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我的眼睛满是泪水……
每次道别都是一次死亡。
是的,每次道别都是一次死亡。
在那个我们称作生活的火车上
我们都是彼此生活中的偶然事件,
当离去的时候到来,
我们都会感到遗憾。
——佩索阿《我下了火车》
1
北漂五年后,我辞职和表妹开了家摄影工作室。
因为资金有限,场地租在通州一个80年代的单位大院。当初看中这里,一是性价比,再就是主卧呈椭圆形,十分独特。装修时,我们将主卧的窗帘撤下,换上胡桃木色的百叶窗,晴天黄昏,柔和的阳光从木片缝隙泻入,细小的尘埃漂浮在光束中,令人有种步入迷梦的错觉。
每到周一歇业,我喜欢搬张单人椅,背靠在光束中,浏览新出来的成片,我也总会想,生命中迟迟不来的她,究竟在哪里,做着什么,开心吗,还是跟我一样不温不火。我倒从不为此事感到慌张,没有明确的目的时,孤单并不难熬,有时候还给人放松的空间。
然而人总会被莫名其妙的“事故”拖回现实,不知是受了我妈的威胁,还是出于关心,表妹竟然张罗起给我相亲,以至于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要找各种借口躲她。
“哥!你跑哪儿去了!”
“去西站路上。”
“你去西站干嘛,快回来啊,这次这个姑娘超nice,你和我姨绝对能达成一致!”
“再说吧再说吧,我去湖南办点事儿,进停车场了……喂喂……喂,信号不好,我挂了啊!”
最终是远在长沙的大学室友救了我,拿到他的结婚请柬,我如释重负。
2
随着有规律的几下震颤,火车缓缓启动。这是毕业五年来头一次长时间休息,我买了趟跨夜的绿皮车。我喜欢火车上当过客的感觉,在仅有的时间里,彼此可以很熟络,也可以隐形。
很久没有这般轻松了,我止不住有些兴奋,拿出相机摆弄。打开保护盖,旋上镜头,调好参数,包厢里的事物逐一出现在取景器里,镜头慢慢平移,首先映入的是对面的空床,其次是门边半落下的踏脚镫,继而是车窗旁挂着的消防锤,最后,我的手先于神经指令,擅自将画面定住。
“咔嚓——”
良久以后,我依然在取景器里打量她,矩形方框里,她一动不动,若不是窗外的景物在跑,里外也与照片无异。
她在想什么呢?似乎天然带些忧郁,一手支在窗沿上,轻托着下巴,平整的额头顺延出精致的山根和鼻尖,人中连着唇珠微翘,根路分明的头发挂在耳后,隐约还有五指划过的痕迹,几缕被阳光照得半透明的绒发,飘在线条清晰的下颌线上……
这时镜头被一个黑影挡住,我放下相机,眼前是一对年迈夫妻,老太太正把行李放在我对面的下铺,老头子先是看了我一眼,又转身,中气十足地朝窗边的女孩道:“小姑娘,你好,请问你是睡这里上铺吗?”
女孩闻声正过脸,我连忙收回目光,听她说道:“嗯对,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她很礼貌,声音略微低沉。我已然察觉自己有些奇怪,为什么会对她的举动如此关注?应该是那股子忧郁很独特吧,我想。
正自问,女孩朝我走了过来,我连忙装得若无其事,心头紧张又期待。
“你好。”
“你……你好。”
“请问这边下铺是你的位置吗?”
“是的,我就这儿,我……我有票的。”
其实内心有一半是平静的,甚至隐约猜到了她的来意,但不平静的另一半,却控制着我的面容和嘴,直至脸色发红,口不择言。
女孩一楞,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解释有票,但也没深究,很礼貌地说:“冒昧问一下,你能不能跟这个爷爷换下床位,老人家睡上铺不方便。”
“小姑娘,我没问题,就按我说的,你睡下铺,我跟老伴都睡上铺,互相能望着有个照应就行,你们年轻人,爱走动。”
心中早有预料的我,既羞愧,又怕被女孩看低了,连忙把自己行李往上铺扔,说:“老人家,我没事儿的,我懒,喜欢躺着。”
老太太忍俊不禁,又要客气,老头子却爽朗地接受了,然后叫我俩坐着,说晚上要睡觉再上去。老太太随即拿了水果出来,开始拉家常,场面竟有些相亲现场的意味。我脑子里不禁浮现表妹望着她找来的姑娘一脸尴尬的样子,有些想笑。
3
倘若只是我单独在火车上碰见她,或许自始至终,只会留下那张无意拍下的照片,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然而这对老夫妻,却如同寓言里下凡的神仙,一旦通过了他们设置的考验,就会许给你意想不到的福报。
没多久,在老头子热情地询问下,我的基本信息全部暴露,女孩也不再神秘。她叫云深,很中性的名字,大三在读,学设计。老两口一个空军退役军官,一个军医,两人这次瞒着儿女,要回当年支边的地方看看。
老头子一看就是很有阅历的人,虽然为人谦和,行事却自有气场,言辞不很文雅,但讲起故事跌宕起伏。渐渐地,包厢里热闹起来后,老太太就不怎么参与了,削完苹果,坐一旁听我们聊,偶尔示意老头子喝水。
有了他们的催化,气氛畅快许多,而云深也与刚刚忧郁的样子不同,活泼了起来,聊到兴奋时,还会抬起手比划。
我立即否定了那股忧郁的吸引,此时的她,五官灵动起来,纤细修长的手指虚举在空中,随着语气的起伏隐约像是打着节拍,仿佛刚从密林深处奔到平原上的小鹿,明朗又可爱。
时间就在她灵动的中流逝,我忘了老头子的经历,也忘了老两口的恩爱,只听到她说起故乡的山水和廊桥,外公笔挺的白西装,童年时生活的大院,以及院子对面小饭馆的红烧鸭……就这样,一直聊到了夜里,最后两位老人打起了呵欠,这场临时沙龙才被迫中止。
云深就要在我对面床睡下了,我忽然紧张起来,这种紧张无关怯懦,更多是兴奋、期待。我忍不住想象她睡着的样子,而谜底揭开的时间,越来越近。
可事与愿违,互道晚安后,云深立即转过身去,面朝着墙,戴上了耳机。想想也对,谁愿意面朝着一个陌生人睡觉呢,也就只有我了,好奇与期待在脑海里萦绕,几乎失眠。过道上来回的脚步声,进隧道空气的震颤声,远处车厢里孩童的哭闹声,这些原本早该适应了的微弱噪音,忽然间放大不少,衬托出这间包厢里的寂寥,独属于我的寂寥。
我想默背《荷塘月色》助眠,火车却从长长的隧道里一冲而出,随着又一阵颤动,月光蓦地撞破窗户宣洒进来。不知是因为这颤动,还是光线的变化,云深忽然翻了个身,沉静的面容侧在枕上,正对着我。
我下意识移开目光,才想起她仍在梦中,银白的月光使车厢里稍亮了些,但上铺仍旧昏暗,我努力调整眼睛适应,终究看不具体,只隐约注意到她浓密的眉毛微微蹙起,又复现了初见时那股忧郁。
她梦见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我再次被这忧郁触动,思绪渐远,心跳也变得清晰可闻,随着火车压过轨缝的声响而起伏,咚咚,咚咚,咚咚……
4
不记得何时睡去,我做了一个非常模糊的梦。梦里面,我和云深一起在巨大的湖面划船,她始终戴着一副镜片很大的墨镜,几乎遮住半边脸,我看不清她,想让她摘掉,她却总是不肯。湖面上还有别的船,形形色色,有公园里那种游船,也有江面上那种观光轮,只有我们的船仅够容身,像比赛用的皮划艇。我们面对面坐着,各有一副桨,划起来毫无默契,彼此朝反方向用力。于是船在水面摇晃、打圈,我十分恼怒,云深却望着我微笑……
梦没有做完,我被乘务员叫醒了,列车二十分钟后到达长沙。起身收拾完行李,看了眼对床,云深还在睡,这时她又已经翻身面朝墙壁了。我失落地爬下梯子,有些后悔昨天闲聊时没有唐突看看她,没有再大胆些,趁着热络,要一个联系方式。此时再去叫醒人家,我又万万做不到,只好拿旅途中偶遇而不交集是一种幸运之类的瞎话来安慰自己。
“咳咳。”
一声清嗓把我从怅惘中打断,老头子望着我,他和老伴从餐车买来早点,递给我一些。我心不在焉地接过、道谢,撕扯着馒头往嘴里塞,像是在嚼木屑。
“她去芷江。”
“什么?”
“我说,云丫头去芷江。”
“哦哦……是吗……”
被人戳穿心事,我感到面皮火烫,不敢抬起头,连忙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然后拎起行李,打完招呼,就往车门处走。
“小徐,你跑什么,就一道去啊——”
芷江?那是什么地方。
5
室友的婚礼选在湖南大学办,新娘是湖大的学生,他们在这里相识、表白、互诉衷肠,因此也选在这里情定终生。灰黑的石拱门,褪色的红砖墙,掩映两旁的香樟树,十二月底的湖大依旧一片翠绿,清冷却不萧条。
仪式过后,宾客们乘大巴去了餐厅,我没上车,跟着婚庆团队去补拍照片。
这场校园里的邂逅如同言情小说,但角色不落俗套,新娘是业余足球爱好者,某场练习赛时,一个角球踢歪,砸中了送妹妹报道的室友,据说前后不过五六米,砰的传出巨响,室友应声躺平。妹妹怒冲冲要找新娘理论,后者却不理会,一把背起室友就往校医院冲。幸好,这小子头铁,只是轻微脑震荡。万分歉意之下,新娘提出要赔偿些钱,室友不肯要,推辞一番,俩人加了微信,约定吃饭。这饭吃去吃来,吃来吃去,就越发不能分开吃了,以至于室友原本只是回长沙老家修整,最后变成落叶归根。
人生便是如此,飞来的不一定是横祸,也有可能是绣球。走在事发的足球场边,我自然想起云深,有室友的故事作底,我莫名乐观起来,总觉得应该还有后续。可转瞬,望着场中毫无规律飞窜着的足球,又一阵悲观,这球在空中梭织百年,曾撞出过几对这般幸运的人呢?能撞撞我和云深吗?
脑子里闪动这样的念头,我自己也十分惊诧,二十几年来,虽也有几段感情,却从未有如此明确的期盼,也不曾有过这种“闺怨”般的祈求,更何况是对一个火车上邂逅的陌生人。
照片很快就补拍好了,我浑浑噩噩跟着他们上车去餐厅,直到室友招待完各色宾客,把杯子里的水换成酒,怼到了我面前。他酒量本身不错,如今又带着搞体育的妻子和几个湘西的发小,没多久就把全场放翻了,第一个祭旗的,就是我。酒劲儿如决堤般奔涌上头,我搂着他肩膀叨叨叨了很多话,隐约记得是些祝福甚至嫉妒的话,再然后乾坤倒悬,天花板拖着虚影在我眼前晃动、后退。
6
醒来已经第二天中午了,头依旧很昏,强撑着灌下一整瓶水,胃里才好受些。室友打了好几个未接,最后发消息说要陪几个长辈去岳麓山,让我自己安排,晚上再碰头。
按原计划,我是想在长沙多待几天的,或者去一趟岳阳。然而不知是酒后意兴阑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忽然想离开这里。
窗外下起了毛毛雨,空气有些浑浊,窗对面的墙上爬满深绿色的藤蔓,雨水积聚在叶片上,叠加出一股说不上的滞涩感。我把窗户稀开一条缝,清冷的空气灌入燥热的鼻腔,才终于感到一丝舒爽。
“老徐,你太不仗义了!前天早上刚到,今天就溜,不是说好晚上一起去橘子洲看焰火?”
在车站候车时,我才给室友发了消息,紧接着就在电话里被劈头盖脸一顿骂,我倒是想解释,可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宿醉的余劲早就过了,可萧索感还在。是因为云深吗?我不禁问自己。
“徐二,你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我没事儿,说不上来,下次再找你吧,反正现在不用跟谁请假。”
“下次是猴年马月啊,你这次来湖南,不止是参加我婚礼吧?”
“你讲点良心,工作室一天几千的流水,我放着不管跑过来,不因为婚礼,来遛弯?”
“那你昨天一个劲儿芷江芷江的?还拉着我老婆,对湖南姑娘一顿猛夸,徐哥,徐总,我老婆广东人,你夸湖南姑娘,我很尴尬的!”
“芷江?”
“对,芷江,你还强调了,怀化的芷江,你不会是是哪个前女友在芷江吧?”
“前你大爷!”
大厅里广播着检票即将结束的通知,我不想跟他掰扯,借着要去检票的由头搪塞过去,然后在骂娘声中掐掉了电话。
芷江?
那天老军官说云深要去芷江后,我特地查了这个地方,联想她聊起童年时,给我们看的照片中的河湾、廊桥,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说的老家小城,就是芷江。
我把行李放上架子,瞥见对面缓缓停下一列动车,有些奇怪,还从没遇见过两趟车同时上客的,不怕上错吗?出于好奇,我盯了一眼车门旁的LED屏。
怀化……怀化!
起始站,“长沙—怀化”。
刹那间,心里爆炸出一股冲动,瞬间湮没了理智,裹挟着我一把扯下行李,挤出车门,飞奔向对面车去。像是梦游时剧烈运动了一番,待我从那股冲动中松懈下来,坐到这趟临时增加的动车上,浑身似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直到跟列车员解释过,补完票,我才渐渐缓过劲儿来,抬头望去,车厢头的LED屏上,滑动着一行字:
下一站芷江
The Next station is Zhijiang
7
毫无计划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头一次,因为实在不知道去哪儿,我就听从滴滴师傅的建议,在鼓楼下了车。
许多城市都遗留着旧时候的钟鼓楼,有些还成了地标,我见过的大都是城楼样式的木石斗拱建筑。这里的鼓楼却不同,层层叠叠,檐角群奔,看介绍,是当地侗族的风格。眺望这完全陌生的建筑,以及周围形形色色的路人,我又茫然起来,一个县城,说大不大,可想要在里面找个人却是千难万难的。
我只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在城里瞎逛起来,偶尔学长沙话跟当地人聊两句,从一桥过河,四桥返回,沿着穿城的舞水走完一圈,最后在云深提到过的风雨廊桥停下。
这座名为“龙津”的风雨廊桥,看着比照片里要新上一截,不知是重建过还是近年翻新过,失了些古旧的味道。桥上两侧的小商家,乍看仿佛北京西单地下通道的古玩店,既不复古又非潮流,多少有点破坏氛围。好在我也不是单纯的游客,眼中总出现她的身影,为这不伦不类的场景蒙上一层滤镜。
印象里,云深拍了许多廊桥顶部的木结构,不像站在桥面上拍的,我凭记忆对比,寻到一处能上三层阁楼的梯子。上去才发现别有洞天,桥面的喧嚣仿佛就此隔绝,漆皮斑驳的阁楼里,悬着许多留言的木牌子,只是四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人光顾了。站在这里,就能清楚看到整个廊桥的顶层结构,与那照片上一个模样。
就像做任务似的,我迅速完成了第一个,可生活不是游戏,并非一定有关联的剧情。
一阵风忽然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进来,悬着的木牌子哗啦啦撞出声响。这些牌子形制非常随意,笔迹和颜色五花八门,挂牌子的绳子也十分粗糙,不像有人专门售卖,倒像是某个路人随兴挂上,后来者争相模仿,渐渐形成的一个小习俗。我有些好奇起来,想看看这小城里的过客,究竟会写些什么,更有一丝潜藏的念头,会不会在这里发现云深来过的痕迹?
“一定要考上传媒大学。”
“所谓爱恨情仇,你和她是最好的榜样,所谓死去活来,你和她是最好的领导者。”
“希望我能找到另一个他,也希望这个世界能接受nannan之间的爱情。”
“二十年后再来一访。”
……
翻了半天,大抵都是些小儿女的情爱承诺、豪言壮语,又都只是口号,没有故事,更没有云深。正有些失望,眼前几个牌子被吹得打起圈来,其中一个牌子扑闪着白光,我走过去拿住,原来背面贴了一个白色的信封。这封面的字写得比之前的牌子成熟许多,我想拆开看看,又觉得信封上署着收信人的名字,偷看不太合适。
很难想象这个写信的人是什么心态,他与收信人之间又有什么故事,只是那封面的五个字,普普通通,却力重千钧。
“孟孟,对不起。”
8
从龙津桥出来,日色已经昏黄,不知是哪家人来了兴致,竟然放起了烟花,直到闻见空气中隐隐泛着的硝烟味,我才意识到,今天是公历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元旦。
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过年,但日历翻到最后一页,总也显得特殊,如果没有下午的那股子冲动,此刻我该在家里和爸妈吃饭,或者没有早上那股子失落,此刻我该和几个同学在长沙喝酒。不过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人生前28年按部就班,终于脱轨那么一回。
小城的节日气氛总是比大城市浓郁些,即便后者总是花费巨资装点,却只像一面巨大的LED屏,远看着热闹非凡,走近就变成了一个个孤立的色块,严守着彼此的分界。
可能因为今年的春节在一月,街面上已经有人在摆摊卖年货了,多是些春联和生肖玩偶。街角上,做糖画的摊位围拢着孩子和家长,年轻女人推着改装过的自行车叫卖某种糕点,摩的师傅围拢着聊天抽烟,有客人呼叫,也不去望,低头猛抽一口烟,再迅速扔下踩灭,一边又拧钥匙打火,一边含混着烟气大声答道:来喽——
我想起少年时生活的小城,那里也有一条河穿过,也有画糖画的老头、卖糕点的妇女和时不时呼啸而过的摩托车。
先前的迷茫变得恍惚,陌生感也消散了,仿佛时光倒流二十年,而我只是在饭前出门买瓶酱油,厨房里的啤酒鸭还等着我回去下锅。
被熟悉的气氛包裹起来,人就放松许多,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忽然对云深说起过的芷江鸭充满了兴趣。于是我打开点评软件,找了家排名靠前又离我很近的餐馆。
除了爱坐绿皮车,我还有另一个癖好——不爱在商场里吃饭。商场里用餐总让我觉得不自在,尤其旅行时,当地最好的美食,一定在路边、巷子里。软件推的这家餐厅就完全符合我的审美,闹市之中,人声鼎沸,却又尽量保持着干净。时不时传来的油烟味,夹杂在催菜和打招呼的热辣中,即使一个人坐在异乡的寒冬里,也不算太惨。
老板娘是个微胖的阿姨,见我落座,拿来笔走过来让我点菜。我望着菜单,点了一份特色芷江鸭和一个小炒油菜苔,又要了一瓶当地的白沙啤酒。老板娘好奇我的口音,多问了几句,得知我是一个人来芷江时,立即说烧鸭只给我上半份,不够再加,啤酒算她的,外赠一碟凉拌的野菜。在外多年,很久没见过那么热情的店主了,我被搞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在点评软件上写了好评,看这热闹程度,也不算欺骗网友。
一切都那么陌生,却又无处不透露熟悉,矛盾却真实的感触让这个跨年夜显得异常特别,要是……要是能再见到她就好了。想到这里我不禁笑着摇摇头,其实这样反而最好,邂逅的美妙之处,不就在于无尽的想象空间吗?我应该学学王徽之,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想到这里就释然了,我拿出手机,订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然后开始享用这世上最不可辜负的东西——美食。
9
芷江鸭果然不负盛名,听说其中的诀窍在于嫩姜、大葱、小米辣、花椒的分量配合,而另一个特别之处,是一种本地产的叫芷草的香料,这草就是屈原在《湘夫人》中写道的:“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也不知这典故来自后人附会,还是真有其事,只知这烧鸭很辣很辣,辣到我想起这句诗时,完全没有心思矫情,只赶紧大口大口,喝下带着冰碴子的啤酒。
抬头的时候,我无意间瞟了一眼街对面。
许多年后,我仍然感激这一眼,感激那天热辣的烧鸭和冰爽的啤酒,如果没有它们,凑不出如此巧合,还要感谢给这家店打好评的每一个人,感谢长沙那趟有些打破秩序的加班车,和车上听我解释并帮我补票的乘务员。感谢所有这一切。
街对面,便利店门口,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我揉了揉眼睛再次打量,高腰羽绒服露出内衬的卫衣,紧身的深色牛仔裤显得人很高挑,哦不,本来就很高挑。但直到那双酒红色的Dr.Martens映入眼帘,我才敢确认,真的是她。
我赶紧起身,大声让老板娘帮我看着东西,慌忙飞奔出去。我听见风在耳朵里呼啸,那股子天生的怯懦甚至不敢冒头,我一边跑,一边喊她的名字。但她戴着耳机,完全没有察觉。
我越跑越近,可是路边的小摊贩挤在一起,排队的人摩肩接踵,唯一的空当倒伏重叠着共享单车。我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就好像这次不见到,就再也见不到了一样。后来细想,知道了地址,人还有办法见到,只是那股子带着冲动的勇气,恐怕就很难聚起了。
恐惧转化成怒气,怒气又转化为力气,我死命去搬地上的自行车,可时间一秒秒消逝,完全来不及。我得绕道,我得穿过人群,我要掀翻卖臭豆腐的老头的摊子并给前面插队的胖子心口一脚,我心里慌乱得胡说八道。
可是还好,老天并不屑于捉弄我,不远处,院子门口的保安用手指向这边,云深随即转过头朝我看来,起初是一脸错愕,转而眼睛笑成了月亮。
10
“刚刚你怎么还哭了?”
和云深再见到的时候,场面非常尴尬,我从饭店飞奔出来,由于特别激动,忘了之前揉眼睛的手上沾着红油。
云深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我来,看她错愕,我赶紧摘下帽子,搓了搓头发,她才恍然大笑。她笑起来特别好看,尤其那双月亮眼,弯弯的,半掩住清澈的眸子,那眸子黑亮,似是黑曜石里藏着星星,眼睛下面淡淡两抹卧蚕,若有似无,恰到好处……
我一边望着她出神,一边忍受着眼里针刺般的疼痛,泪流满面。她有些不知所措,赶紧给我找纸,慌乱间,把刚买的东西散落一地。然后这原本童话般的再次邂逅,就演变成我一边“狂哭”,一边帮她捡东西。
收拾好袋子,擦干眼泪,她让我站在原地别动,把余下的半包纸全部递给我,拎起东西往院子里快步走去。我终于冷静下来,去饭店结账拿行李,又差不多等了二十分钟,才见她从里面走出来,不大会儿功夫,她把刚戴着的框架眼镜摘掉了,淡淡化了妆。
“我……我要说刚刚是辣椒进眼睛了,你信吗?”
“还是沙子吧。”
“辣椒,真的是辣椒。”
“好哦。”
……
在云深的的推荐下,我定了舞水河边的一处客栈,这客栈半悬在河边,类似吊脚楼。客栈一层老板自己经营着小酒馆,我和她坐在窗边,点了一瓶酒和一杯柠檬水。待一切停当,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起来,仿佛直到此时,我们才意识到彼此不过第二次见面。
“要不然我还是跟你喝点酒吧?”
我又再次推翻了初见她时的印象,我以为她是忧郁的,忧郁着不想理会任何人,可是她会热心帮老人换位置;我以为她是活泼的,活泼得想掩藏住忧郁,只展示快乐,可她也愿意察觉我的怯懦,不着痕迹地化解。她的忧郁、活泼和体贴并存,使我不想再给她预设任何形象,更使我对她的好奇成倍增加。
我要感谢杜康,或者国外发明酒的无论谁,这时候它无疑是最好的催化剂。当第一声瓶子相撞的声音响起,我们仿佛又成了那晚火车上的老友。对,一定得是瓶子,若换了淑女杯或者扎啤杯,都显得不那么恰如其分。
我跟她讲工作室的趣事,我室友的爱情,白天在龙津桥上看到的那封信,她则说起喜欢的小提琴手,暑期在培训班兼职带的学生,学校门口那条名不副实的樱花巷。
时间过得飞快,不觉间她已经接了两个电话,我感觉又到了该分别的时刻,但这次分别却稀松平常,因为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为此我又要感谢这个时代,有了这一屡微弱的电波,茫茫人海就不再茫茫。
11
送她回去的路上,我们经过万和楼——也就是白天下车那座鼓楼,她兴奋地跟我说起侗族的习俗,讲万和楼的构造和寓意。说得手舞足蹈,我想是酒的缘故,她比那天在火车上还要兴奋。忽然,她似是踩到台阶上的青苔,一个踉跄,我赶紧伸手去抓,不过遗憾的是,并没有像言情小说里那样抓住手,更没有一起扑倒在草坪上。
“哈哈哈,你喝醉了吧!”我不知道自己是脑子缺根筋,还是故意说这么一句尴尬的话,意图让更大的尴尬,缓解没抓住的尴尬。
不过她倒是不在意,摇晃着站直,又转过身去,面朝着我背起手,然后交叉着步子往后退着走。
“我哪里醉了,我没醉。”
“你小心点。”
“我没醉,你看我倒着还能走直线呢!”
我已经不再预设她的性格了,我渐渐恢复清醒,接受了她像一个平常姑娘那样鲜活,又比平常姑娘更善于隐藏。但此时我心中仍然一怔,这是她自忧郁、活泼、体贴之后,又露出来撒娇嗔怪的小女儿态。是什么玄妙的因缘际会,才能造出这样一个令人探究不尽的女孩来呢?
新年的钟声猝不及防地响起,正倒退的她,和跟着她往前的我,都一同停下脚步。她似是忽然从微醺中醒来,望着我,微微一笑,愉快地说:“新年快乐,小徐!”
“新年快乐!云深。”
那时她正站在一棵龙爪槐旁边,长发依然被拢在耳后,眼睛依然笑成了月亮,面颊浮着两片坨红,与身后不断在天空中散开的焰火相衬如梦。
12
回到客栈已经深夜了,洗漱完躺在床上,起初的酒劲儿渐渐消散。脑子里不断闪过白天和晚上发生的一切,显得很不真实。我拿起手机,点开她的朋友圈浏览起来,想要找些她的生活动态来看,却大多是些学习相关的转发,只有其中一条是照片,看上去是在某座天桥上,一眼望去,桥下面车流不息,桥两旁零星有些摊贩,步道上人挤着人,下过雨的沥青路面反射着红绿各色的灯光。
原来她也这样“矫情”的吗?是了,性格多面的人往往内心都极丰富,而内心丰富的人,哪个又不矫情呢?
就这么思索着,我忽然想跟她说点什么,正在打字,顶栏上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我期待极了,盯着屏幕,想知道她会说什么,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她发,如此反复了两次,我忍不住先发了过去。
——还没睡吗?
——恩,没有。
——我也是。
——酒醒了,反而睡不着了。
——我也是。
——你能不能换句话。
——俺也一样!
——……
借着插科打诨,我和云深第一次在微信上的互动开始了,我们在新年的余韵里,接着高频地聊天,聊到手很累时,她突兀地问我会不会下象棋。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大半夜被心仪的女生邀请下象棋。这事儿要是反过来,我得上虎扑钢铁直男榜。
靠着小学二年级得过全班象棋冠军的底气,我和她展开了角逐,五分钟,错子车解决战斗,我是被解决那个。万万没想到,一个看似直男的游戏,我竟然输得那么惨。
谁愿意在自己心仪的女生面前如此丢脸?出于挣回面子的需要,以及跟她多玩一阵的念头,我看向桌上的电脑,心生一计。
——再来再来
——没意思,你太菜了
——刚刚有点困,不然肯定赢你
——困了?要不然睡了吧
——别啊别啊,输完精神了
——再下你还输
——你别大言不惭了,我一定赢,不信我们打赌
——赌什么
——emmmm,不知道,要不然等我赢了再说?
——行
打开电脑上的象棋大师,心里仍然有点没底,不过无所谓了,多跟她下两局棋已经很好,至于赌局,我有什么不能给她呢?总不至于要我命吧。
棋局开始,我把象棋大师设定为专业难度,然后她落一子,我在电脑上学她落子,再根据象棋大师的路数,用手机回应她。她是真厉害,在AI面前依旧坚挺了十分钟,可见我跟她的差距,比她跟专业选手的差距还要大。她不服,于是再来,又是一番厮杀,结局终是没有变化,我暗叫一声惭愧。
——不来了,你刚刚肯定骗我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以为她看出来我用软件,谁知道她的意思是我第一局装傻,骗她打赌。苍天为证,感谢苍天,云深啊,你傻的时候也好可爱。
——我又不傻!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我想想。
——快点说,不然我睡了。
——我……我也不知道……要不然你想一个
——你的赌注,让我想?
——你想几个,我来选,哈哈
——你过分
——谁让你输了呢
长久的静默。
她不会生气了吧?心里惴惴,可我的确想不出什么要求来,我能向她索取什么呢?设赌局只是为了刺激她继续下棋。
——你困不困?
——不困啊
——要不然我偷偷出来,带你逛夜景?
我愿意我愿意!心里这么呐喊着,可我迟迟没有回答,脑海里另一个声音敲打着我:要保持理智,别给人家留下轻浮的印象,不要跟她靠近得太快,仓促的开始,结局都很糟糕。
可又难以拒绝,跟心仪的姑娘,在冬夜的小城里漫步,往前是路灯的昏黄,往后是人影在纠缠,脚下是相互配合的步伐,抬头是漫天星河的灿烂,人生一世,能有几次这样的美妙的时刻呢?
——太晚了吧
——不晚我也出不来
——那……那你穿厚点
——好,你等我
——要不然我过去找你?
——不用,我的地盘,我熟
——好,我等你
哈,真香。
13
等待总是令人焦虑的,除非你知悉等待的结局。我换了一件加绒的毛呢大衣,也穿了马丁靴,早早站在客栈楼下。这时候寂静也变得迷人,那小巷的深处不是黑暗,是舞台上藏着剧情的帷幕。而她就这样从帷幕里走来,揣着手,带着笑。
只可惜她换了双雪地靴,让我的马丁靴骤然孤单起来。
“去哪儿,云姐。”
“谁是你姐?我比你小多了徐叔。”
“在这儿你就是姐,我小徐。”
“懒得跟你贫,先去龙津桥。”
“龙津桥也有夜景吗?”
“有灯带啊,你问那么多干嘛,跟着姐走。”
“好的云姐。”
“……”
我住的客栈就在龙津桥不远,大概七八分钟的路程,可走到桥面前,她却没有停下看景的意思,继续朝桥中间走,一直把我带到了白天上楼的木梯子处。
“你想看那封信?”我问。
“来过这里几次,还没注意上面的木牌子呢,去看看。”她却不正面回答。
上了阁楼,她不停翻看牌子,一开始只翻不看,后来偶尔看几个还要叫我去看,然后吐槽一番。我忽然有点记不起初见时那个忧郁的女孩,不知和现在八卦的模样比,哪个才是她的常态。我又钦佩她的胆子,就这么大大咧咧半夜跟我逛街。
我笃定她是想找那封信,于是循着记忆,把贴着信封的木牌子找出来,向她示意,可我依然觉得不合适。她看出我心思,说但凡是信都希望被人看见的,那人选择放在这里,就没太指望收信人看见,更不会指望路人有瓜不吃。
如果换一个人,我会觉得强词夺理,可从云深嘴里说出来,忽然充满说服力,她的眼神不会骗人,她肯定打心眼里这么认为。我一撇嘴,把信从信封里取出来,嘴上不说,心里却承认了云深的猜想,否则那人不会连胶水都忘了涂。他肯定知道别人会打开信封,他不希望信封被撕烂,可我觉得他有些傻,感情都已经撕裂了,一个信封又算得了什么。
云深从我手中拿过信,靠在窗前,借着月光读起来。一开始,她的表情是期待的,读到换页时,动作又有些烦躁,仿佛要将信纸撕掉似的,渐渐归于平静后,眼眶忽然红了,我赶紧从刚那包纸里抽出一张递过去,她攥在手里,却忘了去擦眼睛,直到全文读完,放下信纸,她仰着着头对我说:
“这男的太矫情了,他还说他打住不矫情呢。”
“矫情你哭什么。”
“谁哭了……就……手上有辣椒。”
我笑了笑,提示她手中有纸,等她擦眼泪时,顺手拿过了信。
从这封几乎一半是叙述心路历程的信中,看不出故事全程,只能根据细节猜测。大概是一个因为缺乏勇气而错过爱情的俗套故事,故事的男主角,也就是写信的人,低估了自己在这个叫“孟孟”的女孩心中的分量,然后放弃了这段感情,开始了新的尝试,孟孟很敏感,察觉了异样,虽然愤怒且难过,但也尊重选择,删掉了所有联系方式。当所有联系断绝后,写信人感到错愕,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低估”,痛哭后悔之后,给孟孟写了封很长的邮件。阴差阳错,时间过去一年,孟孟才看到这封邮件,彼时她已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写信人饱受折磨,有些失去理智,前去孟孟的城市找她,又发邮件说了一堆不合时宜的话。有些错愕,又带着愤怒,孟孟拒绝跟写信人见面。在酒店待了三天后,写信人终于平静下来,意识到人生无路可回头,于是来到这个他和孟孟邂逅的地方,写下了这封半记叙半道歉的信。
“这哥们儿也太作了吧?”我放下信忍不住吐槽。
“是有点,不过冷暖自知,也不好苛责。”
“也是。那你觉得如果孟孟能看见这封信,会原谅他吗?”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吧,或许会有些遗憾,我猜她心里一定明白,勇气对于这段关系就是命门,不然为什么会切断所有联系方式呢,她是骄傲的,她不允许一个怯懦的选择,玷污了曾经珍视过的感情。”
“这也是你的猜测吧,我还觉得切断所有联系方式,也是一种怯懦呢。一种骄傲的怯懦。”
“或许吧。嗐,感情嘛,旁人看来都头头是道,说不定一直是这写信的自作多情。要这么说的话,就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了。再说了,人家都开始新的感情,他还一声不吭跑过去,要干嘛,道德绑架吗?还有脸写什么对不起。心疼小姐姐!”
“我想,他更多的是对不起自己吧。”
“管他呢,没劲。”
“是挺没劲的。”
谁又能预知这个操蛋的世界呢,大家都不过是任人左右的蝼蚁罢了,想太多的矫情,想太少的愚笨,想得恰到好处的往往落于油腻,滚滚红尘中,并没有多少安逸的位置,可以提供给为情所困的蠢蛋们。
“那走吧我们。”
“去哪儿。”
“瞎逛。”
14
不记得沿堤走了多少圈,只记得舞水河及两岸的夜景很美,因为在枯水期,流水被裸露的石头碰撞得波光粼粼,月光和霓虹给水面镀上颜色,月亮拖得老长的倒影,在水下缱绻游弋,像一头浮潜着的白鲸。龙津桥只剩下灯带勾勒出的线条,一片虚影藏匿在黑夜中,藏住那些或稚嫩或沧桑的人生百态。
从云深那条朋友圈开始,我们聊到刘亮程的《寒风吹彻》,聊那种透彻骨髓的冰冷;聊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聊少年时代都有过的早熟般的孤独;聊卡拉瓦乔的画,听她说这个倒霉鬼的高光和至暗时刻;聊俄罗斯和车臣的局部战争,聊矮脚的银渐层短毛猫,聊原生家庭的圆与缺,聊生活的琐碎,聊佩索阿那首《我下了火车》。
“这首诗太棒了,我也讨厌离别。”
“直到那天下火车,我才意识到这首诗表层的意思也那么精准,那种刚刚相识就离别的失落。”
“我常常有这种感觉啊,所以不太喜欢跟陌生人交流,因为不认识,就没有离别。”
“那你其实跟我之前差不多,我想的是,不上心就不伤心。”
“是。”
“可是全把自己当过客,眼前的景与人都是抽离的,未免太超脱了些。”
“超脱不好吗。”
“看你怎么选咯,假如没有期待,事后也不后悔,那超脱的确是超脱。然而这又如何预知呢,无数次擦肩而过都很平常,但仅一次失之交臂,就足以抱憾终身了。人生呢,不论走哪条路,都要付出舍弃另一条路的代价。”
“是啊,为了虚无缥缈的一丝不后悔,要鼓起成百上千次面对离别的勇气,看上去很不理智。”
“那牺牲掉人生的巅峰体验,换来同样不可预知祸福的平淡余生,就理智吗?”
“啊,不知道,生活太难了。”
“哈哈,我是不是有点矫情过头了?”
“还好,”听云深否定,我下意识侧过头去看,她望着面前大约一米开外的地下,音量有些低了下去:“还好吧,挺好的。”
15
天在不知不觉中透出光亮来,我们走得有些累了,便坐在河堤一处亭子里休息。深冬的南方河边,寒意不算彻骨,只是空气中似乎飘着足够的水分,一张嘴,便凝出厚厚的白雾来。我把围巾摘下展开,给云深搭在腿上,这时候彼此都沉默,像是一夜把半辈子的话都讲完了。
堤下的河滩竟然有人打渔,橙黄的防风灯悬在船头,颇有些孤舟蓑笠的意境。远处隐约能听见报晓的鸡鸣,对岸街上的早点铺子已有人进出,袅袅的烟气升腾起来,只是看着,也觉得多一分暖意。
“这一夜真长啊,”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天终于亮了。”
云深夜望着对岸,拢了拢围巾:“有吗?我倒觉得很短,只是还挺冷的。”
彻夜未眠,精神又一直亢奋,松懈下来倒是糊涂了,我暗暗后悔刚那句话说得有些不合适,正准备岔开话题时,云深却抬手指向对岸:“徐至,你快看。”
我顺着云深所指的方向看去,河对岸一片青瓦房中挑出一竿白幡,昏黄的灯光衬在下方,继而隐约传来阵阵的哭喊声。起初那哭声哀怆,与平常的哭声一样,不多时便被戏腔似的哭喊盖过,其间还夹杂皮鼓和锣镲作伴奏,也没有严丝合缝,却显然在有意配合。
楚些。我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一首诗来,“大荒无依飞鸟绝,天地惟有孤舟行。慷慨悲歌续楚些,彷佛幽瑟迎湘灵。”
不知这河对岸的哭腔,与范成大诗中的典故有没有关联,不过这湘西,倒确实是西楚故地。古诗文里提到楚地,对应的一般都是凄凉,寓意招魂的楚些,悲戚的意味就更加浓烈了。清冷的早晨,我和云深站在这头,灵幡打在那头,一河相隔,如同生死鸿沟。难免联想起昨晚关于佩索阿诗中离别与遗憾的讨论,本是虚设的情景,这时却变得真刻起来。
所有这些,在我心里,
都是死亡和世界的悲伤,
所有这些,因为会死,
才活在我的心里。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我下了火车》
到这里,这首诗的深意也浮现出来,如下车告别般的死亡,如死不复见般的告别,可以预见的终止让此刻的进程拥有了被珍视的必要,繁复而没有生机的世界,因为一丝不安分的动念,变得宽阔又躁动起来。我转过头去看云深,她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差不多6点的时候,我才把她叫醒,打了一辆车。一夜的劳顿,她有些不太舒服,靠在我的肩膀上小憩。感受着她脸颊的温度,和因为不舒服而不断挪动着的脑袋,我开始有些自责这一晚的“胡闹”,也暗恨自己的肩膀不够壮实。
迷糊的想着,重逢的那条街已经出现在不远处,清晨的小城全不似昨天傍晚的热闹,没有熙攘的人群和车辆,出租车可以开得很快。我有些不忍,又更多不舍,终于还是自私地朝着驾驶室说:“师傅,能开慢一点吗。”
16
芷江是国内为数不多拥有机场的县城,上溯渊源,近代史上还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不知客流量能否支撑经营,倒像是为了方便我种短暂停留的过客,从城里打车到过去,只花了十来块钱。
飞机腾空,我一改以往紧张到闭目的窘迫,趴在舷窗上,鸟瞰整个小城。块状分布的城镇,舞水河最为显眼,近乎直角的河湾将小城切割开来,从这个角度斜看下去,龙津桥竟比平视要更有气势,透过渐渐浓密的云雾,我隐隐找寻那些和她曾经涉足的地方,河堤边的亭子、天后宫、万和楼、受降纪念牌坊,客栈里的酒馆,饭店对面的单位大院……
两个小时之前,站在大院门口,云深和我道别之后,忽然又转过身来,夸张地学我矫情的口吻:
“为了虚无缥缈的一丝不后悔,要鼓起成百上千次面对离别的勇气,的确不理智,不过却很好。”
我望着她笑。她也笑,然后抬手指了指手机,转身朝楼里快步走去。她的忧郁好像从没出现过,一夜未眠,却让她的脚步更加轻盈起来,楼梯口消失的身影,如一只原野上跑累了的小鹿,怀揣着期待又回到森林里。
“希望你一直这样快乐。”我在心里默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