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孕育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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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春光茶社当老板的时候,我压根不会想到,许多年后会开办一家小型的养老院。虽说不再玩世不恭,到底如郝老五说的,我终究是个不甘心的女人。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我以为早已炼就了铁石心肠。不料凌霄一死,把我铜墙铁壁似的心脏堡垒轰然炸坍,在碎片中,我竟发现我还有那么一点点良心。就是这一点良心的驱使,让我回头游上了岸。

养老院坐落在城西夕阳山的一角,四周栽满了杨柳槐树,门口一条大道通向城里,路旁是一块块的农田,麦子收割后种玉米,一年四季庄稼一茬接一茬,像人似的辈辈不息。虽说是小型的养老院, 也费了我不少心血。多亏在茶社的时候认识了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出了事后他们也感激我讲义气,因此等事情尘埃落定,我舍了脸求他们时,一个个也就心甘情愿帮我。说到底也是相互利用,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从曾经茶社的风月情场乍一转换到养老院,正如从黑夜一下子曝晒到了大太阳底下,亮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难怪以前茶社的一枝红把她老妈送到养老院见到我时,一跺脚说:

“玉姐,你这摇身一变让我们怎受得了?一帮子姐妹还等着你东山再起呢!”

我整了整衣襟,掸掉下摆上的一抹灰尘,笑着说:

“我老了,也该积点阴德救救自己了。虽说现世躲过了这一劫,死后下不下地狱滚油锅还说不定呢!你碰到了姐妹们也替我捎个信,混不下去了我在这儿随时等候!”

现在我也渐渐平静了。没事的时候看看农人在田间劳作,听听林间小鸟叽叽喳喳鸣叫。日升月落的,岁月洒在院中树荫下乘凉的老人脸上,各人有各人的神情,各人有各人的故事。青春倏地一下就走了,不管曾经怎样的荡气回肠。

天行的母亲经常推着凌霄的父亲也出来散步,风霜似刀,在两位老人脸上刻下了逆来顺受的印痕,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老得一塌糊涂。天行被我送出国了,我不想让他一直在凌霄死的阴影里走不出去。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换个地方总比在旧地睹物思人要好。况且,凌霄嘱托过我一定要把天行这粒砂子孕育成珠。我怎么能忘记承诺呢?要不凌霄说她会死不瞑目。许下了一个承诺,就像欠下了一笔债,我得在有生之年兑现,才好去阴间向凌霄交代。

轮椅上的老人一副木讷的表情,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女随父,他苍老的脸上依旧浮出凌霄淡淡的影子。只不过,凌霄年轻细嫩,有女子的细眉,嘴角一弯唇痕延伸到腮,笑的时候掠过一道浅弧。不过,凌霄很少笑,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 就不曾开怀地大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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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在春光茶社当风风光光的老板,手下十几个姑娘被我调教得水葱儿似的,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难怪郝老五不止一次由衷叹道:

“要是在古代,妓院里的老鸨,你自夸第二,没有人敢争第一。”

“放你娘的屁!”我打了一下他伸向我屁股的手,“我要是老鸨,第一个拿你当大茶壶!哈哈!”

郝老五才是春光茶社的幕后主人,我只不过是他安插的一个挡箭牌子。他一径发了福,挺着个大肚子,腰带拖到了脐眼下,脖子上坠了个粗金项链,手指上套了个扳戒,一块硕大的手表把腕上的肉箍得肉嘟嘟的,一颗肥坨的头颅四周毛发剃得精光,顶部长短不齐的硬发如倒竖的猪鬃。他刚姘上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出道不久的毛丫头,他也不那么惨不忍睹。朝里他有官,后台很硬,这个投机倒把的公子哥在城里没几个人惹得起。他今天在这个公司衔个经理,明天承揽了某项工程,后天又和人合伙开了一家私人煤矿。我被他糟践得大了两次肚子,虽说在我身上贴了不少钱,但玩腻了他就想一脚把我甩掉。多亏我技高一筹,略施小谋以良家女形象认他老妈干妈。人人都有一忌,这个土皇帝不怕老子,不怕老婆,就怕老妈。如今老干妈也奔赴黄泉了,他见我放得开合得拢会应酬有利用价值,才软硬兼施让我这条鱼趟这道浑水,我知道,他的钩始终卡在我喉咙里。

记得凌霄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是个秋日的黄昏。说起来她和我还有点八竿子才打得着的亲戚关系,也不知她是费了怎样的周折才辗转打探到我的消息的。我已好多年没回乡下老家了,我的名声在那里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我知道,他们一方面艳羡我有钱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一方面又使劲地啐我咒我鄙视我。那个黄昏的霓虹灯在秋风中闪闪烁烁的,怯弱地眨着暧昧醉人的眼睛。春光茶社几个字昏朦中格外艳丽。我夹着颗将军烟刚训斥完一枝红,她以为以她的身价不想服务502房的客人。由得了她么?郝老五早就告诉我了,那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况且一宗生意需要他盖章签字批准。一枝红被我连唬带哄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这才整顿衣衫托着果碟袅袅婷婷地去了。我们这儿的服务员统一着装,短袖束腰上衣,在腰肢与短裙恰到好处地衔接,一身的淡红,既彰显了前凸后翘的旗袍风采,一举手投足又若隐若现地展春露秋,不知迷倒多少纨绔子弟达官贵人。穿着打扮,一言一行,不知费了我多少心血。饶是这么着,郝老五还经常挑肥拣瘦。我何尝不知道,他是鸡蛋里挑骨头,怕我顺着鼻子上脸,向他多讨几文臭钱。有时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在烟雾缭绕中我也想过,这么着终究不是长法子,毕竟是违法乱纪的事,打着茶社的幌子干这勾当,一旦东窗事发,一个也跑不了。趁着郝老五靠着关系罩着,多捞些养老钱是正事。郝老五隔三差五才来一次,不在他眼皮子底下,老娘有的是法偷赚个盆满钵满。

活该我和凌霄有甩不掉的缘。那晚,客人们喝茶谈生意赌博的都在那一间间房子里各行其事。我送一枝红陪客人出去过夜,瞅着她半娇半嗔半推半就地钻进一辆宝马。我对客人半谑半嘱的话还没说完,车屁股一溜烟噌地已驶出几米远。秋风一侵,我拢了拢大衣的毛领子,抿了抿卷烫的黄发,抬眼才发现门口站着个纸一样单薄的女子。那凌霄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小脸在秋风灯影里变换着颜色。当她怯生生地弯腰施了个礼问我是否认识贾香玉时,活脱脱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学生。贾香玉是我的大名,很久没人叫只被印在身份证上,我听着都生疏了。我问她是谁啊,她含混说了一大串旁门左系的亲戚关系。模糊中我似乎记得确实有这门亲戚,印象中她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我把她带到我的房间里,倒了一杯茶。茶汽氤氲中她的一双大眼睛浸了水似的,露出胆怯却又勇敢的神色。那是一双平时温顺一旦绝决又难以回头的眼睛,我看了都心里一惊,这样的眼睛闪烁着不可捉摸的未来。

我说我就是贾香玉。她慌张得立刻放下茶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晃出的茶水浸湿了一片灰色的地毯,洇出一大段往事。

“……就是那次矿难,改变了我的家庭。父亲虽没死,却成了植物人。母亲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又不能撇家一走了之,喝了农药也算解脱。那时我刚上艺校一年,不得不失学照顾父亲。他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虽说没有思想了,可躯体还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撒手人寰。政府的赔偿金救济金只能是杯水车薪,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了……”

凌霄说的那次矿难当年轰动全国,因官商勾结违规开采死伤众多,市里有个分管领导畏罪跳楼,好几个被革了职。每家虽说赔了几十万,但心灵的创伤却是一辈子也难以弥补。我平时最鄙视听人悲悲戚戚地诉苦,人生一世,就是挣扎,事在人为,一条路死,总得寻另一条,总不能一条道走上绝路,诉苦只能显示软弱罢了。但这次也不知那根神经犯了冲,我的铁石心肠里竟长出棵怜悯的芽来。其实说到底,还不是从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下海前的影子。

我暂时把凌霄留在了春光茶社,当个普通的服务生。郝老五很快发现了凌霄,一双色眯眯的小眼睛在她身上不知滚了多少回。一次他瞅个空子想对凌霄非礼时,我气愤地操了把刀子指着他说,你敢碰她试试,你试试!郝老五瞪着离脖子只有几微米的刀子,吐了一口浓痰,连骂我“贱货贱货”!

要是陌生人倒也罢了,不管怎么说,我和凌霄沾亲带故的,我自己堕落了,不能看着含苞待放的凌霄在我眼皮子底下被糟蹋,我狠不了那个心。我只让凌霄服务正经的客人,她很勤快,样子又周正,不苟言笑,越是这样,就越勾起那些狂蜂浪蝶的兴趣。好在有我一手罩着,他们只能垂涎三尺,并不敢把她怎么样。由于没有包夜没有小费,凌霄到手的钱也不多。我能看出她脸上焦急的神色,那神色让我的心针扎般地疼。我又看到了她那双浸了水的眼睛,温顺中的绝决让我不寒而栗。那是一双飞蛾的眼睛,急切地搜索着一厢情愿的火苗。

有一次我对着那双眼睛说:

“凌霄,你知道吗?这条路不是我愿意选择的。一天夜里,我回家的路上,被一群醉鬼轮奸了。我怀了孕,打掉了。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未婚夫毁婚,父母嫌我丢尽了脸面。我割脉、吞药,几死未成。在家乡我是待不下去了,只好逃到这座城市,这一待,就是十几年。我回不去了,回家的路,早已断了……“

凌霄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忽然抬起头一笑,眼里闪着光,嘴角那道弯痕牵强地延伸开去:

“可是……我父亲……”

那眼中的绝决已是义无反顾。

终于,一天晚上,郝老五满面红光而又神秘兮兮地来到茶社,迫不及待地对我耳语:

“一个大金龟呢!年纪大了点,可来头更大啊!条件苛刻着呢:年轻漂亮,有艺术气质,还必须是处——整个说的就是凌霄!这妮子既托了我,我是半点没敢怠慢。出手阔绰着呢——”说着伸出五个手指“——满意了还要高!这次要成了,煤矿的开采证没得跑了,奶奶的!我可是求爷爷告奶奶才请的这尊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到时少不了你这贼婆娘的好处;要是给我搞砸了,你也知道我郝老五的手段……”

看着郝老五油腻的脸上汗渍淋漓,我恶心得差点呕吐。我不知道凌霄何时找的郝老五,她是不给自己留退路了。窗外红光一闪,几朵烟花腾空而起,尽情地绽放,又稍纵即逝,就是个短暂而又艳丽的生命。明天就是国庆节了,许多婚礼的烟花提前开演了。

国庆节那天,我特意买了些元宝纸钱。夜空中有风有云,月色晕成一滩鸡蛋黄。我在阳台上拧开了打火机,把那些冥纸焚烧殆尽,烟灰随风飘逝,是我青春的祭奠。我就是在那一晚参加完朋友的婚宴回家时被轮奸的。每年我都会在这晚烧些纸钱,真快,都十八年了,怎么像是指缝间的事?

夜很深了,深得都到了凌晨了。凌霄回来了,一脸的疲倦,那双浸水的眼睛里没有了温顺,没有了绝决,她已彻底陷进去了。

在高楼大厦的夹缝里,开始下弦的月色有时亮有时阴。我和凌霄就在阳台上看月光西斜。大段的时间里我们无语,为了打破这沉默,我说:

“自己要小心,别让人在肚子里留什么东西。”

凌霄没看我,双手抱着臂,仿佛很冷似的:

“老婆不能生,他想要个儿子。我们谈好价了,这是三十万,生出来补齐八十万。”

说着,凌霄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月光在我眼前晃了几下。我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用力摇晃着喊:

“你疯啦?!”

“我没疯,玉姐。”凌霄转过头,眼睛里的水溢了出来,在月光下淌着,“是我自愿的,这是最简捷的方法。”

凌霄搬到那个汪总为她购置的红楼里去了,连同她已成植物人的父亲,听说还雇了个佣人专门照料着。我去看她的时候已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那年的厄尔尼诺现象特别严重,冬季还没过去,小阳春的天气提前到来。红楼别墅飞檐斗拱,上下两层,院里的迎春花已打骨朵了。女佣推着轮椅上打盹的老人在晒太阳,凌霄穿着宽大的孕妇装在窗前弹古筝。她是艺校学声乐的,自然喜欢抚琴吟唱。她沉浸在音乐中时,我就在她的卧室里,看四周墙壁上张贴的一幅幅字画。画中的人物都是古代的,风姿绰约,水袖长衫,粉脸云髻。

第一幅,一美女坐车上,掀车帘露俏脸。题:苏小小。妾乘油璧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第二幅,一女子徘徊花间。题:严蕊。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第三幅,一女子坐一窗内,手执笔,桌上铺笺,似在沉思。题:薛涛。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人南飞又北飞。

第四幅,一女子仰头,看墙上榜文,目露愤怨之色。题:鱼玄机。云锋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第五幅,一女子独立窗前,窗边芭蕉叶被雨湿透。题:聂胜琼。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第六幅,一女子扑地,额前渗血,滴在一把画有梅花的纸折扇上。题:李香君。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魄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

一幅幅的画,人,诗,真的,太多了。我的眼酸痛,心震颤。这些人,我也略知一二,隐约都有同一个身份。时间在心上打了个结,滴答行走的,不是更漏,是心在滴血。转头看,阳光透过玻璃鲜活地照在凌霄脸上,苍白中透出凝重。曲子水一样从指间流出,仿佛是她在弹奏一个生命。

猛然,琴声停了,我听到凌霄问:

“玉姐,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吗?

我迷惘地摇了摇头。

“这叫‘平沙落雁’。”

我忽然发现,也许是弹曲子过于投入和用力,凌霄的嘴唇被牙齿咬破了,渗出红红的血。

十个月后,当凌霄生完伢仔搬出红楼时,已是炎热的夏季了。听说汪总对她已有了感情,执意挽留,毕竟她也是孩子的母亲。可凌霄断然拒绝,她说她无法面对生出来的罪孽。

我没让凌霄再回到春光茶社。她用得到的钱一部分给父亲养病,另支出一部分开了家花店。虽生了孩子,她的身段气质并没有走样,倒比原先更增添了一份沉静典雅。就像一株普通的杜鹃花,我以为凌霄可以在大好的季节里灿烂地盛开,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的孽缘来了,她认识了沈天行。

郝老五忙着他合股煤矿的事,来春光茶社的脚步疏了些。况且他探到消息,新一轮的小型检查行动即将开始,让我小心行事,因此茶社的生意暂时循规蹈矩起来,我也乐得抽空去凌霄那儿。花店的生意在凌霄的精心打理下已小有起色了。

正值秋末,实在不是个适合恋爱的季节。几次去花店,我注意到一个高瘦苍白的青年经常帮忙搬运花盆。他言语不多,棱角分明的脸上有尚未被水流冲刷磨平的石头似的坚毅,一头短发根根直立,狂怒地傲展着青春的倔强。我能看出他伸向凌霄爱的触角,在人情世事面前他还是个稚嫩的角色。我把目光投向凌霄,她躲躲闪闪的姿态也明显透出内心的犹豫不决。

我不禁叹了口气,连念几句“冤孽,罪过”。

我没有问,凌霄却主动坦白,那双汪汪的眼睛深雾一片,水光迷茫:

“……矿院毕业的大学生,在一家煤矿工作。来店里买雏菊认识的,原来他父亲也是在那场矿难中去世的。也许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不免多聊了几次。刚进入社会,满身书卷气,踌躇满志的,还没碰过壁,不过,感慨也挺多的,立志要有一番抱负呢……”

我猛吸了一口烟,烟雾中凌霄的脸有一丝生动。

“我有自知之明。玉姐,你放心。”末了,凌霄简短做了总结,既像是一种承诺,更像是一种宣判。

例行的行动过后,春光茶社的生意又红火起来。随着煤炭价格的节节攀升,郝老五的矿产生意自然蒸蒸日上。为着凌霄的事他特意给了我十万酬劳,我放了一部分给凌霄,说是花店入股。自从踏进圈来,我从未感到钱的肮脏,这次不同,我知道,和钱联系在一起的,不止有吃喝玩乐,还有青春和命运。

因为生意忙,我很久没去花店了。不料春节后的一个晚上,凌霄倒来找我了。她比先前更瘦些,气色很差,一挂小瀑布似的长发散披着,一弯下弦月发夹撩起一缕青丝,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眼中的水面一皱一皱的,像挣扎过的波纹,圈圈漾开,不肯停歇。

她一定有事,但欲言又止。我们来到一家咖啡馆坐定,她抿了口甜中嵌苦的黑色液体,才下定决心抬头道:

“玉姐,你打我也罢,骂我也罢,我是决定了。你托下郝老五,再联系一下汪总,我愿意……”

我一惊,把端起的杯子啪地甩到桌上,黑咖啡溅了我一手:

“你疯啦!你有病啊?!刚上岸又重操旧业,花店生意不好吗?你缺钱吗?你怎么变得这么——”我没把那个脏字吐出口,但盛怒之下我真想扇她两巴掌。

“是我自愿的。”凌霄怯生生说道,那双眼睛里又迸出绝决的神色,我久已未见的绝决。

“理由!”我简短命令道。

“为了他,为了我,为了我们,为了少一个像我们这样的人。玉姐,也是为了爱。他就像是一粒原始而普通的砂子,纯净而透明;我就是一只河蚌,碰巧遇到了他,想把他孕育成珠。”

我不懂。我又懂了。叹了口气,我说:

“上一次是他求你,这一次是你投他,买与卖,你要搞清楚。宠你的时候百般呵护,玩你的时候百般凌辱。凌霄,我是过来人,大风大浪我见得多了,我能一忽儿扮作妓女娼妇,一忽儿演成闺秀贵妇。你不同,你不该在这场浑水中趟下去,万劫不复。”

“玉姐,”凌霄探手掠过额前一缕碎发,“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还能做什么?他正直善良,有理想有抱负,说过‘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话。在这个社会上,凭他一己之力,纵有雄心也难以实现。汪总是副市长,分管矿业的,有人提携,仕途便会节节提升。他爱我,不知道我的过去,是对一个女子由衷单纯的爱;我也爱他,但不敢,我配不上他……”

“你觉得值吗?”

“我只是不会后悔。”

我到底狠不下心把凌霄往火坑里推。凌霄瞒着我又去找郝老五,那个衣冠禽兽自然喜不自禁。事情向我掌控不住的方向发展。凌霄叮嘱过我不能把真相告诉沈天行,急情之下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是挽救凌霄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单独约了沈天行在花店见面,凌霄不在,那里过两天就要转租了。

花店在闹市区,为了吸引顾客,门前两侧摆满了各色花卉,有富贵树,节节高,日日升,三色杜鹃,锦白栀子,红红白白各自媒,正是一个万紫千红的世界,静中有闹,说不尽的繁华与迷乱。置身其间,仿佛是辟出的一小片世外桃源,但路上熙攘的车流人流,又会把人拉到尘世中去。

沈天行坐在一株步步高树前,右手摩挲着碧绿的树叶子。他清瘦的脸上颧骨有些高,一双剑眉斜插向两鬓,英气勃发。只是,眉宇间印出淡淡的落寞。

“你替我劝劝她,玉姐。”他也随凌霄叫我玉姐,“开花店挺好的啊,我休班还可以来帮忙,凌霄说不干就不干了。她这脾气啊,温顺起来小猫崽似的,倔强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

“那你还喜欢她?”我牵强地打趣。

沈天行的脸立刻红了起来。

“我和凌霄都是那场矿难的受害者,个中滋味我们最清楚。死了的人难以瞑目,活着的人备受煎熬。我母亲,在乡下,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大把大把地吃药,经常一闭眼就被噩梦惊醒。凌霄呢?那么年轻,面对植物人的父亲,压力更大。我知道,我就是个普通的人,但我愿意牵着她的手,陪她走过一生。

“我在煤矿工作,时时被看到的景象震撼着。那些善良朴实的矿工们,为了养家糊口,能使日子好过些,能为子女提供更好的上学后盾,能为父母的病早日得到治疗,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在毫无生命保障的矿下辛苦地劳作。不是没有怨言,但失业是面临的更大的困难。一听说某矿因无证开采或废弃仍采发生矿难,我的整个身心都会反射性地痉挛。上级三令五申,效果总是不大,为什么?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地方保护?政绩?经济利益?官商勾结?我知道还没有机会了解这些。我太卑微,只是一介小兵,但古人说得好,“位卑未敢忘忧国”,人的生命不是关系到国家大事么?不彻底改革还会有矿难发生,还会有家庭遭受痛苦。改革谈何容易?需要有职位、勇气、决心,我知道我还差得很远,但我会努力,为了不让悲剧重演,我会努力……”

一席话,使我知道了,凌霄为什么刚上岸,又决然选择回头泅水。

我问天行知不知道凌霄去做什么。

“她没明说,”天行一脸愁容,两道剑眉拧在一起,“只说去做专职护理什么的,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带上她的父亲。玉姐,凌霄对我仍是躲躲闪闪不太信任。我对她是真心的,你替我好好劝劝她,求你了。”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揿灭烟,仍在纸篓里,又随手掐下一片步步高的叶子,顿时一股浓绿的汁水染透了我的指尖:

“好好做你的工作吧,只要努力,相信一定会实现你的理想。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既然选择了,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在这荒谬的世界里,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原来我以为他人就是地狱,现在我明白了,每个人都该有个希望,也许那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但总该有希望,总该等……”

沈天行茫然地听着我一番不着边际的话,怔怔发愣时,我已拎起鳄鱼皮包,抖了抖衣袖,跨出店外。阳光一片灿烂,一轮红日滚在半空,蒸蒸地射出万道光芒,洒在一群年轻人洋溢笑靥的脸上。从他们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了青春时诗情画意的自己。

人不知不觉一开始回忆,就老了。我对着镜中自己的脸发呆。下巴下的赘肉颤巍巍地动着,化妆品的白仍掩饰不住皮肤的松弛;那双眼业已干涸,鱼尾纹像龟裂的涸岸;抹去口红,淡紫的嘴唇如两片烟熏的腊肠——我还嘲笑郝老五惨不忍睹,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更可恨的是郝老五恰好此时进来,一把拧了下我的脸,满面肥笑地奚落道:

“我迟暮的贾美人,又痴情地想着哪个情郎啊?”

我拿烟戳了下他手上的大钻戒,斜眼乜了一下,斥道:

“滚一边去!想谁也不会想你这头大肥猪!”

别看郝老五平时跟我打情骂俏的,凶狠起来一点面子也不给,谁让我年老色衰还得靠他多赚些?他掇过一把椅子做到我对面,手放在椅背上,下巴枕在手上,眨巴着一对豆粒般的小眼睛问:

“哎!正纳闷个事,讨教一下。你说那凌霄这么水灵的一姑娘,入了哪门子邪,咋又求着去傍汪总呢?这可把我乐得,嗨!正愁没法子再去敬敬那财神爷呢,你说咋这么巧!合该爷发财,哈哈!”

“你就作孽吧你,”我没好气地啐他,“你发的这叫死无葬身之地的财!”

“我可听说啊,”郝老五扬手打了个榧子说,“这次可不同了。”

“什么不同?”我心一惊,沉下脸问。

“生完孩子那会儿,汪总想方设法让凌霄留下,一来可以照顾孩子,二来他也是真动了一点感情。可那凌霄死活要走,他着实感慨一番,却也憋了一股子气。你猜怎么着?那孩子没过几个月,竟生了一起罕见的病,没多久竟没了。这汪总冒了这么大风险的宝贝计划竟泡了汤,人财两空,真是气急败坏。凌霄托我周转时,我还提心吊胆,谁曾想他竟满口答应。这凌霄也病的不轻,委身于他竟是为了小情人职务上的提升。前几日酒桌上,汪总多喝了几杯,悄悄对我说,‘老郝,你说现在还有痴情的女人么?现就有一个。我让她再生个,出大价钱,死活不肯。为了个毛小子,什么都肯做。你抽她一嘴巴子,她一偏头,抹下嘴角的血,一声不吭。拿烟戳她的小乳头,顶多掉几滴眼泪。我是又气又乐,爽啊,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看着真是痛快!吸上几口那才叫迷人呢,软绵绵娇弱弱的,让人恨不得拧上几下,拖起来干上个三天三夜!忍起来是这样,凶起来倒像条小猎狗呢!每天问我小情人提升了没,真他妈扫兴!还威胁我呢,揭发我?哼!也不量量喘气的喉咙有多粗!我一捻手就轻而易举掐死她……’这汪总还跟我碰了杯,感谢我送给他这一大活玩物哩!”

觑着郝老五一脸的洋洋得意,我用指尖把烟揿灭,只冷冷地问:

“那小情人的职务提升了没?”

郝老五霍地站起身,一甩膀子把椅子掇回去:

“汪总是谁啊?好歹在官场混了这许多年,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没玩够呢!”

以前我从不看本市新闻台的,现在开始关注了。电视里,那个所谓汪总副市长戴副眼镜,温文尔雅的样子,做报告时不苟言笑,下基层考察时,很亲切地握住街道办女主任的手紧紧不放。

我多年未犯的偏头疼又起了,而且来势凶猛,郝老五建议我用偏方,去扎针。在一家针灸理疗所里,我不曾想到竟遇到了沈天行带着他母亲来治疗神经衰弱症。许久不见,他仍是那么瘦,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原来他已被提升到安监局工作了,虽然气色较以前红润不少,但仍掩饰不住眉宇间淡淡的轻愁。

“我承认对工作我是认真积极的,”沈天行的脸削瘦坚毅,像一枚女娲补天时炼就却废弃的石头,“却也没料到会被提拔得这么快。毫无征兆的,一纸调令改变了人生,虽是小职务,但据窃窃私语的同事预测,我有不可限量的远大前程。他们认为我有不可告人的背景,仕途早就安排好了的,先在基层锻炼一些时日,再理所当然节节攀升。对于那些闲言碎语我早已不屑一顾,因为在安监局我又发现了新的状况,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经济利益,安全漠视,明哲保身……就像一道道解不开的方程,比起生产一线,这里更深更乱更复杂。一步步追根溯源,才发现发生矿难的原因不是细枝末叶,而是牵扯整个大树。没有大刀阔斧的改革,矿难仍不可避免,还会有更多像我父亲一样的人被淹没在黑暗里……”

我猛吸了一大口烟,烟雾中的沈天行遥远而模糊。仍是颗顽石,仍是粒砂子,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是他太幼稚,还是我过于老气横秋?但我的老气横秋在他的幼稚面前渺小得可怜。用力揿灭烟,我问他:

“最近,见凌霄了吗?”

“唉,别提了。”他眉宇间的哀愁又深了一层,“自从做了专职护理,她总是忙,我们很少见面了。偶尔通通电话,她老是询问我工作的事。我正打算让她辞了那份工作,再把花店开起来,那样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玉姐,回头你替我劝劝她,她那脾气啊,唉……”

凌霄那个人,她那脾气,岂能是我劝得了的?我转头看到玻璃窗里患者头上扎满细针,面带痛苦,银针在灯光下泛着白光,微微颤抖。我的偏头疼更严重了,疼得我觉得活着真是一种痛苦。

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各人有各人的命。现在我常常照镜子,看卸了妆的一张脸,陌生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隐隐的圈圈皱纹像只老河蚌壳上的生命线,繁华过后的迟暮涂满了抓不住青春的无奈,我有种欲退隐江湖的倦怠和幡然醒悟。郝老五不止一次警告我了,说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培养一枝红了。我知道,榨干我后他会像甩骨头似的把我扔掉。哼,扔就扔呗,老娘也不能一辈子绑在他身上。我总有法子笼络他,旁敲侧击地打探凌霄的消息。唉,这个凌霄啊,竟成了我心头上的一块病了。

“还那样吧,不过陷得更深了。”郝老五的脸上也泛出惋惜的神情来,“当初给了我,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听说瘾一犯起来,小野猫似的,尖牙利齿,吸上几口,立马温顺得变成小病猫,让人心疼。汪总连说有趣,比养只宠物有趣多了……”

镜子里我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根,一年的时光倏地又过去了。这一年的秋风来得格外早,我披了件新皮草也没能抵御住那股寒气。我退居二线半年多了,一枝红现在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我打算好了,过了秋就离开这里。不知怎地,我老早就感觉该离开了。这大半年来,我天天看新闻,我知道,中央巡视组就快来了,风吹草动已打扰了多条惊蛇,有些事情也该水落石出了。

现在我经常一个人抽着烟,静静地在等,也不知在等什么,反正一些事迟早要发生。春光茶社早已得到消息,处于半关门状态。郝老五急得抓耳挠腮,预感到此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他的妖技鬼术在金箍棒前也无能为力。因为他听说,市里有领导开着会就被带走了,地震真的来了。

果然,又是国庆节那天,凌霄终于来找我了。那天下着雨,许多婚礼上的彩虹门被风雨浇得东倒西歪,但婚礼仍如火如荼地举行着,推杯换盏笑语不断,一对对新人喜气洋洋地牵手拥抱接吻。凌霄明显憔悴了,秋风秋雨后的虞美人花似的,残瓣落了一地。她神色极差,苍白的三角脸逼仄地半隐在潮湿的碎发间,嘴唇蟹壳般青灰,且不时无法掌控般抖动几下。我递给她一杯茶,她双手捧着,捧杯的手也不时抖着,仿佛很烫。我看到她的几个指尖上有凝疤的扎痕,一颗颗小黑痣似的,顽固地醒目着,仿佛皮肤癌患者病毒的张牙舞爪。

“我得经常用针扎指尖,”她不看我,死死盯着茶杯里蒸腾出的缕缕白汽,“十指连心,心感觉疼了,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不过,我不后悔。记得我说过,我不后悔。因为我爱他,真的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我发觉了凌霄说话的跳跃,她只是随自己的思绪表达,没有过渡,有时让人感到突兀;然而与她自己,也许是自然而水到渠成的表达。

很快的,她喝掉了一杯茶,我又给她添了一杯。好像她很渴,身体已干涸太久。

“出事了,玉姐,那人出事了。虽然我知道早晚得出事,但太快了,我的计划才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把他孕育成珠……”

茶汽洇湿了她的眼,凝成晶莹的液体在眼角挂着。她极力忍者,头有些抖,那液体也跟着抖,但没有滑下来。

“他人蒸发了,红楼也消失了。我想让他给我句实话,可找不到他;天行呢,电话总是关机。玉姐,这世界怎么了,怎么一晃儿全没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凌霄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茶杯碰着牙齿咯嘣嘣直响。她的眼神直勾勾地在氤氲间定格,恐惧,哀伤,无助。我拿走茶杯,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她不停抖着,很冷很冷似的,不由自主地,仿佛抖动是她唯一的本能反应。我想温暖她的冷,但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双手抓住我的衣服,猛抬头痛苦地哀求:

“玉姐,快,给我点,你有的,是不是?玉姐,我好难受……”

我怔住了,顿时恍然大悟。我快速地扯过搭在一旁的长围巾,把凌霄的双手困住。她不停挣扎着,撕心裂肺地祈求咒怨着:

“玉姐,给我点……玉姐,你好狠……”

不狠是不行的,我咬着牙,把凌霄送进了戒毒所。

我搬出了春光茶社,在戒毒所附近租了间房子,陪凌霄一起戒毒。说实话,那是段安心又痛苦的日子。虽没有杀过人放过火,但我仍是个作恶多端的女人,此时,我竟去照顾一颗受伤的心,一种久违的母爱重新在我心底生根发芽。多少年了?我以为早已忘记了那种温暖和感动,谁知被手轻轻一撩,原来,他们隐藏在某个幽闭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走。通融好戒毒所的管理人员,我经常去看凌霄。她的戒断反应非常强烈。曾经那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如今简直变了形。瘦小,苍白,头发凌乱,干燥的眼睛惊恐、无助、绝望。我随她的挣扎而挣扎嘶喊而嘶喊痛苦而痛苦。我安慰鼓励的话语在她所受的折磨面前显得如此卑微,以至于我对送她戒毒的做法产生动摇。但我必须残忍,不残忍还有什么法?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瓣瓣残落。

费了好大周折,我才把沈天行这个罪魁祸首给挖了出来。让我不曾想到的是,原本在安监局工作的他又被谪贬回一家小型煤矿了。副市长真的很狠,临行前还不忘特殊照顾一下,让他重新回到原点。沈天行这粒原始砂子被彻底打蒙了,在湍急的水流中被呛得七窍流血,久久不能恢复,所以他索性关掉手机,关掉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矿区找到沈天行的时候,阴沉的天幕下,虽然短发还直立着,但黝黑的脸上已涤尽曾经的红润了。我气不打一处来,生拉硬扯把他拽上去戒毒所的汽车。

凌霄没有料到沈天行的到来。她惊慌失措地用手梳理着乱发,旋即整理衣襟,干涩的眸子里闪出一泉水色的湿光。当知道这幅凌乱的形象在天行眼中定格成一尊错愕时,她忽然叹了口气,挺直的腰身颓废了下去。她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她再也没法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了。

沈天行始终一副呆若木鸡的脸色,像在泥潭中停止挣扎的小豹子,不甘心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三个人都动了动嘴唇,彼此却什么也没说。旧日的时光静静地拂了三人身上一层灰尘,手一掸,掉了,仍有渍痕。窗外远远的,似乎传来戒毒者撕心裂肺的嚎叫,让人感到生不如死的痛苦。

戒毒所坐落在城东一隅偏僻的地方,再远处是墓地陵园。农田里有农人忙碌的身影,在死人安息的土地边,他们活着,不停劳作,直至死去的那一天。一大片刺眼的阳光从天穹倾泻下来,热切地照在活人身上,也照在墓碑上。

在活人和死人的夹缝里,我告诉了沈天行一切。他站在路边,风倏地掠过,有尘土在飞扬,他孤独的脸上死一般的苍白。抬眼遥对着天上一轮黑色的大太阳,他慢慢蹲下身去,低下头,埋在两腿间,双手不由反伸上去,狠狠地揪住粗短的黑发。大太阳照在他后背上,光线一颤一颤剧烈跳跃,没有声音。

三天后,凌霄选择了自杀。

直至今日,我仍固执地认为,是我让凌霄与天行的会面促使了她决然走向了不归路。望着白布单下小小的人体轮廓,我又想起了那个秋日的黄昏,秋风灯影里,凌霄怯怯地来寻我,单薄的身子在灯下像个纸一样的女子。天行跪在床前,颤抖的手缓缓拉开布单,一张苍白的脸静静地沉默着,那双浸着水的大眼睛再也不愿睁开。抚摸着脖颈上一道深深的勒痕,天行俯下身去,给了凌霄一个长长的吻别。

戒毒所的人致歉之余,单独给了我一张银行卡、一纸遗书和三本日记,这就是凌霄留给世间的遗物。

我和天行给凌霄选了墓群里一块偏僻的地方。我们把她的小小墓碑漆成了如血的红色,就像她生前住过的红楼。天行在墓前一坐就是大半天,呆呆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也不去劝他,任凭暮色把他和墓碑渐渐包围。起风了,碑前的蜡烛禁不住侵袭,扑地一声灭了,只余留一茎烟痕无力地挣扎着,但也很快消失殆尽。

一个人的夜里,空虚和寂寞如潮水淹得我无助且悲凉,我往往要取出凌霄的遗书和日记读上几段。随手翻上一页,一颗少女的心便跳跃在纸上,只是鲜血淋漓。

天行,今天是我们相识两周的日子。今晚在相逢餐馆里,你给我讲述了矿区的见闻,那黑暗的狭窄巷道,朽损的木桩支护,简陋的采煤工具,失效的检测仪器,着实让我心有余悸。原来,我们的父辈就是在那样一个毫无安全保障的环境里工作的,原来有些人的命,竟这样贱,这样贱……

天行,你说,古语云,位卑未敢忘忧国,人的生命就是关联到国家大事,你立志要彻查原因,有机会死谏有关部门进行改革,尽量减少矿难的发生,减少家属们的伤痛。你的感触我懂,你的悲愤我懂,你的宏愿我懂。

在街上,你问我,为什么叫凌霄?

我随口念了几句古文:神历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

你立刻大声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你知道,你唱得很难听吗?跑调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呵呵。但我仍啪啪为你鼓掌,为你高声吟“得意高歌,夜静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彻千山响。”

你知道路人怎么看我们吗?他们以为是疯子。

我从未饮过酒,今朝为你喝了两杯。我想,是酒把我们浇灌得不成人形。

满山的野杜鹃开得真是鲜艳,毕竟是春深了,它们也有绽放的季节。

天行,今天,你带我去郊游。你兴奋得像个孩子,我知道,你的一篇探讨矿难的文章发表了,邮来了一百元稿费。

我取笑你,一百元稿费就把你刺激得那么开心,要是仕途上坐到局长的位子,还不知怎么得意忘形呢!

局长的位置我可不敢想,你说,文章的发表足以证明本人还是有点小才的嘛!——前途无量!哎,对了!上学的时候,他们都说我是块宝玉呢!纯净而透明,不能沾染世俗的半点浊气,但很容易破碎。

你呀!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宝玉,顶多是块被女娲补天时练就却又弃用的废石,——不,顶多是那块石头上的一粒砂子,原始而普通。

那你呢?

我么?只是软体动物门里的一只河蚌。偶然张开壳含了你,想把你孕育成珠。

天行,你知道孕育成珠的故事吗?我抄给你看。

资料显示:河蚌,属软体动物,生活在江河湖泊池沼的水底。环境安静的时候,河蚌微微张开两片贝壳,伸出白色的足。当受到惊扰时,它就立刻把足缩回,两片贝壳紧紧地关闭起来,保护柔软的身体。贝壳壳面上有一条条的环纹,叫生长线,河蚌愈老,生长线愈多,贝壳也愈大。在两片贝壳的内面,都贴着一片柔软的膜,叫外套膜,贝壳是由外套膜的分泌物形成的,贝壳能够随蚌的身体增大而增大。贝壳最里面的一层很光亮,叫珍珠层,这是由外套膜的上皮细胞所分泌的珍珠质形成的。河蚌生长过程中,珍珠层可以不断增厚,当河蚌的外套膜受到砂粒等异物的刺激时,外套膜就会分泌出珍珠质,把砂粒等异物层层包被起来,时间久了,就形成了珍珠。

资料显示:珍珠,是某些软体动物(如蚌)的贝壳内产生的圆形颗粒,乳白色或略带黄色,有光泽,是这类动物体内发生病理变化或外界砂粒和微生物等进入贝壳而形成的。多用作装饰品。

天行,你这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凭着满腔热情,凭着正直和责任,竟有颗反叛的心!当你给我讲述在矿上的所见所感时,我立即想到了我的父亲。我被你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理念深深震撼。真的,我想如果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任领导,尽心尽责,可以减少多少矿难,可以免除多少人的无辜生命!我为你的苦恼而苦恼着……

真的,天行,你就是粒原始的砂子,我真的希望你能变成珍珠。

要变成珍珠,单凭你自己,是根本不行的,几千年的官场制度,会立即吞噬了你。

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做那只含你的蚌。

我本是个平凡的女子,被生活所迫身上已经烙上了耻辱的印记;重蹈覆辙,也就只不过又多了一个印记。

如果以我的堕落换取你的升职,我愿意。

原本的,历史的长河中,我也就只是个污点。

玉姐说我疯了,刚游上岸又要下水。我说,我没疯。

我又成了那个副市长的情妇。我有条件的,就是提你尽快升职。

真的,天行,这是我自愿的,你不要说我傻。

我愿意为我爱的人付出一切,包括你,包括我父亲,包括普天下有良知的苍生。

我不想告诉你真相,怕你鄙视我。

我本就是个一无是处人尽可夫的人!

但是,天行,你为什么要说爱我?我真的很惶恐,我没资格被你爱。我躲闪着,尽力地躲闪着。

元宵节。今晚广场上的烟花真是漂亮,腾空而起,骤然绽放,五颜六色,星星点点,半空中燃起个个梦幻,灿烂地开,淋漓地逝,虽只须臾,但连连不断起来,是一串串的烟花世界。

天行,今晚你问我爱不爱你,我反问,你爱不爱我。

你坚定地回答:爱!

我问,如果我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呢?

你说,我依然爱你。

我问,如果我是平民家的女儿呢?

你说,我仍会爱你。

我问,如果……如果我是一个低级下贱的女人呢?

你说,我……凌霄,为什么这样作践自己?

天行,我本来也不想知道答案,因为那答案太残酷,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

玉姐:

这世上,我的存在已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我选择离开。

这世上,我还有两个牵挂,恳请你帮忙。

我那老父亲,虽没有思想了,可躯体还在,能让他多活一日算一日,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孝心。

还有天行,我不恨他,相反,还是那么爱他。他是一个如此单纯的人,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里,必定会经历磕磕绊绊。玉姐,你总有办法的,一定要把他孕育成珠。我给你下跪,祈求你一个承诺,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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