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偷庄稼吃了

        大学毕业后,应父母强烈要求,我学过一段时间会计课,他们说初中没毕业的都能考出上岗证,我这个大学生肯定没问题。我觉得这推论没毛病,于是在课堂上舒舒服服睡了一个月。倘若要仔细分析我为什么对数字感觉如此糟糕,可以追究到小时候的学习经历。


      在农村里上学,最要紧的是皮糙肉厚。在村里小学读了三年,有两个老师印象最深,一个是姓周的数学老师,他是个留着大背头发型的中年人,穿着灰色不合身的旧西服严肃的坐在讲台后面的样子令人生惧,单靠面孔令人害怕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有一手绝技。在那个棍棒体罚泛滥的时代,他选择不用任何器具,让写作业马虎的同学主动将身子前倾,他如神父宽恕般轻轻伸出两指,用指腹拈住同学们的上眼皮,猛地一钳,270度顺时针一拧,眼泪顿时就滋出来了。那时我和同村的小吖、大旺坐在最后一排,大旺少负奇志,和他坐在一起有一个好处,便是削铅笔从来不需要转笔刀,只消递给他,半堂课时间就能帮我们啃出来,代价是我们三个人每次写错字的时候,橡皮总需要外借,大旺毕竟不傻,他知道橡皮更香。在这样的奇怪组合里,连数学老师也对我们放低了要求,再加上小心谨慎,居然从没有被拧过,但见惯了大场面留下的阴影是从不敢戴隐形眼镜。大约十年后,偶然向乡人打听他的境况,据说因为教育水平赶不上趟,被辞退之后去了乡里的一所中学食堂里当厨师,为国家教育事业继续发光发热。


      即便如此,我依然不觉得我学不好数学完全是他的原因,因为相对而言,语文老师的体罚也不遑多让。语文老师姓何,是一个戴着瓶底眼镜的穿白衬衣的老先生,他的拼音教的很好,体罚的方式却很传统,一根黄色的老藤根,十年如一日的打手心,上面的瘤已经十分光滑,棍身有了浑厚的包浆,温暖和煦的阳光斜照在上面,泛出令人安静的光泽。通常他都用这个伺候我们,盛怒之极偶有例外。


      从村里出去上学,路两边是农作物,有时候走着走着便跳到地里去摘两根黄瓜,挖几颗红薯以飨一众饕餮之口腹,其实家里也有,但是偷来的味道格外甘甜。有一次一个姓余的学生贪心不足,一下子收获了人家小半亩地的蚕豆,准备装在书包里带到班里吃,被庄稼妇女撵到学校里,正逢何老师上课,只见何老师把他叫到讲台前,二话不说一抬脚直取他胸口,只见他不闪不避,拔地而起飞了出去,撞到门框上,发出“Duang”的一声,教室里死寂一般。余同学太夸张了,居然揉揉肚子又慢慢站了起来,等到他直起腰,何老师又让他站到课桌上,一番教育之后,让他大喊十声:我再也不偷庄稼吃啦。于是整个校园里、村委会办公室、村卫生院都环绕着“我再也不偷庄稼吃啦”“我再也不偷庄稼吃啦”的袅袅回声。


      这件事对大家的震慑很大。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人敢偷摘乡亲们的农作物了。那个农妇种庄稼的路段,更是没人敢涉足,然而人有三急,同学们虽然改掉了偷东西吃的歪风邪气,但农村古风浩荡,随地大小便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话说那一天,几个五年级的学生在上学路上,忽然屎顶屁门,慌不择路,只好随便找一棉花地,钻进去脱裤子就肥田。正巧此地正是那农妇种的地,远远望到人在地里撒野,爆喝一声,扛了锄头就追过来,几人乍受惊吓,连裤子也来不及提,就往外跑,彼时早过了收棉花的季节,棉花杆子都被农民割断倒在地上,准备晒干了扛回去当柴火,就这样,几人光屁股在干燥的棉花旗里穿梭,剌掉了一胯皮。


      后来历经几次转学,我进了省城读初中,才知天地广大,有神通的老师比比皆是。有长得神似考拉熊留着地中海发型的英语课周老师,他口语非常好,据说老版的托福考了600多分,爱好广泛,除了摄影,便是考学生,这两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乐趣。他考人方式独树一帜,经常教单词教的好好的,忽然双手捧住一个男同学的头,让他立刻拼出刚才学的单词,拼错了就双手搓你的头,直到耳朵被搓出火星子,如果拼对了就再拼一个,总归他要的是火星子。或者一边读课文,突然一手拍到学生的背上,在脊梁骨上一抚,猝不及防被抚过的人都觉得寒毛直竖。还有午休睡觉睡姿奇特的物理课胡老师,一般人睡觉,都是把手放在桌子上,枕着胳膊睡,只有他是将双手下垂,将额头枕在桌子上入眠,通常一觉醒来,印堂发红,看起来鸿运当头。还有生活习惯洒脱的政治课赵老师,他是初中部唯一一个上课打领带的老师,也是为数不多的会把领带扎到皮带里面去的老师,然后让领带从没有拉上裤子拉链的“大门”里露出来。


      很多年过去了,离开中学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见过他们。去年,接到初中同学一条信息,说班主任孟老师癌症过世了。孟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最尊敬的语文老师,不论在文学上还是人格形成上,都给了我许多正面的鼓励和引导。记得有一次早自习,他把我叫到讲台前问话,问我最近一次的期中考试中的作文是不是抄袭的,我说不是,他说我看你最近在看高考满分作文,你有没有抄里面的句子,我说没有,他说那你把那书拿来我看看。我拿给了他,他拿回去看了一上午,后来再次找到我说,这次考试阅卷,我看到一篇文章,一看文风字迹,就知道是你的,我给了其他语文老师看,他们说可以给满分,我觉得你毕竟是我的学生,为避徇私之嫌,给你扣一分,你觉得怎么样,我说好。我没有告诉孟老师,那天他的话和自豪的神情给了我颇多鼓励。后来孟老师总是会读我的文章,而且从不阻止我在他的课堂上看课外书。他给了我青春期亟需的被信赖和对自由的尊重。


      孟师去世,五七的时候,班级同学聚在一起,本来是初中毕业十年纪念,没想到是以这样的形式再见面。下雨,大家躲在榕树下,我和孟师的儿子把灵龛抬到桌上,同学们一个个吊唁,才上初中的小师弟一边烧纸钱一边说:老孟,你在那边要开心啊,要乖一点。大家都叹息。师娘和我说,孟师生病之时,一直希望大家来看他,可惜也没有等到。据说有合肥的学生收到了讯息,但没料想这么严重,便没有扩散,而我则完全没有听到风声,我自读书开始,向来特立独行,班级里信息总是最后一个才收到,此时更觉十分愧疚。师娘又说,孟老师一直提到你,说你是他带的学生中最喜欢的一个,我说,我读高中的时候,常钻到初中部办公室里去看他,也没什么事,没什么话,就想挨着他聊聊。师娘说,我知道,因为你去他办公室,他一回家就很高兴和我说。我更觉无地自容。孟老师去世留下妻儿,其子还有先天心脏病,我号召同学们集了钱到一张银行卡里,派了代表给师母,师母颇意外,坚决不收,我说孟老师去世前没学生去看他,这点心意再不收,大家都不能安慰。


      近来与人谈天,都说到我这些年变化很大,眉眼中再没有大学时代阳光,反而多了几分愁苦。我也不敢深谈,多年转学多次,同学大多已经没有联系了,魔都八年,玩的好的朋友多半离开了上海。而我为人虽奇怪,却不够洒脱。说起来,这一两年敞开交朋友,又喜欢黄霑蔡澜,多半也是因为缺什么补什么吧。但是虽说是交朋友,又限于无共同经历做基础,只好点到即止。交浅不言深,便是有变化也实不敢为外人道,更何况许多变化不为人所喜。好在不论怎样难熬,总归还保有一些乐观和正直,以至于不会无止境颓丧,这其中的缘故,除了因为我有半个快乐童年,另一大原因便是人生路上那一两位老师的言传身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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