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序~
我的父亲梅知龙,1922年7月出生在农民的家庭。 祖籍浙江宁波镇海人。
八岁时,他父亲去世,母亲去上海帮佣。跟着外婆度过童年。
15岁到上海做学徒,受尽欺压与剥削。
1942年被骗入日军“1629”部队做劳工,从九死一生中逃脱。
1950年进入101军服厂。1954年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做后勤工作。
回国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担任车间主任。
1973年被补充进厂“革委会”,“抓革命、促进产”。
1977年,抽调到《上海服装公司》销售科。1979年退休。
2008年3月23日逝世。
父亲病逝前,交给我已书写满笺的五十张报告纸,署名《母亲的一生》。嘱咐我帮助整理成书。阅后感觉父亲都是写自己的童年、学徒、“十里洋行”的旧上海;以及工厂的生产、文革的动乱、服装公司的工作等内容。对于我祖母张翠林的生平描述微乎其微;对自己做劳工、抗美援朝、家庭生活写得很少,仅片言只语。
为尊重父亲的遗愿,根椐父亲曾经到学校做过报告讲座的内容,以及从我祖母、我母亲及一些亲戚中听来的点点滴滴,重点加入了祖母翠儿的生平,父亲阿龙曲折惊险的故事及其有关家庭、社会关系的故事。基本上是有血有肉的事实根据。
但也有一部分的内容,是参考了《百度》网上查阅的资料。
从而编辑成《四世同堂》、《童年》、《学徒》、《灾难深重》、《生存与抗争》、《翻身作主人》、《文革中的动乱》、《历史的变迁》共八章。署名《沧桑一粟》。
传记小说《沧桑一粟》记叙了中国一百多年近代史的世事多变,人生无常。紧扣翠儿、阿龙母子俩艰难悲苦、顽强拼搏的一生。展示了中国老百姓在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如沧桑一粟,无奈而又不屈。
通过对翠儿、阿龙及其关联人物与家庭的血泪描述,突出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不畏强暴、不俱危难、前赴后继的奋斗精神;
更揭示了主人翁阿龙热爱祖国、热爱党,爱护工友、爱家庭的血浓于水的亲情挚爱;以及翠儿、阿龙善良纯朴,勤劳艰苦,舍己为人以及不畏艰难,坚强不倔的品格。
整本书从2010年1月开始动笔,到3月8日写出了纯小说型的第一章《四世同堂》。到2017年3月动笔写了第二章《童年》。又拖到2019年7月一气呵成,写完了后面六章。接着又着手修整、正稿了前面第一章与第二章。
到2020年5月24日至6月,又将后面六章修整正稿。前后共用了十年时间。此事一直萦绕心头,当成我挥之不去的大事。但每当动筆,便止不住鼻酸眼花、心慌躯软,昏昏沉沉不能自己。
曹雪芹评价自己著写的《红楼梦》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可我却是:“满纸真情言,一把辛酸泪。”
2020年6月16日 梅雪沁
章节目录与每节内容简介:
第一章.《四世同堂》
一.翠儿出嫁
二.四世同堂
三.翠儿受欺压
四.翠儿的身世
五.善良的阿祥
六.翠儿受命
七.方民治眼疾
八.金娥病逝
九.阿龙诞生
第二章.《童年》
一.方民过世,翠儿去上海
二.阿龙到外婆家
三.凉亭轶事
四.阿龙上私塾
五.阿龙上洋学堂
六.翠儿帮佣
七.阿龙想去上海闯天下
八.阿龙乘船去上海
第三章.《学徒》
一.阿龙到上海
二.在“万和祥洋服公司”学徒
三.起早摸黑的学徒工
四.机灵的阿龙
五.阿龙惨遭烫伤与毒打
六.阿龙勤学苦练技艺
七.技艺高超的阿龙
八.不甘受辱与剥削
第四章.《灾难深重》
一.畸形的“孤岛”
二.青年阿龙“看戏”
三.翠儿智斗日夲兵
四.阿龙被骗做劳工
五.九死一生逃出魔窟
六.林先生仗义疏财救阿龙
第五章.《生存与抗争》
一.阿龙在“老九和西服工场”
二.阿龙在“万永祥西服工场”
三.阿龙怒斥老板娘
四.阿龙娶亲
五.林家的三哥、四哥回上海
六.护厂战斗迎接解放
七.翠儿帮三哥传递情报
八.解放军进城
第六章.《翻身作主人》
一.上海解放阿龙进101军服厂
二.阿龙家在闸北永康里
三.阿龙赴朝鲜抗美援朝
四.阿龙家搬到澳门路“16间”
五.阿龙住新公房,月妹大炼钢铁
六.阿龙响应号召,月妹退职回家
七.阿龙去纺织干校读书
第七章.《文革中的动乱》
一.101厂的武斗
二.阿龙逃难
三.张部长惨遭批斗
四.阿龙儿子参军后疯了
五.贫穷的小门
六.学习班上有人跳楼自杀
七.沁云带儿子去看望祖母翠儿
第八章.《历史的变迁》
一.难忘的1976年
二.阿龙在上海服装公司
三.阿龙退休前后的工作
四.翠儿病危
五.入乡随俗办丧事
六.家乡的变化
七.悲苦的良康去逝
八.阿龙的大女婿过世
九.阿龙去世(尾声)
第一章.四世同堂
一
太阳懒洋洋地从云层中钻出,无精打采地俯视着被一夜冷雨冲刷的泛着水光的小院落。西侧茅屋屋檐嘀嘀嗒嗒地淌着雨水。屋顶上早已升起袅袅炊烟。窗口冒出一阵人们早已忘却了的肉香。“吱呀”一声,平顶瓦房的正门打开,走出一个穿着一身红袄的少女。黑油油的长辫已在脑后盘成髻,还插了两朵艳丽的小绒花,颀长的身体软软地靠在门框上,白净的鹅蛋脸向上仰着,向着东方露出曙光的苍穹无奈地眯缝着一双红肿的杏眼。
“翠儿,快来绞脸!”母亲在屋里叫唤。高大的庞姨端着一碗红枣甜羹递到翠儿手里,心疼地说:“快吃吧!一会花轿到了,就没时间吃了。可别饿着!”
不到一个时辰,张家屯近二十口的乡邻们都围在翠儿家门口,随着喜庆的吹乐声,迎亲队伍挑着四大挑红礼箱不一会儿便来了。与翠儿一起长大的阿祥担当了翠儿哥哥的职责,他抱起翠儿从屋中走向花轿。翠儿母亲号哭道:“翠儿!我苦命的孩子,妈舍不的你。”翠儿坐在花轿里,禁不住泪水盈眶,拉开花轿门帘,哽咽着喊道:“妈!你自己要保重,爹爹的病一定要治好!”突然一眼瞧见阿祥两眼红红的,翠儿愧疚地扭过头,按嫁娘的吩咐,顺从地盖上了红盖头。
十七岁的翠儿便如此离开了年近花甲的父母,从張家屯小村嫁到了两边通汽车路,一边靠山的梅家坞。丰厚的聘礼不仅还了父亲治病欠下的债,还使家中摇摇欲坠的小货摊店又再度恢复了生机。
二
梅家坞是个有数百户人家的村庄。村子中间有条河将村庄又分成了东山门与李家湾两个自然村。东山门都是清一色的梅姓人家,尤其是村中的连三进是梅氏大家族。祖上是明朝末代的瀚林。内进住的是嫡传富家子孙大多为经商或者读书为官。近在上海、苏州,远到新加坡、美国。所以尽管是有迴廊、楼阁,屋内镶有雕花窗棂,铺着上好的木楼地板。然而住得人很少,除了年老的女眷外,就是看护房子的仆人。中进住的大多在镇上或宁波经商。外进是些小商小贩或小手工艺者。最低下的就是种田务农的。
翠儿是嫁给了中、外进中一户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老太爷巳瘫痪在床,还要抽大烟。一个儿子早年在外经商,只是英年早逝。媳妇梅林氏就是翠儿的婆婆,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但在开私塾父亲的教诲下,也会算账、识几个字;持家理财,把个大家庭硬是撑了下来。直到半瞎的小儿子到三十岁终于娶上了称心的媳妇翠儿,才开始让三个儿子分家。镇上开的茶叶店给了老大,老二接手了造砖瓦的小作坊。可怜老三方民既没有读过书,又没学什么手艺,只能分了些田地与翠儿俩个日夜操劳……。
翠儿的第一个儿子一生下来就夭折了。过了好几年,生了个女儿养到两岁多又生病夭折。翠儿心疼万分,可婆婆却呵斥:“哭什么?一个小娘Ⅹ,早走的好。”翠儿强忍悲痛,只是更默默地学做针线手艺,无论是妯娌的衣服还是大伯家儿子的布鞋全都包揽在手。
三
大嫂洪氏体弱多病,大伯忙着生意,家务锁事,一应交给翠儿照料。儿子志旺虽已娶妻,但妻子金娥出身有钱人家,从小娇生惯养。什么都不会做,只是天天搓麻将。志旺协助父親经商,大多在外采购。志旺对金娥一筹莫展,就是有了空闲也不想回家,跟着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老阿公”到处跑。倒也学会了一套看风水的门道。
金娥仗着有十几亩肥田的丰厚陪嫁,又带来使喚丫头玲儿,公婆不在她的眼中,翠儿更是被她嗤之以鼻。一天,金娥从娘家回来,恰逢下雨,随手将身上穿着的一套白娟镶金絲边的衣服脱下交给玲儿嘱咐道:“快把上面的泥渍洗了!”玲儿拿着衣服到天井一看,翠儿在帮洪氏洗衣服,一大盆的衣服正浸在水中,趁机将衣服一起丢入盆中。等翠儿扭头去拣衣服,一瞧,金娥的衣服上已染上黑墨色。原来是洪氏新做的黑裤褪的色。翠儿跑到金娥房里,问:“你为什么把这上好的衣服丢在这盆里啊?”金娥一瞧,自己最心爱的一套衣服已不成样了,气急败坏地抓住翠儿就打。洪氏听见叫声,赶来拉都被金娥推倒在地。方民刚好下地回家,问清缘由,举起扁担要打金娥,翠儿赶忙拉住。金娥趁势倒在地上撒泼大叫:“什么祖宗是读书人家,是一群穷鬼!”气得老夫人梅林氏跑出佛堂指着呵道:“孽子刁妇,给我起来!想休了你是么?”好个金娥,喊道:“你敢!休了我,叫我爹踏平你的家!”洪氏道:“那你准备怎么着?”“赔我衣服!”金娥边叫边起身,将桌上花瓶连砸两个。翠儿看着婆婆巳气得发抖,洪氏眼泪汪汪。自忖道,先应下来吧。于是对着金娥好言相劝:“衣服已坏了,另外给你做一套,行么?”“不行!”翠儿问:“那叫人到上海再去买这一样的一套。”“行。要快!钱你出。”方民又要举起扁担被洪氏拉住向外走去。翠儿点点头扶着婆婆走向屋外。
四
阿祥比翠儿大一岁,俩人从小形影不离。阿祥母亲早逝。父亲是张家屯的渔民,有时外出捕鱼,全靠翠儿母亲照顾阿祥。
阿祥父亲年轻时在“北洋水师”当过水兵,与翠儿的父亲一起参加过“甲午海战”。当时,翠儿的父亲是个小统领,阿祥父亲是翠儿父亲的侍卫。在鏖战中,侍卫长马勇为了掩护翠儿父亲献出了生命。前两年,翠儿的爹过世时,阿祥父亲曾告诉过翠儿,翠儿的亲生父亲实际上是马勇。海战结束的第二年,恰逢翠儿父亲回自己老家,顺路去探望马勇家,发现马勇妻子难产,生下翠儿后过世,于是就把孤苦的翠儿当掌上明珠般地领养。翠儿出嫁的第二年,翠儿父母膝下无子又领养了厐姨家的小儿子小明,故家中重活都由阿祥父亲照顾。
五
阿祥也是与翠儿同一天来到梅家坞的。阿祥父亲眼见自己日渐衰老,捕鱼力不从心,便将渔船稍作改换,雇了一年轻人跑起了短途运输,其中最大的一个顾主就是梅家坞连三进的梅方荣。方荣父亲原是当地有名的渔霸头,方圆几十里,要进点舟山海鱼、山东海鲜,都须由方荣父亲应允。到方荣接管后,北到胶州半岛,南到广州汕头,都有他的水产店铺。还在上海、杭州等地开了南北干货行。阿祥父亲通过方荣管家魏叔的帮忙,让阿祥当了方荣家老屋的看房仆人。还认了魏叔为义父。阿祥也就能时常看见翠儿了。
三年来,翠儿第一次去找阿祥托人帮金娥到上海重购同样一套衣服。阿祥见翠儿白里透红的鹅蛋脸衬着浓密的乌发,越发比过去显得秀丽端庄。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幽怨叫人怜惜。翠儿也差点认不出阿祥,原来瘦弱的阿祥变得高大而粗壮了。
阿祥听了翠儿的一番叙述,越发为翠儿抱屈,对翠儿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见翠儿低头有难言之状,又说道:“以后对别人说,我是你远房堂兄就是了。”
后来,老太爷病重,家中除了方民外,仅有一个从小跟着老太爷的老仆人。所以抓药陪夜都落在翠儿身上,幸好有阿祥帮忙。
不久,老太爷去世。就在合家办丧事之际,二伯开在大溪坳口的砖窑忽然坍塌,死了两个工人。原本二伯好口大烟,经常拖欠工人的工资。这下,其余两个工人及死者家属,借机不仅捣毁了其余的石灰窑及水泥池,还告到镇海县城。梅林氏拉着前来吊唁的阿祥,求他同魏叔商量进行打点,先保住老二的命要紧。
六
梅方荣有个妹妹方琼由当时在上海经商的父亲作主嫁给了在上海开缫絲作坊的石老板。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方鸿。方鸿从小读书聪颖过人,后受其舅舅的影响去日本留学。椐说参加了同盟会,又到其母亲一人寡居的广州香山处,参加过什么舰艇起义。袁世凯称帝,革命党被追杀。方鸿先是在上海姐姐家避难,后又到老家。阿祥求方鸿出面,找县衙门做文书的石老板的叔父通融。
梅林氏二儿子的命是保住了,但已倾家荡产。这老二的媳妇原本是刁钻圆滑之人,从不与婆家来往,现在要跟着丈夫带着个五岁的儿子志聪,求大伯给予一席之地暂以栖身,金娥怎肯罢休。翠儿见状,与方民商量,将一间堆稻草木柴杂物的茅屋清理后腾给他们。好在二伯有泥工手艺,勉强维持生计。
梅林氏经过这番折腾,每日喘咳不停,再则大儿子的茶叶店因少了周转资金,濒临关门危机。无意间发现洪氏在变卖耳环手镯,得知此事焦虑万分,更是茶饭不思,卧床不起,竟然咳出血来。请了老中医,说是得了肺痨。众人一听,前去探视问安的人便瞬时绝迹。只有翠儿日夜守候,端屎擦身。梅林氏临终前,趁前后无他人,拉住翠儿的手,哽咽道:“我们家只有靠你撑起门面了!”又给了一柄钥匙叫翠儿开了橱壁的暗门,拿出一盒刻有乾隆皇帝精美图案的首饰盒。对翠儿说:“房田大多变卖给了老大,只有这些首饰传给你,我这一生有你这个比女儿还亲的媳妇,我已足了。”翠儿拿着盒子说:“这给大家一起分了吧!”梅林氏说:“这是我陪嫁的物品,原本传给女儿的,你就收下吧!”
七
办完梅林氏的丧事,镇上的茶叶老店也关了门。老大带着志旺到上海,父子俩在一个很有名气的茶行,当了职员。而洪氏靠着金娥陪嫁来的十几亩田度日,已心力交瘁。金娥与二伯的女人每日又免不了大吵大叫的,气得洪氏没多久也撒手西去。
金娥更是肆无忌惮,日夜叫人来家搓麻将,日上三竿还不起床。村上几个无赖便动起歪脑筋,串通一气,想方设法骗取金娥的钱。金娥最后被逼无奈卖去了部分田产。玲儿也出嫁到了小门张家屯,嫁给翠儿母亲家隔壁的一户渔民。
不久,金娥也生了肺痨。平时骄横霸道的金娥原来娇美丰腴的体肤被病魔折磨的瘦骨嶙峋,连头发都脱落得遮不了头皮。翠儿看着可怜,又是翠儿每日给她喂饭服侍。金娥总是感激涕零地拉着翠儿的手不放。志聪妈总对翠儿说:“肺痨极易传人,一传上必死无疑。”翠儿答:“大伯与志旺远在上海。如若志旺回来,那里大伯也年老体弱,需要照顾。况且,金娥治病抓药须用钱。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杏云要撫养。无论怎么说,自己的侄媳妇总要关心的。”
临近年关,金娥的债主又逼上门来,翠儿变卖了婆婆梅林氏给的部分手饰,帮助还了债。一年下来,方民除了自家的几亩田,还得租种金娥的田地。虽说种水稻不多,以蔬菜山芋为主,但一个人也忙得够呛,时不时雇些短工帮忙。翠儿养了些鸡与两头猪,按理,两人过日子不愁吃用。无奈,大伯临走,千嘱咐万叮咛,一定要俩人照料金娥与杏云。平时金娥吃饭,小杏云的吃穿全仗着方民。就是多了一些钱也给金娥治病抓药了。方民整日叼着旱烟袋,整夜的唉声叹气。劳累加之烦燥,半瞎的两眼顿时红肿溃疡,连门坎都看不见了。
翠儿急得茶饭不思,忙找阿祥去了。回到家,还被方民扇了一巴掌,说是找男人没好事。翠儿告诉方民,“阿祥答应,要陪你去上海看眼疾。”“哪来钱?”翠儿答:“我有!”接着,翠儿将婆婆给的首饰盒拿了出来告诉方民。方民心想,如若自己眼睛全瞎了,这田里的活谁做?再则翠儿又怀了孕,以后孩子谁养?于是跟着阿祥到上海,由魏叔帮忙当了些首饰,住了几天医院,全靠阿祥跑进跑出,陪伴照顾。
阿祥要陪魏叔在上海过年,方民就跟着大哥与志旺一起回家。
八
年三十晚上,三兄弟合在一起吃了年夜饭。饭后,大伯还给孙女杏云与小侄志聪买了鞭炮放了。志旺在屋里陪着奄奄一息的金娥,止不住泪水涟涟。金娥虽说脾性不好,毕竟夫妻一场。突然,金娥指着昏暗的油灯叫道:“林氏阿娘,洪姆妈,你们来了!你们不要卡我呀,我跟你们走!”志旺慌忙地抱住她。金娥睁大双眼,定定地看着志旺,好一会儿滚下两滴泪珠,要志旺把杏云抱进来。
自从金娥得病后,小杏云几乎从不踏入金娥屋门,全由翠儿悉心照料。志旺稍一犹豫,望着金娥灰白的脸,点点头,到门外与父亲一起将杏云抱了进来。
小杏云几乎认不出金娥来,吓得低着头不敢近前。志旺将女儿抱到金娥面前,金娥拉着女儿的手,勉强挤出一絲微笑说:“杏云乖,要听话。听爸爸的话,听翠阿娘的话。”说完,两眼突然神光奕奕,两颊泛红。对着志旺父亲说:“阿爹,我对不住你们了……”话没说完,猛咳两声,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头一歪,耷拉着脑袋,没了气息。
过完年,志旺与父亲又想去上海茶叶行打工。方民不让志旺走。说是,他与翠儿婚后十年了还没个一子半女的。翠儿不能太累,自己眼疾还没全好,这么多的田里活忙不过来。志旺想想也对,只得留下一人带着杏云,再向方民拜师学做农活。
志旺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禁得住背驮酷日、面朝土的辛苦。没几个月,便舍了农活,跟着老阿公走东串西以看风水算命为生。借了一间屋给老二一家住,要志聪妈带小杏云。
志旺从小喜欢看经书,钻研些史学、天文,又跟着略懂中医针灸的老阿公学了些人脉经络,故而替人看风水中很有一套理论,也确实赚了些钱,扬了不小的名。
经人介绍又娶了船民的女儿珍妮。珍妮小志旺十几岁,长得细巧白润,很得志旺的宠爱。珍妮平时话不多,见人总是笑笑,对杏云也照顾得很好。只是志旺父亲不许志旺以看风水谋生。志旺舍不得珍妮,带着珍妮一起去了上海。
九
方民不让挺着大肚子的翠儿再干活,生怕再有闪失。田里活再忙也不贪做,总是早早回家抢着喂猪煮饭。心里一高兴,再加上这半年多来比过去少种了好几亩地。眼疾早好了,睡在床上,连房樑上挂着的东西全看得清。有时看见翠儿在缝制婴儿衣服,笑嘻嘻地也想帮助穿针引线。
方民盘算着,今年除了种山芋蔬菜,还种了不少的西瓜与白瓜。今年天气特别炎热,等翠儿坐月子了,把田里的瓜都摘了卖个好价钱,多买些红糖、桂圆给翠儿补一补。人算不如天算,还没到翠儿生孩子,连日瓢泼大雨,方民整日整夜地守候着瓜田,开渠引水。
翠儿二十七岁那年,阴历七月的一天清晨,电闪雷鸣,风雨将窗纸吹打得支离破碎。翠儿梦见一条龙向她扑来。一声惊叫,伴着一阵疼痛醒了过来。
志聪妈正在隔壁浸满雨水的柴草屋里忙碌地搬着还没被浸湿的杂物。一听翠儿的叫声,赶紧招呼接生的阿瑛好婆。早已作好准备的好婆带着接生的物品跑来大声呼唤:“翠儿,别紧张!放松。志聪妈,去烧水。”
雨越下越大,水悄悄的浸满了房间的地面。不一会儿,水已将床前踏板都盖满了。两双木拖鞋在水中悠然地晃动。一阵风将昨夜翠儿精心缝制好的黄色婴儿小衬衣从窗台上吹落到地面,恰巧盖在两双木拖鞋上,象个躲在水中有生灵的小调皮,傻呵呵地望着三个汗流浃背的女人。
志聪妈惊惶失措地望着即将涨到床边的水面,大声呼道:“我的聪儿!”好婆喝道:“叫什么?快去把长脚盆推来!”正在这时,随着一声清亮的啼哭声,翠儿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雨也停了。
第二章.童 年
一
翠儿为自己儿子取名阿龙。阿龙虎头虎脑,浓眉下一双眼晴又圆又亮,肤白唇红,见人就笑,很讨人喜欢。阿龙五岁那年,四世同堂的一个大家庭,已仅剩志聪母子俩与翠儿家三口。过世的过世,外出的外出。连年水灾又接旱灾,农田歉收。方民没日没夜地排水灌田,连回家的房门都看不清楚了。
翠儿想去宁波打工帮佣。方民想起被志旺带到上海的珍妮每日无所事事就去帮佣,结果被白相人搭上,丢下几个月大的儿子,离开了志旺。方民越想越火,拿起杯子向外一摔,恰巧砸在阿龙的脸颊上,血流如注。翠儿心痛,泪流满面。自此再也不在方民面前提外出帮佣赚钱一事。
第二年夏天,大伯儿子志旺在宁波又娶了个女人,翠儿赶去帮忙。新娘子阿蓉娇小玲珑,温柔能干,在宁波做生意的。椐说也小志旺十几岁,可亲友说怎么看上去还是翠儿嫩,过了好多年后,才知道这阿蓉是瞒了十岁。志旺做过甲长,又会看风水,又做茶叶生意,所以婚宴热闹异常,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方民一人在家,每天煮一大锅山芋,然后在田头蹲忙一天。摸黑到家,山芋填饱肚子,倒头便睡。
半夜忽觉肚子疼痛难熬,去茅厠一连五次,还是痛的厉害。身上冷得发抖,豆大汗珠浸湿了竹塌床。方民摸索着找了灶间的稻草灰和着高粱酒吞了下去。第二天早上,隔壁的大妹与小妹找他借篦子,才发现方民已没了气息。
翠儿带着儿子赶回家中,操办丧事。八岁的阿龙白净的圆脸上两个眼睛红红的;披麻戴孝向族亲们一个个行大礼……。
三天后,恰巧阿祥要去上海方琼家,翠儿就将阿龙嘱托给远亲近邻大妹、小妹俩姐妹,跟着阿祥到上海找大伯打工帮佣。
二
半年不到,大妹、小妹相继出嫁。翠儿只好托张家屯的母亲照管阿龙。
白峯小门张家屯,只有几家人家,四面畦田,是个穷乡僻壤。所谓小店实际上是一付担子,每天清晨挑到小门溪头凉亭里摆摊。再在凉亭后面搭了个茅草间烧烧茶水。卖些豆干、花生、饼干、糕团,以及烟酒杂物;再自编些草帽、草鞋等勉强度日。
翠儿一个弟弟张小明也是当年翠儿母亲看着庞姨家濒临讨饭,最小孩子没吃没穿的太可怜才领回家的。
这阿龙的舅舅是学做泥水匠的,整年在外做泥工。他还喜欢走街串乡、逢场作戏。既会水泥裱图艺术、三星佛象塑雕,又会舞狮子龙头。而且长得两眉细长、葱管隆鼻,身板挺立、腰身细窄 。随着琴弦一扭一摆,活脱一个花旦。
因此他总与演小生的木匠德仁在客串中,相互搭挡,轰动众多看客。不仅在小门村有影响,还名扬四乡。小明舅舅的水泥技艺又高超,后来各乡修建廟宇都与他接洽。他还带了几个徒弟。
小明第一个女人银花,是翠儿母亲从小门汉囗往来的江对过一个不到二百平米的叫“专边奇” 小岛上领来的。当时银花九岁,与她十岁的姐姐金花,因父母双亡,要卖身葬 父。翠儿母亲心生怜悯,将金花送到大榭逸乡给人家当童养媳,銀花给小明当童养媳了。
银花比阿龙大六、七岁,银花很能干。挑水、甩草、砍柴样样做。见到阿龙特喜欢,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塞到阿龙嘴里。可阿龙还经常打她,外婆、舅舅从来舍不得说他一句,真正是“外孙皇帝!”
银花人高马大,四邻乡亲凡见过银花的,都夸奖她是个比男孩还强的好女孩。银花待人和气嘴又甜。每 当小门溪头涨潮水时有装货船进江口的、有下山来的、沿海过来的 ;砖瓦厂的小老板、过路的骑马人、江湖郎中;和尚、尼姑、道士 ;测字先生、算命瞎子、关懋婆(媒婆)等。只要银花认识,都热情招呼,一、一礼貌周到。
翠儿母亲很会理家,家中还养了老羊婆,常生小羊。阿龙在外婆家也是边读书边放羊。银花总是帮着阿龙拉老羊婆。阿龙佩服银花,只要银花一拉,羊儿就跟着跑 。这时阿龙就对着银花笑。银花也特别开心。
三
凉亭中息脚最多的是农民和干苦力的,喝点茶吸口烟;饿了还买块饼充充饥。还有人买杯小烧酒,要碟茴香豆;谈谈新闻,天南地北的十分有趣。
有时,外婆有事走开了,阿龙会偷拿两块干饼,银花看见了也不说,将饼往阿龙嘴里塞,另一块自己吃了。
一天,阿龙放学,到亭中吃饭。一看银花饭还没送来。阿龙大哭大叫,外婆拿了扫帚追着打。阿龙拔腿就向河埠头跳下去 。外婆急得哭了,阿龙看外婆把扫帚丢了就慢慢地爬上岸。当时银花已担饭来了,阿龙三口两口吃了碗饭向远处东山里奔去。原来阿龙是害怕读书迟到。后来外婆就让阿龙转学了。
有一次,三十几岁满脸麻子的单身农民,一见银花,就心动了。麻子一把将银花拖到亭子后面的柴草间。阿龙一见,大喊起来:“捉坏人!……”
从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到了亭中,向里冲去。这时那个麻子拎着裤子连忙奔出来。阿龙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又踢了一脚。喝道:“昌才麻皮!你认识我小祖宗吗?” 麻子昌才见众人围住,即刻跪倒在地求饶。乡里乡亲的也就放他走了。可是阿龙大喝一声:“麻子停下!” 接着又说:“以后不许你再来,连路过也不行!不要让我再看见。”麻子连连点头,称道:“是是是!”
昌才家离亭子仅两、三里路,确实以后再没见麻子昌才来过凉亭。
此时,银花正伏在桌子上捂着脸,泪流满面。阿龙走过去叫,“舅母,不要难过了。此事过去就算了。以后有事,我外甥会保护你的。”
四
阿龙的外婆出身破落的官宦之家,竟也识得几个字。又十五岁起跟着翠儿的父亲——当年北洋水师的小统领走南串北以做小本生意为生。
后来翠儿的父亲因救过一个反叛军的兄弟,被追捕。落难到张家屯。翠儿父亲的身体日况月下,成了“药罐子” 。全靠阿龙的外婆日夜操劳。
虽说阿龙的外婆未生过孩子。但对翠儿、小明视如己出。特别对阿龙更是全心呵护与教导。
阿龙七岁时就被送到山门河南坞读私塾。因路远,又转到小门“郑家”、“沃家”两个私塾读了三年书。就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四书以及《论语》等部分五经内容。
先生总坐在大桌子后面,先让大家围着他,看他摇头晃脑、手指着书朗朗诵读。片刻,便让大家坐回小桌旁,各自大声复读。谁若不读出声音,或半途开小差,便叫到大桌旁,伸出左手,先生取出戒尺往手心一击,小手红肿发烫。
阿龙生性好动,看见个虫子飞、蚂蚁爬就会停下朗读,所以被打最多。
一次,先生讲《论语》第一则时,情不自禁离开大桌子。绕着一排排小方桌,对着学生讲得津津有味。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
但当他回到大桌后面去时,只见孩子们都捂着嘴嘻嘻窃语,而先生浑然不知何故。又不便全都叫上来体罰。先生就让学生更加倍背读《论语》,甚至拖了很长下课时间。
原来是阿龙趁老师经过他桌边时,用粘糕粘了一张纸条粘在先生长袍后面,一摇一摆的 ,引起大家的嘻笑。还好先生坐回椅子上时,纸条掉了。
五
阿龙 十一岁那年,又到小门上邦廟洋学堂读书。该校是小门官僚地主的徐家富豪出资创办的。主要供徐姓家族子女上学,也有不少的外姓人慕名而去求学,但要付非常高额的费用。而且还要受那帮少爷们的欺压。
一次下课活动时,阿龙与郑沃沃、张山、周民等外姓孩子一起遊戏。一个徐家少爷偏要拉住阿龙踢毽子比赛。可他输了,还无理取闹,命令阿龙趴下给他当马骑,阿龙真想发火揍他。可一想起外婆的嘱咐,怕被学校开除,更舍不得已付的一笔学费。也就忍气吞声地让徐少摆弄。旁边的几个外姓同学也是敢怒不敢言。
学校教学很严,早上六点前要到校。先是排好队,向孙中山遗像敬礼,读遗嘱报告:“己末民国十四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等等。然后肃静三分钟,最后行三个鞠躬礼。五分钟后就响铃上课。天天如此。
阿龙已是高小学生了,又读过好几年私塾,四书五经略高于其他同学。特别是语法上,经常获得老师赞扬。又人高马大的,体育上也胜于别人。所以在学校中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
学校除了重点是国语学习外,还开设了数学、音乐、地理、常识、美术等学科。当时有个年青的苏老师懂化学,但没有开这个学科。苏老师很钻研,自制雪花膏,摆弄各种化学实验。阿龙看到氧气与氢气合在一起变水了很是惊奇。老师见他喜欢,就叫他一起制作雪花膏,每天掌灯时才回家。后来外婆就担心了 ,找到学校得知此事,也就放心了。
阿龙学到了一些化学知识与原理。在小门下帮廟开设的牙粉加工作坊中,去帮助参加一起试验搞配方。几个投资的小老板很赞赏阿龙,称他“小专家” ,经常请他吃饭,还时常送些小洋货给他。阿龙把这些小肥皀、小镜子等一、一送给了隔壁玲儿家的两个女儿。外婆很是欣慰,舅妈逢人就夸自己的外甥阿龙。
不久舅妈银花通过阿龙帮忙也去牙粉厂上工,挣些钱添置些衣物、脂粉等,银花越发的青春靓丽了。
六
阿龙夜深人静,醒来难免不由思念远在上海的母亲。而翠儿跟着阿祥刚到上海是在大伯原来所在的茶叶行的老板家帮佣。每天起早摸黑做不完的活儿。天刚麻麻亮,要赶紧拎五、六个马桶去倒掉刷净。半夜三更还要喂老板的小儿子吃奶粉。
一天半夜,翠儿正在灶间用开水冲奶粉,突然被人拦腰抱住。翠儿一惊,手中的奶瓶打碎在地。大叫:“谁?!”扭头一看,是老板那张淫秽的大扁脸,回身一个耳光抽去。老板气急败坏地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看我如何收拾你!”老板拽着翠儿的手向外拖,这时一阵拖鞋声伴着一声娇滴滴苏州口音:“呯哩乓啦,那个吤吵个?!”老板怕是太太来了,赶紧地溜走了。
第二天,翠儿也没将此事告知太太。只是说:家中有急事,须得赶回乡下去。辞退后,就去方琼家找阿祥去了。
翠儿通过方鸿的关系到商务印书馆老板家打工帮佣。
这林家老板知书达理,看见翠儿吃苦耐劳、忠厚老实,一年后就指派翠儿专门管理家中四个孩子。四个孩子两个已上学,老四还仅有三岁。翠儿象母亲般地悉心照料。林家太太病怏怏的,无论吃何种补品总不见效。翠儿到林家第二年,夫人生下第五个孩子甩手西去。
五个孩子养育重担都落在翠儿一人身上。翠儿想儿子,她把对儿子的思念都投入到对五个孩子无微不至的照料管理中。孩子们亲切地叫她:“姨娘”,大大小小五个其他帮佣的都叫她“翠姨”;先生与住在一起的“小舅妈”、“好婆”都叫她“出阁娘”。
翠儿总是穿一套黑衣,夏天一套短袖黑香云衫,冬天一套黑色加紫色碎花的棉袍;送孩子们上学,坐在黄包车上。神态自如、气质优雅。
翠儿每隔一月寄钱到母亲处,数目可观;小明舅舅凭手艺与串街行艺也有不少钱给家中;银花舅妈做做牙粉、编编草帽、篦子等也有钱。阿龙长大了,常帮外婆到柴桥镇上去行货,都是步行挑担。有时上午去傍晚才赶回家。凉亭中小店货足花样多,生意也挺好。外婆家吃、穿、用都比别家好,生活很是滋润。
七
阿龙从洋学堂毕业了,不愿做安分守业的农民特想外出闯荡世界。记得苏老师对他说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决心写信给在上海的母亲,要到上海学技术特长,又好跟着母亲见见世面。
外婆不舍得让阿龙走,银花也不想让阿龙离开。只有小明舅舅鼓励阿龙到上海去。并谆谆教悔道:“阿龙,你人小,脾气犟。对人可要和气。要勤学苦练,学得一技之长,要会吃苦。不要留恋家乡,更不要做回汤豆腐干。”
去上海的隔天夜里,吃过晚饭,屋里挤满了人。隔壁邻居,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几个小姑娘都含着泪看着阿龙。大家都不着声,听着阿龙说话:“外婆,我一定听舅舅、你外婆的话。是你们撫养我长大。我到上海,会有母亲照顾。大家不必担心!我一定拜好师傅,学好本领,保答大家。……”说着,脸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玲儿的小女儿红着脸递上一条毛巾,说:“阿龙哥,你不要哭,过几天我去上海找你,陪着你。”
外婆从里到外,跑进跑出。准备明天一早外甥出洋用的新被褥、包袱,还有不 少吃的东西。银花还化大钱送给阿龙一枝自来水钢笔。舅舅往阿龙口袋里塞了两枚银元。油灯下,屋里人都一、一讲了些留恋鼓励的话。阿龙一句也没听进去。就在想,“要到大上海去了!究竟是怎样一个大上海?我为什么要去?去了做什么?随他去吧!船到桥头自会直。”
外婆向大家打招呼:“辰光不早了,明天一早,阿龙要走,还是早点睏吧!”舅舅与舅妈搀着两岁的女儿阿毛走了,亲友们也陆续走了。
留下外婆和阿龙。外婆也不睡,双眼盯着呼呼作响的阿龙,越想越舍不得阿龙离开自己。七、八年了,阿龙长大了,要走了!年青人终归要去见世面,去锻炼,去学技术的。不要捆在这个小地方啊!
半夜,阿龙一觉醒来,见外婆还在忙这忙那,就说:“外婆,快睡了!”外婆急忙吹灭油灯,和衣躺在阿龙身旁。
天大亮时,外婆端来一碗红糖水铺蛋给阿龙吃下,阿龙匆匆忙忙准备出门。
八
从小门张家屯到穿山,先过王家屋前、穿过石弄堂到龙瑞宫;再到东门溪头进城门、到后所;然后转过横直两条街就是北门嶺。
嶺上一大片枫树已飘洒着红叶,旭阳透过墨绿茂密的松树林的间隙射出道道银光泛着七彩的飞霞。刺的阿龙眯缝着双眼,回转身望着嶺下山坳中最大的村落——后所。在紫霭雾气中,一排排粉墙青瓦夹杂着低矮的茅屋,屋顶上飘曳着一缕缕青烟,随风送来一阵阵大灶煮饭的香味,还有青草与稻谷的清香。
阿龙向小山口望去,仿佛还看见外婆站在路口,流着泪,挥着手绢。
小明舅舅挑了行李担子,银花手挽阿龙。上嶺、下嶺到穿山船码头。
穿山码头是当地有名的码头。有轮船直通上海。街两边是鱼行、南货店、杂货行、水果铺。还有饭店、客栈、点心店。路边有各色小摊头,有大饼油条、水脱糕;大麻球、馄纯、粢饭糕。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舅舅买了很多点心,让阿龙肚子饿了就有吃的了。
舅舅与舅妈从人群中挤进码头,踏上连着轮船的跳板上。一个挑着担,一个背着包袱、拎着点心。阿龙紧紧跟在后面上船。这时抬头一望,只见船上,堂房小哥阿琅已大声招呼着:“阿龙,来了吗!” 並向阿龙走来。
这艘轮船虽小,但设备装璜还可以。在舱房门外,小金哥就出来接了担子,挑进房内。进入后,只见一玲珑的小房间开着小圆玻璃窗。分上、下两只铺。刚坐下,阿龙马上又出去想再看看穿山码头的热闹場景。
小金哥对舅舅、舅妈俩人说:“娘舅姆们,你们可以回去了,船即刻要开了。对阿龙弟,你们放心好了,有阿琅哥和我在,就象自己家一样。有什么事,以后通信吧!”
这时银花舅妈眼泪汪汪,舍不得离去。阿龙说:“你们走吧!放心好了。一到上海,我会写信给你们。向外婆讲,阿龙到上海,请她老人家放心。要她当心身体。以后柴桥串货由舅妈负担了。溪头小店要当心,东西不要被人家偷了。娘舅以后要多到家里看看。等几年后,我会回来看望你们的。”说着,大家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阿龙在小金哥的催促下,送小明、银花一直到船码头。银花拉着阿龙的手不放。这时,忽听船上有人大喊:“快开船了!”两人松开阿龙的手,边走边回头望着、站着,直到轮船几声笛响、起锚。他们还是站着。船缓缓离开码头,只见小明、银花还在摇手。阿龙泪眼婆娑地也朝他们不停摆手。
小金哥忙着将铺盖卷打开,一条新被铺在地上让小金哥睡。阿琅哥睡下铺,阿龙睡在上铺,盖着一条毯子很舒适。床边恰有一圆窗,可以看望大海。阿龙兀然感慨到:“大海洋洋,告别故乡;此去何从,待尔奋斗!”
此刻,阿龙在辽阔的大海中,一眼茫然,水天相连。看到几只象头发夹似的帆船,忽然觉得自已住得船要大的多了。 船出镇海口,驶向洞沙洋面,风声呼呼。下面阿琅哥喊了,“阿龙,把窗关好。睡了,当心受凉。”
阿龙关上窗,带着希望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三章 学 徒
一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船已进吴淞口。阿龙被闹轰轰的一片嘈杂声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跑向舱房外。扶在船舷杆上观赏起黎明前浦江的夜景。只见,江两边船很多。大到外洋轮,小到汽艇、帆船等。阿龙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的船。马路对过幢幢高楼林立;岸边还有一片平房连接着绪多码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码头工人忙碌地操作着。来往船只不断地拉锚鸣笛。
大约五点左右,人们大喊:“船要靠码头了!”很多人都靠在船舷右边,望着远处各色各垟的霓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啊!这就是大上海。阿龙正看得发呆,阿琅哥叫道:“阿龙!船已靠码头,快准备东西,要下船了!”
穿山轮船停靠在南京路口外滩的13号码头上。三个人叫了两部黄包车。小金哥在前,阿龙与阿琅在后,一直沿北京路,转到贵州路,再到夏门路的一条弄堂里。然后停在一间石库门房子前。房子中间是客堂间,右边是厢房间,有好几只床铺。早已有人等候招呼,洗好脸,阿龙坐在厢房的一只木板小床上,东西放在床下。两个阿哥安排好阿龙就去华英药行了。
阿龙一人留在这狭小的厢房里,突然有点恍惚、生疏、孤独。阿龙看见自来水觉得奇怪,水怎么会流出来的?又见葫芦似的灯泡怎么线一拉会亮的?出了屋走到弄堂口,穿过一条马路,看见一个两层桥,又见一个特大黑圆筒很高,但晚上又去看时,圆筒缩短了。
过了好几天问阿琅哥,阿琅哥笑着说:“这是瓦斯公司,筒里装有煤气。早上满,晚上用去了,夜里再装进去。以后你会知道很多乡下没见过的世面呢!”
二
日子过得真快,到上海已一周,小金哥有点为难了。原说华英药房要收学徒,但现在不需要了。那要等什么时候呢?
两天后,小金哥到翠儿处商量了下,对阿龙母亲说:“阿龙既然已来上海,就去做学徒吧!恰好南京西路的万和祥洋服公司招学徒。”翠儿与阿龙都允从。阿龙第三天也就去报到了。
老板王顺宝是五十多岁的宁波镇海梅墟人。师母即老板娘是个大胖子,独揽全店的经济大权。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是搞房屋设计,已有一个女儿。老二虽已成家,却仍如少爷派,天天跳舞象流氓样,好吃懒做,爱好跑狗埸的赌博活动。三儿子还未成家,拜了老头子,想做一番事业;还自备手轮枪,耀武扬威的。小儿子还在读书,一付少爷的爆脾气,动不动就打骂一班学徒。大女儿的男人是十六铺货行里的阿大先生。二女儿的男人是银行职员。总之,这是一个大户人家。一个女佣专做洗衣、洗菜等杂活。另外有自备的运输人力车,拉车是“红头阿三”。
老板在一个月中共收了三个学徒。另两个是江苏无锡人叫杨荣全、章菊生。阿龙最小。三个徒工是最下等的人,吃得最差,睡在工埸间做衣服的台板底下的地上,铺块篦蓆。
在学徒工上有五、六个老师兄快已满师,但只能做下身裤子与马夹,叫下等师傅。再上等有三、四个专做一般的上身西服的上等师傅。上 、下两等师傅的工资差额很大。尤其是学徒三、四年了,有的还拿着比学徒工高一些的月钱。
另外工埸间还有外用的十来个老师傅。有年青人、也有年龄偏老的。其中还有一个女工专锁纽扣眼子。
最高等的是裁剪师父周宗宝。总在店堂间替顾客量尺寸及试样等。老板也是内行,而且会讲英语,尽管不大识字,但一口英语使阿龙非常钦佩。
因为大都是外国人顾客,而且多数是有名的洋行卖办等。如英孚洋行、怡和啤酒行、美发呢绒行、大古船行等的一些大老板。但也有少数的中国大老板和少爷。
三
老板见阿龙长得眉清目秀又高大,而店堂间的一个学徒已上三楼去学技术了,便叫阿龙管店堂间。晚上睡在店堂里。
每日清晨要早起卸厨窗木板,晚上打烊后要上木板,还有不少值钱的毛货、呢绒、布料,阿龙须得管理。半夜一有动静,便会惊醒。
白天有客户来,要热情招呼,殷勤端茶倒水。还有周师付尺量裁剪工作总在店堂里,阿龙要帮助他剪衣片。有时周师傅也会放手让阿龙给客人试样量尺寸。
一套西服不仅要根据顾客的各种体型要求制作,而且要多次试样穿着是否舒适满意才最后确定修改缝制。除此外,还要送衣服到顾客家里。一般都是高级别墅、西式洋房。也有的是高级饭店,如国际饭店、华安饭店等。有时也同外国老板一同坐上小汽车送去。阿龙也就时常得到些小礼品。
老板娘见阿龙长得白白净净,嘴又甜,叫阿龙早上,陪她一起坐着黄包车去买菜。
红头阿三吃力地拉着车。胖老板娘挤得阿龙似乎无处可坐,还要拎着一袋铜板。阿龙时常趁老板娘买菜人挤人不防备,摸两三个铜板放自己口袋中。老板娘又每次给阿龙三个铜板买早点。
拉车的阿三看见阿龙很是客气。菜场上,一些肉摊、鱼行的小老板看见阿龙也很热络,常给阿龙点心吃,无非是为了拉生意。因为老板娘总要问阿龙:“买啥个菜好呀?”
四
小K王实康晚上是睡在店堂的试衣室里。每晚到九点钟,老板要亲自检查店堂间。除了前后门关与否以及厨窗柜台要锁紧。特别是要到试样间去看他的老三王实康是否已睡,天天如此。
老三王实康比阿龙大四、五岁,一到晚上想去花花世界跳舞玩耍。但又害怕老板查铺。心里忧闷。阿龙看出他的心思就说:“三哥,你想晚上出去玩,是吗?”他笑眯眯道:“小鬼,你有啥办法吗?可以瞒过老头。”阿龙装模作样答:“唷!这可难呀。不过,我想出办法来,你用啥谢我?”
老三王实康脸上露出喜色说:“只要瞒过老头,可以让我出去!我当然会报答你。”
阿龙应通:“好吧,你今夜就去玩吧!我来对付老板。”“噢!你用什么办法?”阿龙说:“暂时不告诉你,试试看吧!”老三将信将疑。
到晚上,吃好晚饭王实康就出去了。阿龙收拾好店堂间,就到试样室铺好床,放了一只模达尔,盖上被与毛毯,头上还戴上平时老三睡觉用的压发帽。然后自己也到外面打地铺睡觉了。
但阿龙睡不着,因为那可是空城计,一经拆穿,一顿“生活”毒打吃不消。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黑喑中忽然听到楼梯噔噔噔的声音,脚步又慢又重的下来了。
阿龙警觉地竖起耳根,等到后堂门“咔”的一声,阿龙立即开亮了灯,一骨碌坐在地铺上,假装揉揉眼。老板叫了声:“阿龙!”
阿龙急忙起身陪着老板各方检查,等查到试样室时,阿龙打开最亮的灯,老板急忙伸手关了灯,因为老板已看清老三好象巳入睡,就不想浪费用电了。老板查好后不声不响地走出店堂后门上楼去了。
阿龙正要倒下睡觉,忽听前面侧门有人轻声叫。阿龙急忙去开了前侧门,只见王实康红着脸急急地轻步而入。王实康问阿龙:“怎么样?”阿龙说:“无事。”他笑了。
第二天早上,阿龙把排门板全卸好摺放整齐,店堂间清扫干净,老三还未起床,阿龙赶紧喊他起来。等老板下楼到店堂间,老三才洗刷好,叫了声“阿爸!”老板朝他一望嘟嚷了句:“老早就睡了,还这么晚起来!”
从此后,主实康非常佩服阿龙胆大聪敏、脑子活络。以后老三天天晚上外出总要到十一、二点钟才回家,有时会带点点心给阿龙。
阿龙后来对王实康说:“你不要天 天出去,弄一天在家早睡,等老板来查铺,你站起来给他看看,也好防备拆穿西洋镜。”王实康听罢,点头应道:“好办法!”
老三王实康对阿龙是言听计从啊!
五
日子飞快地过去了,阿龙又长高了许多。但老板从未对三个徒工教过裁剪技术。
一天,阿龙在下面厨房间端了一锅滚烫的咸菜汤上楼梯准备吃中饭。不慎,汤泼到了脚上,连人带锅从上滚跌下来。
阿龙的一只脚面烫得血红发肿,大胖子师娘走过来,拿起扫帚柄往阿龙头上乱抽。打得阿龙头肿面青,脚伤又不能跑,只能疼得在地上乱滚 。
师兄杨荣全奔来拉护着阿龙,向师母求饶。杨荣全向师母拿了二角銭,背着阿龙到爱文义路石门二路口红十字会去了。半路上,瘦弱的杨师兄实在背不动阿龙,阿龙一咬牙由杨师兄搀扶着,半里多路,足足走了个把小时。
消毒敷药后,慢慢到得店里。老板娘一脸凶相。吓得阿龙一口饭都吃不下,脚钻心般地疼痛。阿龙求杨师兄到母亲那儿跑一次,叫母亲领去看脚,否则脚要废掉了。
第二天一早,阿龙母亲赶到店里,对大胖子老板娘说了很多好话,总算同意领回去医脚。
当时翠儿东家林传仁住在虹口朋络怀英里。林家的新师母娘很是客气慈悲,每天用车送阿龙去医院敷药冲洗打针。整整一星期,脚见好了。阿龙向林师母等行礼告别。母亲翠儿给了车费,还买了零食謝謝杨师兄。
大家看到阿龙脚好了很是高兴。老板娘说:“小鬼!好了,还是到店堂间去。”老三王实康最开心,还偷偷塞了几角钱给阿龙。
六
一场苦难的风波终于过去了。阿龙想,照此下去,接待顾客不懂英语不便做生意。尽管会了几句口头语:“铁连司、估特毛令,买司塔勿可……”但总是不能熟练交流。听说,王家沙隔壁开有几家英文夜校,阿龙求老板娘放他晚上去读书。但老板娘硬是不同意,说:“这种小鬼,还想上夜校,店里东西偷掉怎么办?”阿龙一时失望了。
后来就每晚临睡前,偷偷揣摩周宗宝师傅白天裁剪好的衣片与纸样板,尤其是当客人试样时,周师傅对不同体型的裁剪技巧,阿龙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仔细推敲。
周师傅看阿龙勤快、诚恳、专心。也就把平生的手艺毫无保留地教授给阿龙。不久,阿龙成了付裁剪工。有时周师傅不在,阿龙也会根椐不同体型为顾客量体裁剪。然后再请教周师傅,征得同意,就大胆开剪。
几次下来,连王顺宝老板都称赞阿龙聪明。在阿龙的带动下,老三王实康也不耀武扬威了,同阿龙一起拜周宗宝为师学裁剪。
后来阿龙又提出到三楼作坊间学缝纫。两年不到,阿龙就象老师付那样为老板挣钱了。而老板仅付给阿龙每月一元的学徒工月钱。杨荣全、章菊生两个同来的徒工还是在做勤杂工,倒马桶、扫卫生、洗水布,烫熨斗等。尤是还总受老板娘白眼,以及老师傅的打骂,老板及小K的蔑视。
到了工场间,阿龙专围着手艺高的几个师傅转。有时见裁片上有点小毛病,阿龙会提出自己的看法,几个师傅也乐意接受,并且也把缝纫技术、熨烫技巧、打小料技巧,特别是零件如何配法教给阿龙。阿龙也常买些点心塞给师傅们。
七
三年不到,阿龙已从做裤子、背心直到做长袄了。第一次做长袄有多处不合格,后来在老师傅的指点下做到第三件上衣时,众师傅大惊失色,都说:阿龙技术进步这么快!
引得老板上来观看,脸上笑开花说道:“这件上装是阿龙做得吗?”大家说:“是的。”老板还有点不相信。叫阿龙说一遍怎么做的。又在众人证明下,老板才相信。老板将这件上装掛在了橱窗的模特尔身上。
过了几天,店堂里来了几个大老板顾客,都要王宝顺老板给试橱窗里挂着的这件上装。几个人都试穿后,第二个老板穿了正合身,心里想:“怎么比自己订做的一件,穿了还舒适?”
经查问,就是按这位大老板顾客的尺寸量体裁剪精制而成的。这位顾客老板又问:“橱窗里的这件是谁做的?我要见见他。”
老板犹豫了,不知怎样答复。而旁边的老三一听说:“我去叫!”蹬蹬跑到三楼大叫:“阿龙!快去试样间,有人找你。”
客人一看,那里是老师傅,分明是一个毛头大男孩么!客人问:“人呢?”老三王实康大声说:“就是他!”客人楞住了,不相信!经过老板再三解释,客人才信了。
阿龙脸通红,怕出了什么事。老板也一声不吭。可客人一点责备都没有,而是夸赞阿龙是服装名师、小专家。还说要登报做广告,发扬“万和祥”的小专家服装师。此刻,王老板是笑容满面,连连躬身说:“多谢!多谢!”
事后这位客户大老板要阿龙一同坐上汽车到他家去给家人一睹为快。汽车开了半小时,到了大西路一幢洋房前停了下来。
阿龙一看洋房气派很大,庄重、华丽,有十几间房间。中间一个大厅,大吊灯金光闪烁。月牙形大沙发围在大厅周围。男女佣人好几个都迎了出来,到得厅里,大老板叫阿龙打开包裹,穿上这套崭新的西装,又叫着“密司特!”太太从楼上下来,得知后惊奇异常。
女佣端来热咔啡和三明治给阿龙吃,又掏出两元钱小费给阿龙。阿龙也不知咖啡是什么味,三口两口吞下肚,行了个大礼。道了谢:'“thank you vevy much!”(非常感谢)拿了钱,坐上车被送回店里。
大伙儿看见阿龙,都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个不停。阿龙一声不响,回到三楼。从此后,王老板对阿龙另眼重用,其他师傅也是刮目相看、敬佩不已。
阿龙钻研得更起劲了,都着手做培罗蒙高级西服了。老板把阿龙当作摇钱树,连老板娘都不敢对阿龙摆面孔了。
八
转眼在万和祥西服公司已是第三个过春节大年了。年初二晚上,几个师傅拉着阿龙在三楼工场间打牌九。
老板二儿子携着老婆回到老爸家过年。闲来无聊闯进三楼。一看桌面上,阿龙面前有一大堆铜板纸币。这二流氓眼红发光,伸手就抢。
阿龙也“嚯”得站立起来,喝道:“你抢我钱呵,放下!”老二嘻嘻一笑:“怎么了?我就拿了!”说着,扭头想走。
阿龙一伸手拉住他的长衫衣领紧扯不放。只听“嘶”的一声,老二的一件花呢长衫被扯了一大口子。
老二回手就打,阿龙也豁出去了,抡起拳头猛击。老二最终把钱甩出,阿龙松手忙去捡钱。老二被打得红着脸退了下去。
似乎风平浪静,而阿龙连夜趁人不备,卷起铺盖卷、收拾利索,悄然溜出老板家门。第二天,老板得知此事,心急火燎到处寻找阿龙。
有一次,在虹口与公共租界交口处,阿龙恰被坐在包车上的王老板发现,王老板急忙跳下车边喊边追。阿龙一急,闯入虹口地界,老板紧跟着却被站岗的日本兵拦住。老板毫无办法,只得灰溜溜坐上包车走了。
后来,阿龙在杨师傅等朋友的帮助下,到南京路王兴昌西服大店做师傅去了。
阿龙在不到三年的学徒生漄中,熬过了多少酸甜苦辣的痛苦,受尽老板剥削。若不逃出还得再做一年叫学徒谢师期。每月仅有五角钱、一元钱。吃的差还受欺压 。起早摸黑、做牛做马。
象阿龙这样的童工,万和祥就有十几个。隔壁鸿翔公司(做女式时装)有学徒工三、四十个。卡德路、爱文义、吴兴昌等服装行,也有20多个童工。
当时,老板们全是靠剥削学徒赚钱的。上海大隆机器厂,最初是在苏州河边搭个草棚,拉风箱的小铁铺子,专用童工。发展到生产小配件再到大油泵,直至大机器配套。老板后来是洋房两、三幢,汽车有两辆,大小老婆不知有几个。而童工白天做工,晚上睡在鸽笼里。
上海缫絲厂大多用女童工,苏州河边多少纱厂全都用童工的多。甚至上海大商店的老板也用徒工的多。比如“裘天宝”、“新老凤祥”银楼。四川路、北京路的钱庄等。
童工的血泪流成河,学徒的苦难汇成江。
第四章.灾难深重
一
1937年7月7日事变后,一时间,狼烟滚滚、山河悲泣。日军长驱直入、全面侵华。大半中国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8月13日,中日凇沪会战爆发。11月12日上海沦陷。日军还在浦东建立了“大道政府”妄图以此与法租界及英美租界相比,借以愚弄人心。而“亲善”的背后却是上海市民的恐慌。米价奇高、民不聊生。
1941年12月前,苏州河南岸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成了在沪外国侨民和中国百姓的避难所。由于“孤岛”内的局势相对安定,加上难民的涌入。人囗激增、市面兴旺,经济上竟出现了畸形的繁荣。
1937年公共租界的工厂只有四百多家,到1938年就增至四千七百多家。商行则从1937年的二百一十三户,增加到1941年的六百一十三户。
经济的畸形繁荣,更带来了“孤岛”文化的畸形兴旺。当时上海租界内集中了全国最多的电影院、舞厅、咖啡馆、游艺场、戏院等娱乐场所。上海《申报》曾刋登一位南洋侨胞的文章写道:“对于上海,感觉无限失望和诅咒。酒店、舞厅,触目皆是,其穷奢极侈之程度实为世界各大城市所仅见。”
当时电影制片公司多达二十多家,从1937年到1941年共摄制了近二百五十部影片,但没有出现一部宣扬“汉奸意识”的影片。
离乱年代,人们更喜欢乡音。故戏院中地方类杂戏也比比皆是。尤其是越剧,更是异军突起,人才济济,声势浩大。甚至连四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这些南京路上有名的百货大楼顶层楼面都建起娱乐场。其中有京剧、锡剧、常州戏;还有宁波滩璜、滑稽(相声)戏;越剧、话剧、无声电影等。
另外还有大世界、新世界、小世界。尤其是大世界,一进门有哈哈镜。楼上还有“X光”(女人全身裸体的秘密间)舞女全身裸露,手拿两把扇子小遮身体,妖娆而舞,引起台下看客阵阵喧哗。
顶层花园里灯光时明时暗。有叫“玻璃杯”的节目。上去后,泡杯茶。一个年青姑娘坐在男客身上任由乱摸。一些“野鸡”(靠卖淫为生的贫苦女人)混入其中,趁机拉客。甚或在花园长椅上直接“打泡”挣钱。
二
阿龙喜欢到南京路西藏路口的新世界。里面场子不多,但有地道可通对面戏场。
对于现代戏:《黄惠如与陆根荣》、《王莲英活捉倪瑞生》等是百看不厌。
还有无声电影《姜子牙大战桃花女》、《昆仑剑俠客》;还有袁美云的骑马、游泳、飞车表演;
周旋在电影中唱得动听的《四季调》;美国好莱坞惊险电影:《天字第一号》、《探险记》等都会使阿龙觉得爽、痛快!
特别是阿龙认为最成功的电影:《蝴蝶姐妹花》,一个演员主演两个主角。悲喜交集的情景,使阿龙忽而泪流满面,时而开怀大笑。
阿龙有时也到大新公司场子里去看《大京板》。这个戏班子大多数是天津人。演的是现代京剧,唱得十分动人。
一次一位男扮女装的花旦被一男客缠住不放,他一怒之下拉开胸部掏出两个奶罩,随手往地下一丢,叫道:“我是男的!”引得观众哄然大笑。
《大京板》戏班里有个花旦叫:金翠香。虽然脸上稍有些白麻点,但身材很窈窕,功夫也很了得,唱功更是脆亮。她一出台,下面肃静,只要唱几段,便掌声雷动。阿龙也会跟着大叫,有时还会跟着别人挤上台去。
有一次,阿龙跟着几个朋友师兄领了工资去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全兴康酒店》吃清水大闸蟹。喝了点酒,吃了碗面。走到马路上七冲八跌。
碰到一个人问他们:“模达尔看否?”阿龙问:“什么模达尔?”那人说:“是磨镜子。”大家也不懂。有个师兄说:“去看看吧!”阿龙就跟着大家走到一个弄堂里,走进一家后门上到亭子间。
只见有两个年青女人身穿蓝色旗袍,下身一絲不挂。两个女人关上门后,一人一头坐在房间中的一个长条橙子上,随手将旗袍往上一捋。顿时两条大腿,一只圆圆雪白的屁股全露在眼前。另一女人拿着一个约有8寸长的象大黄瓜粗的,又有弹性的叫“谷先生”的物件,塞进下身阴道里。而另一头塞进另一个女人的阴道里。两个人面对面紧紧拥抱着,用力地扭动屁股,……越动越剧烈。站着看的几个人都竖起了“小和尚”,有的还握住自己的下身捋动着。
一会儿,两个女人突然不动了,闭上了眼睛。只见橙子上流满了白色的液体。两个女人揩干下身,放下旗袍,收了每人的看费。阿龙与他的师兄们也一个个出了后门。
可是这一夜搅得阿龙难以入睡,直至凌晨。使阿龙恼恨不已,下定决心,不再放纵玩乐,更不能荒唐之极。
三
此之,阿龙很少外出,也不去场子看戏、看电影了。王兴昌老板也更喜欢重用阿龙了。
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美、英对日正式宣战,“孤岛”也沦陷了。
阿龙母亲翠儿所在的东家,原住在虹口,后来搬到苏州河南岸的河南南路公共租界,带花园的石库门小楼里,也没受到日本兵的侵扰。
但是有一天早晨,只听刺耳的枪声划破黎明前的黑暗。林先生因印书馆工作忙,时常住在公司里。家中在《南洋学校》工作、读书的三哥、四哥都一夜未归。翠儿也一夜未睡与林太太俩人不知如何是好。
翠儿早先听三哥说过,日本兵残暴之事。还听三哥讲过1937年日本鬼子在南京杀了好几万人,而且日夲兵专门奸淫妇女。
翠儿越想越怕,急忙拉着林太太到书房,拿起黑墨朝林太太脸上乱塗,随后给已怀孕的林太太披上一件硕大的车夫外衣,戴上草帽。自己也塗上些黑墨水,披散头发后,用毛巾包住。再用粪便塗上外衣。
並嘱咐三层阁的小舅母、好姆妈,娘姨佣人等躺在通铺里锁紧房门。再把楼梯口的门堵死。然后叫林太太躲进三轮车里。自己端坐在客厅里。
个把小时后,只听铁门咚咚响。还没等翠儿去开门,冲进一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问:“花姑娘的有?”翠儿装疯卖傻地说:“我就是花姑娘!”
矮鬼子兵看了一眼高过自己一头,身上泛着臭味,手里提着马桶的“中国男人”,捂着鼻子,转了一圈,想上楼,怎么也推不开楼梯门。大叫着:“死啦死啦的有!”惺惺地出门去。
晚上,三哥、四哥终于回来了。原来俩人早已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工作。现在准备去浦东游击区,再准备去苏北抗日根据地。
翠儿含着泪,为三哥、四哥收拾行装与干粮。
四
“孤岛”一下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没了生气。王兴昌服装店也关门了。阿龙失业了,几乎找不到做西服的商行、门店。
为了生存,阿龙拉起了平板车,每天起早贪黑还填不饱肚子。阿龙又去太古栈房背豆饼,每只重三、四十斤,要一下背三只,从船仑底背上船的三层顶甲板上。阿龙实在找不到活,就拎个小篮子卖香干、黄金瓜等。
42年寒冬的一个早晨,阿龙在南市方浜路大饼摊旁的墙上看见一招工简章。说包吃包做还有工钱。当即就与做大饼的苏北人汪勇,乘小火车到外吴淞口,被骗入日军的1629部队里做劳工去了。
当天晚上摸黑被送往一处荒凉之处。周围是高于一人的电网,电网外围是一条肮脏的小河泛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每天被日本兵强押着搬大石块或抬水泥、黄沙到一个洞口。洞内幽深黑暗,还有机器响声与劳工的咳嗽声。劳工们吃得是沙子拌饭与咸菜清汤。个个都是蓬头垢面、衣衫滥缕。
一天两名劳工病恹恹地被抬出洞来。一个仅12岁的童工被送到医务室。还有一个年长的送到狗圈,只听狗圈里传出凄厉的叫声。
等放工经过时,日本鬼子叫两名劳工将尸骨扔入小河,又将血迹斑斑的狗圈用水冲刷了几遍。阿龙见状,呕吐不停。又听说,那个小童工被打“预防针”也死了,还被日本医生解剖了。实际上是做了日军医生的活体试验标本。
劳工中也有被骗来的几个鸦片鬼。日本兵竟能对这些人发放烟土。尽管每日少量,但这几个鸦片君感恩的很,充当日本鬼子的“二打手”,帮助协管劳工干活。实在不能再用,只要停发两天烟土,这些鸦片鬼在自我撕扯嚎叫中死去。
据说工程完工后,其余劳工骗入洞入用食物毒死。还有一些稍为强壮些的青年劳工在工程完工后,又被强廹在吴淞口登船送到天津唐沽等地,也下落不明。
有的说是在唐沽万人坑被集体抢杀掩埋;有人说被送到日本等地方做苦工去了;还有的说是被日军731部队征用细菌实验致死了。
当时中国有800万劳工在日军惨绝人寰的摧残中,饱受煎熬。在馨竹难书的兽行中备受磨难。日军卑鄙残忍、骇人听闻的行径,使阿龙日后一想起就天旋地转。也万分庆幸自己的智勇大胆,逃出魔窟。
五
在暗无天日的劳工生漄中。阿龙见得最多的是,逃跑又被抓回的劳工被抽打得鲜血淋淋。
日本鬼子端着刺刀与半人多高的狼狗一起,一前一后向被抓回的劳工刺去、咬去。惨叫声震耳欲聋,被迫围看的劳工惊骇的连头都不敢抬。可是汪勇每次看到这情景,总捏紧拳头。事后总是稍稍对阿龙说:“最多像这样死去!”
一天夜里,汪勇终于逃走了。后来听说去苏北参加了新四军。阿龙怪汪勇没带他一起逃,阿龙也想逃出去啊!
日本兵在汪勇逃跑后加强了晚间的巡逻与防范。逃跑更困难了。
阿龙发现倒粪水的河道口是电网的缺口。又在一天送石块到洞内的机会,拿了一根雷管与钳子,又拿了些装水泥的牛皮纸袋与绳索。乘人不备藏入装粪便的破大桶里。第二天假装倒粪便,将大桶运到河道口,再在桶的外部砸上几个洞。
整个一天,无论是点名整队,还是吃饭集合,阿龙都是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好容易挨到熄灯,回到草棚。阿龙静候着等大家熟睡时,悄无声息地猫身向倒粪河道口摸去。
阴霾的夜空中时而闪现出守望台上射出的聚光灯影。阿龙在黑暗中快速从木桶的窟窿中取出牛皮纸袋往身上一套,拿着雷管与钳子,忍着刺鼻的恶臭,扑进河中。
深吸口气很快游到靠近大门的电网处,用绳子将自己绑定在插入水中的一个电网木柱上。然后剪去一些电网,紧靠岸边密密麻麻的水草芦笋众中,沉入水中用雷管吸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清晨,阿龙隐约听见脚步声与狼狗狂吠声,以及日本兵的狂喊叫声。一直到半夜,整个劳工营开始沉寂在黑暗中。阿龙又饿又累,整整在水中泡了近20多小时,两腿已麻木。但阿龙咬紧牙关,忍着饥饿,咬着雷管慢慢池潜入水中,游到对岸,快步向大路奔去。
六
阿龙母亲翠儿从汪勇处得知阿龙被骗去做日本兵的劳工,嚎啕大哭。每天早起求神拜佛,也托人到处打听,甚至到五角场的日本军需兵营去打探,也毫无消息。
整整廿天,翠儿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两鬓还有了白发。当阿龙九死一生,一路瘸着腿要饭到母亲处时,翠儿傻傻地拉住阿龙手,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任凭儿子连声叫喊:“是我,阿龙回来了!”翠儿突然含泪大笑,双手合十向天膜拜,嘴中念叨着“阿弥佗佛,菩萨有灵!”
阿龙从魔窟地獄中逃出来了,林家十几口人天天围着阿龙问长问短。但阿龙两只脚因站立污水中浸泡时间太长,生疮流脓,散发恶臭,疼痛钻心。还时而发热失去知觉。
母亲翠儿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老板林传仁得知此事,对翠儿说:“出阁娘:你儿子脚伤厉害,如不医治,可能残废瘸腿,甚至危及生命。快送《四明医院》治疗,治疗费用我来付。”翠儿千叩万谢,阿龙不顾脚痛,爬到林先生面前连连瞌头。
进了医院,当即刮去腐肉,每天换药打针。半个月后,情况好转,但还不能行走。阿龙每天躺在病床上看书消遣。住了整整五十天的医院,阿龙的食量也增加了,也恢复了体力。
阿龙住院治疗,一分銭也没化,全由林传仁老板仗义疏财。翠儿对林家更是忠心恳恳。手下一帮男佣女仆也都对翠儿的管理言听计从。
林先生虽是商务印书馆的大老板,但知书达理,除了看书练字,偶尔请唱评弹的角儿到家唱堂会。社会上的吃喝嫖赌,一概不沾。
他对日本侵略者的暴行是深恶痛絕。所以对三哥、四哥俩人去了苏北根据地一事,虽然心里掛念儿子,但却很欣慰与自豪。
林老板感谢阿龙的母亲翠儿尽心尽力将他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的悉心的养育。特别感恩翠儿能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与大智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