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馨:
長大後,也許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你會發現眼前發生的事情似曾相識,有今夕何夕的感覺。昨天是你的生日,爸爸出了地鐵口,發現天空正下著濛濛細雨,和一年之前一樣。伴著斜風細雨,這一年的點滴如雪片般湧入腦海,很奇妙。
因著你的緣故,春夏秋冬四季之中,爸爸最喜歡秋季。如果將四季的色調順序播放,將會呈現:春日燦爛、夏日濃鬱、秋日斑蘭、冬日潔白,色彩從繁至簡、生命由放至藏,四季歸一,暗含時序哲理。秋天,無疑是四季中的頂點,是萬物澎湃生命力的最終呈現,卻又飽含由盛而衰的蕭殺,仿佛明與暗、光與影、朝與暮、生與死的對立統一,因為矛盾,所以更加令人著迷。正如今年的你,有可愛,也有叛逆。
按照我們的約定,每年都會和你聊一個主題,這次就講講「記憶」罷。從爸爸的體驗看,「記憶」往往是我們面對時間、面對生活的一種方式,很多時候,我們對過去心懷感念,對未來誠惶誠恐。因為時間總是和記憶有關,每個人都是一位導演,我們總在記憶的膠片中剪接、編輯,回憶過去許許多多的時光。當然,這一切都是有選擇性的、過慮性的,我們常常根據自己不同的心境、不同的處境選擇不同的片段進行組合,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自己喜歡的,甚至還運用倒敘、插敘等手法,所以越是上年紀的人越是留戀於往昔、沉湎於過去;事實上,我們的回憶可能發生了很大的偏差,記憶往往張冠李戴。如果一個人總在回憶,說明他已經倦了;勇敢的人,總是一往無前。
同一事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記憶,爸爸這次嘗試從我和你的角度,分別記敘,希望能夠給未來的你呈現這一年真實的你。
我
時針撥回到2017年11月的第一個週末,你們幼稚園組織郊遊、野炊。那天陽光明媚,天空湛藍,一車的小朋友都很興奮,你也一樣。途中,導遊問,「哪位小朋友會做飯?」其他小朋友都沒做聲,只有你大聲說,「我會,我小Baby時就做過。」導遊很奇怪,「你小時候?」「對呀,我今年都5歲了!」那種自豪真是溢於言表。接下來你便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曝料:「我們家就兩個人會做飯,姥姥和爸爸!」導遊就問,「其他人做什麼呢?」你一點都不猶豫,脫口而出:「姥爺帶妹妹,姥姥做飯,爸爸刷碗,媽媽臭美!」我在旁邊靜靜地聽著,發現你五歲多的腦袋裡,裝著許多以前我沒留意的細節,比如,對家裡每位成員平時「分工」的觀察。那天我們這組的菜是由爸爸炒的,這讓你特別驕傲。
幼稚園其實是個小社會,不時有意外發生。我記得很清楚,12月6日下班回家,姥姥告訴我,你在幼稚園被傳染、出水痘了,老師要求「禁閉」兩周。媽媽她們害怕你又傳染給妹妹,就讓你待在自己的房間,不能出來,飯也單獨給你送進去。你看見我後,非常委屈,眼圈紅紅,但盡然沒哭。爸爸安慰你,「水痘只會出一次,以後就不會出了;爸爸小時候也出過,過段時間就好了。」你還是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低著頭,我坐下來,拉著你的手,「爸爸應該也是5歲時出的水痘,還是你叔叔傳染給爸爸的,當時爺爺奶奶也不讓我們出去玩,因為被風吹的話,會更嚴重。有一天,爺爺奶奶去別人家做客回來,我因為沒去成,就一直鬧,也不吃東西,結果你叔叔就乘機把兩瓶水果罐頭全吃完了。」你這時抬起頭,「叔叔真壞,妹妹也不好,害我都不能出去玩。」爸爸其實覺得沒必要把你在家裡隔離,但媽媽他們很堅持,說妹妹還太小,我也只好妥協。這天晚上你持續高燒,媽媽守了你一夜,因為要定時給你量體溫、換退燒貼,你也不時要求喝水。過了兩周,你終於康復了;對了,因為你出水痘,妹妹的生日也沒過。現在想來,你內心總是不太接受妹妹的原因,也許有很多,只是爸爸媽媽沒太留意,有些事情從你的感受出發其實應該處理得會更好。
轉眼就到了2017年年末,碰巧是週末,我們全家就一起外出用餐,你一直也特別喜歡在外面吃飯。記得那天是吃日本菜,是你第一次吃三文魚刺身,因為之前媽媽怕你的腸胃受不了。你用筷子夾起一片,眼神有些猶豫,姥姥讓你蘸蘸芥末,說味道更好。你聽了姥姥的話,蘸了很多,放進嘴裡,一下子眼圈就紅了,接著眼淚就流出來了;吐出來後一直吐舌頭,馬上要水喝,再也不肯嘗試了。後來我們再去吃日本菜,你也堅持不吃。現在想想那天的情景,依然忍俊不禁。人生中的很多事其實也一樣,初始的體驗和感受真的很重要;後來和媽媽聊起這事,我們都覺得需要讓你更多地體會美好。
2018年2月3日上午10點,你參加了中國舞一級評級考試,這是你第一次參加體制內考試。之前一周,舞蹈老師已經每天給你們加練;前一天晚上,媽媽不放心,又讓你做了一遍基本動作,然後按照老師要求把服裝等都收拾完畢。但送你到考點後,我們還是手忙腳亂。你倒是一點都不緊張,媽媽給你化妝時,滿臉的興奮與開心,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抹口紅了。化完妝,老師領著你們一起進入考場,為了避免幹擾,不允許家長在現場觀看;爸爸看著你在隊列中,頭也不回,當教室門緩緩關上的刹那,還是有些擔心和緊張。結果很順利,你輕鬆地收穫了人生的第一張證書,回家後一定要擺在書櫃中爸爸的證書旁邊,那段時間不時就會取下來看,其實你並不認識裡面的內容。
兒童節時,我們一家人坐上了去日本沖繩的輪渡,作為給你的節日禮物,主要考慮你很快就要上小學了,以後不能恣意的翹課,而爸爸對翹課這件事情有特別的情節,覺得能夠讓你翹課特別美好。因為第一次坐這麼長時間的輪渡,你和妹妹非常興奮,也許覺得海上不時的顛簸特別有趣,尤其是站在房間內大床上跳動的時候。五天的時光是今年最快樂的日子,因為網路原因,可以不用考慮工作郵件處理,每天只是與你和妹妹消磨時間。我們一起游泳,一起感受海風,一起在陽臺上看天邊的夕陽,一起在船頂看遊客伴著音樂瘋狂舞蹈,一起看黑暗中波瀾壯闊的海面。有天晚上,你們睡下後,爸爸一個人站在陽臺上,望著黑暗中的大海,月亮掛在天邊,感覺既近又遠;腦海中浮現北島的幾句詩:「當月光層層湧入港口/這夜色仿佛透明/一級級磨損的石階/通向天空/通向我的夢境」,回頭看看房間內熟睡的你們,仿佛身在溫馨的夢中,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從沖繩回來不久,就到父親節了。週五我下班回家,你喜滋滋地跑過來,抬頭對我說:「爸爸,你辛苦了!我要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待會進房間,你要聽我的話閉上眼睛!」爸爸和你進了臥室,按照你的要求閉上眼睛,你大聲地說,「爸爸,父親節快樂!給你一個獎盃,你辛苦了!」我睜眼一看,是你自己手工做的一個獎盃,打開後,是我和你的圖畫;爸爸特別感動,蹲下身抱緊你,「謝謝米多!」那一刻無比幸福。說起來,你在繪畫方面還真有些天賦,或者你是真心喜歡,後來的一次手工作業,要求用繪畫的方式描述你喜歡的節日等等,你也畫得挺好;爸爸媽媽一直想給你報一個美術班,又擔心你太辛苦,我們還是想讓你玩過童年,就一直作罷。
暑假時,你和妹妹隨姥爺、姥姥返回洛陽。接下來每天的視頻,爸爸媽媽的熱烈期盼和你的逐漸無視,形成鮮明對比,也許成長便是這樣罷?有時想想,又會啞然失笑,人生很多時候真的只是輪回。
暑假結束後,你升入幼稚園大班,再過一年,就要進入小學了,時間過得太快,讓爸爸媽媽有些猝不及防。媽媽開始看學區房,瞭解私立學校,和她同事、朋友聊天的主題也換成了小學教育,為了你,媽媽開始有些焦慮。而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玩鬧。
媽媽告訴我有關你的一件小事,讓我覺得你長大了。那天,姥爺帶你去深業上城玩,你習慣性地一個人在商場中瘋跑,也不聽姥爺招呼;姥爺就藏了起來,想讓你著急,順便給你一個教訓。姥爺說過了5分鐘後,你才發現他不見了,他以為你會著急、嚎啕大哭,結果你像沒事人一樣,特別鎮定。轉眼,你不見了,姥爺反而有些著急了,這時,商場中響起播報:「李新豪,您的外孫女方梓馨在一樓服務台等您!」連續播了三遍,姥爺無奈,只好去接你了;姥爺那天當場表揚了你,我和媽媽也覺得你這次表現特別棒。
今年答應給你的生日禮物是智慧型機器人,姥爺堅持要由他送給你。收到生日禮物後,你特別開心,每天都要玩很長時間。有一天,爸爸下班回家,聽見姥爺和你一起在和機器人小曼對話,主要是跟著朗讀裡面的英文單詞,姥爺先讀,你跟著重複。不一會兒,就聽見小曼反復提示:「發音不准,你要加油喲!」姥爺急了,「米多,都跟你說了,不要跟著我讀,你看,總是讀不准!」「姥爺,明明是你讀得不對,還說我!」「你再說,我就把小曼送人了!」我在房間外,聽著你倆的對話,笑個不停;後來告訴媽媽,她直接笑到上氣不接下氣。
一家人在一起,只要留意,歡樂總是無處不在,有你,真好!
你
爸爸媽媽說要帶我去看電影《尋夢環遊記》,我很開心,媽媽告訴我是動畫片、還有唱歌和跳舞。看了一會兒,居然有骷髏頭出現,音樂也很嚇人,旁邊有一個小男生已經害怕得哭出聲音,嚷著讓他媽媽帶他離開、不敢看了。聽到他哭,我就更害怕,撲到爸爸懷裡、背對螢幕,哭著讓爸爸也帶我離開。爸爸只是拍拍我的背,輕描淡寫地說,「電影都是假的,不用害怕,這電影很好看的,歌也很好聽,你要勇敢一些,否則以後就不帶你看電影了!」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趴在爸爸肩頭一直在哭,他居然不理我。有時在家,爸爸會看一些電影,我也很害怕,經常會躲在屏風那裡,用雙手捂住眼睛,從指縫裡偷看;這時爸爸就會嘲笑我,「這有什麼可害怕的,連妹妹都不怕,電影都是假的,你不用害怕!」或者直接就說,「米多,你這樣膽小,爸爸以後不會帶你去看電影了!」可是,我真的很害怕,你們卻沒有人管我。
還有,我也不太喜歡妹妹,話都說不清,還老是跟我搶爸爸。自從有了妹妹,爸爸基本就只抱妹妹,不抱我了,只是跟我說,「你已經大了,你看看你們班有誰還讓她爸爸抱嗎?」可是,我們班很多同學也沒有妹妹呀。有一天,爸爸媽媽帶我和妹妹去深業上城玩,爸爸居然問我,「米多,想不想再多一個弟弟或妹妹陪你玩?」我當時就氣呼呼地大聲回答,「我不要,有一個多拉就夠了,要那麼多弟弟妹妹幹什麼?反正我不喜歡!」爸爸總是和媽媽說我對妹妹不好、不喜歡妹妹,可是,你們為什麼把我心愛的兔子藏了起來,然後給妹妹買了一隻新的,我那麼喜歡兔子,妹妹她不怎麼喜歡,為什麼就不能給我?
我不敢看你喜歡看的電影,跟妹妹搶兔子,其實只是想讓你們多管管我,沒有妹妹時,你們只管我一個人,多好……
梓馨,爸爸今年給你的信,嘗試從你的角度來寫,這些事情,爸爸事後問過你原因,基本是你告訴爸爸的。寫《你》這部分時,爸爸發現確實對你有忽視甚至蠻橫,向你道歉;我跟媽媽也聊過,還是需要對你更加有耐心,不讓你感受不好或覺得受委屈。
今年給你的信,之所以想跟你聊「記憶」,一方面是因為連續兩年你生日都下雨,爸爸覺得巧合、有很多感觸;另一方面也是覺得你長大了,對待外界事物開始有了自己的判斷,也會記住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
記得有一次,你在家裡看書,告訴爸爸,「貓的眼睛真漂亮!」爸爸就告訴你,貓的眼睛確實漂亮,它還有另外一個特點:沒有時間概念,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更不會把具象觀察串聯成抽象思考,也就不會像人一樣,因時間和記憶的問題而失落、厭煩或者焦慮。對它們來說,哪怕每一天的生活都一樣,也不會感到枯燥,更不會腦門一熱,想著「今兒我得換個活法。」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它們按照本能的驅使去生活,所以總是比我們灑脫很多、快樂很多。你當時沒聽懂,不過這是爸爸的觀點,你自己的觀點才更加重要。
你現在的記憶,更多是爸爸媽媽帶給你的,也許會影響你對很多事物的觀點,爸爸媽媽會更加關注你的感受,希望能給你留下彩色的回憶,然後你自己能夠以亮麗的顏色描繪你的未來。
及:你的下牙鬆動了,很快就要換牙。
又:給你講完貓的特點,爸爸有感而發,寫下了這首詩,送給你。
貓的世界
遺忘
在人世間放蕩
記憶,總是無處安放
臉龐
在香煙裡抽象
思念,偶爾表情誇張
放浪
在夜色下輕狂
良辰,常常掩飾荒涼
星光
在虛無中流淌
背景,早已哀而不傷
二〇一八年十月十七日於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