来的,怎么会在千千万万人的海洋里,逆流而行?你曾经害怕吗?是坦然接受还是逃避伪装?如果你是另一个我,你会成为自己吗?

他也曾好奇过郭文韬,好奇过蒲熠星周围的所有人。

那种温柔,是否是一种被爱的错觉?

“你喜欢我吗?”蒲熠星问:“或者只是好奇我。”

蒲熠星早先去周峻纬那儿送饭的时候,他其实在门外就看见了那男孩。他听见那男孩很天真地问周峻纬:“你是阿蒲学长的朋友,那你知道他是同性恋吗?”

蒲熠星站在门外,懒散地靠着墙边,听着那男孩慢条斯理地在周峻纬面前剥开他。

那男孩的确敏锐,蒲熠星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的性取向,男孩女孩与它而言并无差别。但男孩,能一瞬间觉察出他们的相似。

周峻纬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变得严肃,那是一种对危险的警觉。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他没有揭穿,在一段沉默之后,周峻纬温柔又明亮的声音继续响起:“爱是一种天然的能力,它不分是非没有对错。当你获得这份能力时,请坦然接受这份礼物,不必恐惧,也无需躲避,因为它让你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那个人。爱同时也是一种责任,珍贵又脆弱。我知悉得太少,只祝福你,在学会爱人之前,学会更爱自己。”


“你能在水下呼吸吗?”回宿舍的路上,男孩问蒲熠星。

他问得无源无由,但蒲熠星听懂了。

蒲熠星一时语塞,他抓抓自己的头发,有些懊恼自己的不善表达。但凡他长了齐思钧或者周峻纬的嘴,再复杂的论点,也能揉碎了搅匀了给人喝下去。

“也……没那么难,就,你需要和你自己和解。”他说。

“和自己的内心和解,去直面自己接纳自己,再成为自己。”蒲熠星讲。“你对我的关注,好奇多过喜欢,或者说你把我划定为同类了。人类是群居动物,同类总会给人带来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总是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是吧。”

男孩低着头走路,半晌又问他:“好难吧?找到自己。”

蒲熠星笑:“有一点儿,我也还在努力中。”


成长总伴随着阵痛。

很少有人见过那样的蒲熠星:沉默、寡言、封闭。

也很少有人好奇那样的蒲熠星:自卑、内敛、阴郁。

少年穿过潮热的走廊,穿过热闹的人群,如一阵清风般落入边角的座位。对于青春期而言,落单,算是某种危险信号。人是无法阻止流言的诞生,蒲熠星什么都不用做,他本身就处于风暴的中心。

相比那些在青春期用撕裂和燃烧的方式,来证明自我的孩子,蒲熠星要温吞得多。或许是情感迟钝的原因,他近乎没有情绪,也不害怕孤独。他那时候也还没有去过舞社,没学来歪歪扭扭的步伐。于是整个人犹如呆板的教科书,规规矩矩的,翻开每一页都能找出一个满分的标准答案。

这种人,最无趣了。

每当蒲熠星咧开嘴角,勾起一个艰难的微笑,他都听见心里轻飘飘传出这样的声音。于是他被自己逗乐,嘴角笑开,但不对别人只笑自己。

那群人当中,蒲熠星最先遇见的其实是周峻纬。那是一场自由辩论赛,蒲熠星被老师拉去当个听众。周峻纬是反方一辩,无论在什么时候,周峻纬无疑会是全场的焦点。他言语快速,论点锋利,再加上长相漂亮。

蒲熠星自然一眼就见到他,在蓬头垢面的学生年代,那样的漂亮就是一件衬手的武器。辩论赛的结尾,当然是反方的大获全胜。蒲熠星混迹在人群中给他鼓掌,他自认为与旁人别无他样,但在台上的周峻纬却在一瞬间捕捉到他。

辩论过程中,周峻纬目光扫视过他好几次。

那时候的周峻纬,漂亮的脸上锋芒毕露,眼睛里发着亮光。蒲熠星对这样的窥探并无不适,但他们在空气中只对视一眼,蒲熠星便收回目光,随着散去的人群消失。他对心理博弈的把戏没有兴趣,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值得探究的副本。

而他知道郭文韬,高一的上半学期已经快到尾声。城市的冬天来得迅疾而猛烈,他把自己裹得厚厚的,还是不小心中了招。他本来趴在桌子上,同桌的女孩悄咪咪递来一只手机,告诉他你被人告白了。蒲熠星对此不感兴趣,但女孩手一直伸着,蒲熠星只得接过来。

学校论坛上的寻人贴子,热度被顶到了招生公告之下,位列第二。照片在学校食堂里拍的,蒲熠星握着罐听装可乐发呆。构图极好,周围低着头吃饭的人,衬得蒲熠星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真的很帅,如果蒲熠星认出自己没有那件衣服的话。他往下面刷了刷,帖子后面吵得不可开交,他从出现得最多的词汇中知晓了照片的真正主人——郭文韬。

蒲熠星把手机递还给她,敲敲屏幕,讲:“你认错人了。”

女孩嘴张成了O形:“你两长得太像了吧,这不是世界上另一个我嘛。”

世上另一个蒲熠星?

蒲熠星见到另一个自己时,已经是高一下学期的开年。按照成绩分班,一南一北的两人终于合流。以及跟在身后的周峻纬,和齐思钧。

那三人着实耀眼了点,还没上课,班里默契地安静了几秒,女孩们发出夸张的抽气声。蒲熠星刚好在和窗户作对,等他用了全力嘭的一声关掉窗户时,冷不防便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三人同时望向他,“hi阿蒲”周峻纬用他那张天衣无缝的脸,亲密地和蒲熠星的打招呼。他们不过一面之缘,周峻纬熟稔得,让两人像是经久不见的老友。

蒲熠星讪讪,伸着胳膊动了动,算是回应。

再是齐思钧,他是个温柔又周到的人,一双笑眼没有人能拒绝。当他们四个成为室友,也没变得多尴尬的绝大多数功劳都应全盘算在他身上。

不好相与的,反而是郭文韬。蒲熠星视线扫过三人,最后才落到郭文韬身上,两人堪堪对视。像两汪湖水相遇,良久也没有溅起一点涟漪。

蒲熠星很快从三人身上收回目光,又投入到身边那堆厚重的数学卷子里。

但他们无疑是受欢迎的,在身体还在抽条,高考还未逼近的高一时光中,那些青春里躁动不安的小分子洋溢了整个学校的氛围。

女孩们总是有过度的热情,当蒲熠星很多次告诉对面的女生,自己并非是她送情书的对象时,对方反而不羁地一摆手,讲没关系,送给你也没关系。

……

蒲熠星拿着情书一脸糊涂,转身就碰到了出教室门的,情书的准确送达者。他顺手把粉色信纸递过去,讲:“郭文韬,给你的情书。”

郭文韬愣了愣,条件反射般接过来,讲:“谢谢。”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两人站在门口一气呵成完成了所有动作,但都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做了什么。反倒是跟在郭文韬后面,被他两人堵在教室内欲出门的女生,突然屏住嘴满脸通红地退出了要往前伸的腿。

“啊啊啊啊!南北是真的!”她快速落回自己座位上,一脸兴奋地抓住邻桌男生的胳膊,惊声尖叫。

什么南?什么北?什么是真的?

蒲熠星皱着眉,像听见一系列火星文。郭文韬率先打破了两人的僵持,他拿着情书,朝蒲熠星开口:“同学,借过。”

那是他们成为室友的第一个月,低头不见抬头见,齐思钧、周峻纬两人一人一声阿蒲,早已喊得熟稔又利落,这关系,怎么也不至于落得个同学的称呼。

蒲熠星咧了咧嘴,退后一步,把过道还给郭文韬。

郭文韬显然也反应过来,他咬着嘴欲言又止,焦灼半天又很轻声说了声谢谢,绕过蒲熠星走了。

蒲熠星再见到齐思钧,几乎是见着救命稻草一般,他扑过去,奄奄一息道:“老齐,救命。”一般都是他让人尴尬的时候多,还没人让他尴尬过。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尴尬这种情绪,除了能让人脚趾挠地,还能让人和死亡打交道。

齐思钧一把把没骨头的人捞起来,讲:“想要好好活着吗?”蒲熠星绝望地点头,如看着大师般虔诚。

齐思钧笑:“那你得听我的。”

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良善,齐思钧发挥了外交小天才的玄学能力。他在校外组很多局,火锅烤肉电影密逃狼人杀,但凡能让室友碰面的,都组上一局。蒲熠星不堪其扰,但迫于求生意识,以及齐思钧淫威之下,只能无精打采赶赴每次见面。

郭文韬倒是从来没有拒绝过,每次准时准点赴约。当齐思钧再次忍不住当着周峻纬的面,夸了这人的好相处之后,周峻纬告诉了他实情。

郭文韬不是好相与,他只是不善拒绝。毕竟拒绝,也是社交的一门学问。

对于生长期的男孩,线下游戏无疑是促进感情的最好方式。狭小的空间内,几个人近身肉搏,搏出了少年的情谊。

在那之前,蒲熠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改变。他依旧独来独往,但旁边有人顺路,那一起走走似乎也不是困扰。他在游戏里遇见崇拜他的小孩儿,毫无攻击性地用明亮的眼神望着他,于是他碰碰小孩儿的胳膊,走在了最前面。

不知不觉,轴心因他而在。

这段时间,阿蒲真的改变了很多。齐思钧说。

蒲熠星才恍然大悟,一部分的自己正在瓦解,暴风骤雨的蜕变并没有到来,但成长往往来得悄无声息。

成长总伴随着阵痛,蒲熠星找到的破解浓雾的方法是自白。

剖开自己,坦白性向。

他语气寡淡,说自己可能爱男人,就像是说今天中午吃牛肉饭一样随意又简单。

蒲熠星也没有做什么心理负累,爱谁谁谁并非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但他嘴里干燥苦涩,舔舐过的嘴唇又干裂出血。他估摸着自己,应该做了万全的准备,有勇气来迎接旁人的万千愤怒或是割袍断义。

但所幸,他们不是旁人。

人,有时候很需要亲密的动作,来抚慰一颗来回晃动的心。对那种过钢易折的勇敢者而言,更如是。

谁他妈管你爱谁谁,谁他妈管你对男人或是女人心动,谁他妈管你是同类或是异类。

只在那一刻,拥抱就够了。像独居的女孩依赖乖巧的狗子,像体温灼烫的老人依赖垂垂老矣的猫咪,像流离失所的中年人依赖等待他的情人。把头埋进他们的怀抱,不是个丢人的事情。

蒲熠星在那群人的拥抱里,突然学会了和自己和解。

成长总伴随着阵痛,青春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有人用满腹的恶意,把一朵花陷进淤泥,有人只是等待,等待一颗星星的升起。

故事又长又碎,被蒲熠星讲得磕磕碰碰。他第N次羡慕齐思钧那张口若悬河的嘴,要是他在,必不能让蒲熠星当了故事的蹩脚主讲人。但他尽了全力,去努力还原那个成长状态的蒲熠星,试图给那小孩一个明确的佐证。

他讲:“找到同类无用,别人的光没办法照亮自己,我们需要一根点亮的蜡烛。”





快要到冬天的时候,学校终于踩着落叶的尾巴,举办了秋季运动会,这是高三学子上半学期仅剩为数不多的偷懒机会。

蒲熠星大摇大摆穿过人群时,低年级的小孩正仰身跃起,修长的身体在长杆之上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呼,蒲熠星颇为得意地吹了声嘹亮的口哨。等那小孩在周围的簇拥中抬起头,蒲熠星已经被周峻纬揽着肩膀,薅去了别处。

高三的学生,除了体育生之外,都不再是竞赛的主力。留给他们的,是和那群老师们的趣味运动会。当知道周峻纬把他们全寝室都报上名时,蒲熠星颇有微词:Ze是在干啥?堂堂高三学子,连在体育竞技赛场上为班级争光,为年纪添彩的机会都不能拥有了吗?

旁边为运动会忙得昏天黑地的郭文韬抬头,讲:“男子五千米,给你报上?”

蒲熠星瞬间熄火,不再对周峻纬的决定有所异议。

上午的田径赛已经结束,周峻纬和蒲熠星穿过跑道,高高瘦瘦的唐九洲站在对面朝他们夸张地招手。

“哦哦哦哦哦快听,快听,我的。”他手舞足蹈地朝着两人喊。

蒲熠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了主席台上面正襟危坐,但表情激愤的播音员齐思钧。

他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诵读着来自低年级学弟唐九洲为他们班健儿所写的广播稿:“秋风吹,战鼓擂,高二三班不怕谁!”

周峻纬扶额,摇头叹息。蒲熠星一拳头砸在傻笑不停的唐九洲身上,讲:“有文化啊,唐九洲!”

趣味运动会是在下午,小操场上举行。为了表示自己身强力壮,蒲熠星坐在食堂,往自己胃里硬塞了两个牛肉饼。

等周峻纬和蒲熠星慢慢挪到小操场,几只队伍已经抢先预演彩排了好几轮。他们过去时,刚好撞见石凯喷了一罐子可乐,在人群之间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嗝,旁边的邵明明笑得,眼泪和身体都往草坪上掉。

唯一有点良心的是周峻纬,他快速走过去,帮小学弟拍他抖动的背。

而和他反方向跑过来的是郭文韬,他穿着红色的队服,越过秋日凉爽的光和风,在蒲熠星面前落定。

“你重吗?”一个没头没脑的问。

“我不重。”他有抢先答题。

蒲熠星摸不着头脑,郭文韬又抢先预告:“你抱我吧,我不重。”……

旁边又是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周围的声音沸反盈天,秋日的植被发出枯旧的香味。蒲熠星眨眨眼睛,脑袋快速运转着,去理解郭文韬一系列言语。

他本来想皱眉,去摸摸郭文韬的额头,问这人感冒是不是没好透底,脑袋是不是烧坏了。但他整个人血液往脖子以上疯狂逆流,瞳孔晃动,像被踩着尾巴的瓜蛋。

他说:“好哦。”

这人怎么那么会,他想。

“啧。”齐思钧一身墨点,毫无声息地从一旁飘过。视线在两人身上若有所思瞟半晌,摇着头去做正事。

最后运动会分出来的队伍,完全打乱了最开始的打算。郭文韬挂在蒲熠星身上,蒲熠星涨红了脸,拼着一条老命做上下蹲起。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他们赢了,中间那些令人捧腹的插曲,可忽略不计。

当然,少年们突然高涨的心跳,都理应怪罪于热火朝天的操场。

蒲熠星在热闹的人群中,拍了拍自己的脸,莫名其妙地,为自己感到委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你动心。

晚上的文艺晚会,蒲熠星没去凑热闹,他跑回宿舍睡觉。郭文韬推门而入时,整个寝室窗帘拉得很严,黑漆漆的,只在上铺的床上,睡了一只昏沉沉的蒲熠星。

“阿蒲。”郭文韬把那人从暖和的被褥里掏出来。

“等下有明明和九洲的表演,你要不去看,他们会闹的。”他说。

蒲熠星蜷缩着,哼唧了一声,勉勉强强睁开眼睛。郭文韬的手,还揽着他的脖子,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脑袋。

“又很像猫吗?”蒲熠星摁亮被褥里的手机,那成了他和郭文韬之间,唯一的光源。

郭文韬点头。

蒲熠星从床上坐起来,胡乱抓一把蓬松的头发,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郭文韬仰着头,看着他。

蒲熠星被他看得颇为懊恼,他受不得这人的目光。

“阿蒲。”郭文韬朝他招手。

蒲熠星应了一声,无意识弯腰,向他探下身体。

哪有这么听话的猫,对人言听计从。

“你干嘛呀?”他带着鼻音,为自己下意识所为感到委屈。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忸怩,不够磊落。

他从喉咙间咳一声,准备摆正自己高冷、少语、霸气十足的校草形象。

然而,郭文韬的手再一次阻碍了他。这次不再是脖颈,而是脸颊。郭文韬修长的手指,插进他的发梢,碰着他的耳朵,托着他滚烫的脸颊。

这段时间的郭文韬,怪异又难以捉摸,蒲熠星无来由觉得心慌,心生退意。

但郭文韬的手把他的脸完全托着了,就像他心血来潮,托着自家的猫。

“阿蒲。”郭文韬喊。

蒲熠星维持着怪异的姿势,哼了一声当做回应,他有些不敢去看郭文韬的眼睛。

即使手机的光亮早就灭了下去,宿舍又恢复安静与漆黑,但郭文韬手心的温度,不比蒲熠星脸上的低。

蒲熠星被烧得慌乱,艰难地吞了吞唾沫,听见郭文韬说。

“18岁以后,和我谈恋爱吧。”

在心脏无法负荷之前,蒲熠星听见自己嗓子里发出一声,类似瓜蛋的呜咽声。

靠。

完了。

蒲熠星想。

他们像两团内燃的火,分不清谁把热度传给了谁。

郭文韬在等待,他们之间的对峙,他总有无尽的耐心。蒲熠星几乎能感受到郭文韬的志在必得,或者说从始至终的放纵与占有。

“靠,郭文韬你好野。”蒲熠星彻底把脸埋进他宽阔的,灼热的,柔软的手心里。

他耳朵通红,心脏狂跳,却勾着嘴角,反思着自己是不是有点恃宠而骄。

“好啊,韬韬。”他说。


青春的躁动尘埃落定,下一轮成长的风暴又将来袭。

但蒲熠星没所谓,他预定了他十八岁的小情人。



TN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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