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监狱门口,男子对阿影简单交待了几句,便昂首阔步的走在了前头,阿影低眉顺眼地跟在后头,心中却仍是有些发慌。
“少爷。”牢头打扮的中年男人冲男子拱手行了一礼。
男子施施然地挥挥手,冲那牢头道,“我爹让我找姓韩的问些话,你便在前面带路吧。”那牢头也不疑有他,得了男子的话便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去到了关押韩炳良的牢房。
阿影在后头惊得瞠目结舌,‘那男子竟是狗官的儿子,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到了牢房门口,牢头打开牢门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阿影感激地看了眼男子,抽身进了牢房。狭小的牢房潮湿阴暗,韩炳良枯坐在一方草垛子堆成的窄床上,不过一日的光景,阿影瞧着他却似老了十岁的样子。
韩炳良不想自己还能再见到阿影,忙起身颤巍巍的抚上阿影。阿影看他形容枯槁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角的泪水簌簌的落了下来,“阿爹,都是阿影不孝,阿影不该不听您的话,偷偷跑出去。”
韩炳良用袖角细细地擦拭着阿影脸上的泪水,胸中一时五味杂陈,出声劝道,“好孩子,不怪你,这都是阿爹自己作孽。”说着又直了直身子,避开阿影的视线,继续说道,“如果......如果阿爹逃不过这一劫,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样,阿爹才能放心。”
阿影听着韩炳良的话,赶紧伸手捂着他的嘴,连连摇头,“不,不,阿爹不会有事的,阿影一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的。”
声嘶力竭的模样映在韩炳良的眼里,却似千万根针齐齐扎在心上。忆起自己年轻时的作为,胸中愈发懊悔。“好阿影,阿爹相信你,但阿爹刚刚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活着最重要!”说着不着痕迹地将一个小纸条塞到阿影手中。察觉到阿爹的动作,阿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坚定地说道,“阿爹这些天一定不要想太多,过两天阿影便会救您出去。”
父女俩又如此话别了一番,等在牢房外的男子似有些不耐烦了,使劲的咳了两声。韩炳良闻得动静,拍拍阿影的肩,“该走了,别叫那公子为难”。
阿影心中难受,抱着韩炳良怎么也不肯撒手,泪珠子似断线般滴落在韩炳良肩头。男子对阿影的行径似很不满意,遂窜到房内,连拖带拽地将她拉了出来,沉声威胁到,“一会儿惊动了外面的人,把你也关起来。”
阿影这才安静了下来,忙平复了情绪,随着男子出了监牢。
待出了牢房,二人又一路走了一段。
“今日,多谢你了。”阿影绞着袖口,一双精亮的眸子肿得如胡桃般。
“单一句‘多谢’就将我打发了,我说你们女人还真是虚伪。”男子不甚在意地撇撇嘴角,执了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右手掌心。
阿影适才情绪浮动太大,这会儿心中仍有些戚戚然,闻了男子的话也不搭言。又走了几步,发现他没有跟上来,才滞住了身子。回身,见男子立在一株夹竹桃旁,长身玉立的模样倒真有几分戏文中翩翩佳公子的影子。阿影冲他喊道,“你站在那里作甚?”
“我在和自己打一个赌。”男子说着用扇面轻轻拂去衣衫上的花瓣。
“什么赌啊?”阿影好奇他又会有什么古怪的想法。
“我赌你回身定会瞧见我最俊的样子。”说完潇洒的甩开折扇,风姿绰约地在胸前摇啊晃啊。
“嗯,是挺俊的,不过你找错看客了。”阿影偏头,继续往回走。她知道那人是想逗自己开心,只是事到如今,自己开不开心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喂,别说我没提醒你,提防着点百芝堂那位,你爹这事多半和他们有关。”男子见自己的美男计毫无用处,不觉有些失落。
阿影呆呆地愣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徐徐转过身来,面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男子,“你说什么?”
男子似被她的反应惊了一惊,举止也不似方才那般玩世不恭。收起手中的折扇,向阿影走近了两步,继续说道,“前两日杜怀远总到家中来找老头,鬼鬼祟祟的,八成是商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老头前些年厌倦了阿娘才纳了这房小妾,今次大抵又烦了这女人吧,才会起了杀机。只是你爹,是和那杜怀远存了什么私怨,竟叫他设了这样一个毒计。”这话仿似一字一字从男子口中蹦出。
“杜怀远?”阿影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眸,旋即又似松了一口气。杜怀远虽是阿阳的爹,但这件事阿阳许是不知情的,他待自己那样好,应不会有意欺瞒。自己若去求他,他定会帮着救出阿爹。阿影自欺欺人地擎着最后一丝执念,苍白的脸上勉强浮起一丝笑意。
丛中忽的惊起几只雀鸟,声声啾鸣奏响了最凄楚的乐章。
阿影与男子匆匆别过,回家换了身绿衫,又在两颊点了抹胭脂,未了从袖中掏出那方娟子来瞧了两眼,终似下定决心般去了杜府。
杜府的下人均被教化得极好,见阿影上门,先将她引至堂屋,入座后又备了茶水。阿影见他们面上均含着友善的笑意,心中却是一阵阵的发毛。连带着那些茶水也是碰也不敢碰,只盼着阿阳快些出现。
当小厮叩门进屋时,杜默阳正在房中练字,一地的素白宣纸均是锥心入骨般绘了三个字,尤是脚前的两张,那纸面直被凿出两个洞来,可见题字之人内心的狂躁。那小厮识字不多,只猜着那最末的笔画勾勒出的约莫是个‘影’字。
打今晨后杜默阳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这会儿又是这般模样,那小厮正寻思着该如何开口却是杜默阳先发了话,“何事?”阴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桌案前曲腰发蒙的小厮才如梦初醒般接过话头,“公子,韩姑娘来了,说是找你。”
“找我?”杜默阳暗沉的眸子似是放出光来,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一句话来,眼底的光亮也一寸寸暗了下去,又过了好久才徐徐叹道“既然走了又为何要回来?”嘶哑的嗓音被屋外的风声撕得支离破碎,仿佛他从未说过那句话。再开口又是丝毫没有起伏的音调,“告诉她我没空。”
那小厮得了话正准备告退,头顶又传来冷冰冰的声音,“这件事,我不希望传到杜怀远耳中。”那小厮先是一楞,而后连连应‘是’。斟酌着抬头瞧了他一回,见他只是低头练字,想该是没有什么要交待的了,这才匆匆退了出去。
那小厮穿过重重屋廊才抵了阿影所在的堂屋,瞅着屋外愈发暗沉的天色咒骂道,“该死,大好的天气又变成这样。”
一直守在屋外的福伯瞧小厮穿堂而来,忙冲他招招手,“小武,公子怎么说?”
那唤作小武的少年慢悠悠的踱过来,哭丧着一张脸,扁嘴道,“公子说没空。”说完瞧了瞧僵在案几旁的阿影,又附在在福伯耳边接着道,“少爷还说这事不能让大爷听到任何风声。”
福伯瞧着小武,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些年来,是自己看着杜默阳一点点长大,这孩子素来心思重,身边又尽是些豺狼虎豹般的人物,久而久之也就变得冷漠寡言,但自己是晓得的,他对在乎的人从来都是面冷心热,当年那个人那般威胁他,他也未曾妥协过。今次他对那姑娘定也是用了心的,否则也不会表面顺遂那个人的心意,将她绑来,而后又偷偷放走。只是那些人设了这样一个局,又怎会考虑一枚棋子的感受?
忽的一声惊雷将福伯从方才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冲小武挥挥衣袖,示意他先退下。待小武走远后才转身走到阿影身前,却又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影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底一截一截的变凉。却仍是希冀老人将那句话讲出来,毕竟一招毙命总好过漫长的凌迟。
“韩小姐还是请回吧,我家少爷也是爱莫能助......你也不要怨他,有些事,他亦是身不由己。”老人终是道出了鲠在喉头的那句话,虽有些戚戚然,可到底是说出来了。
阿影瞧着老人的嘴唇一启一阖,说出的字眼却如利刃般一刀一刀剜在胸口。俯身揪着胸前的衣襟,像一尾将要干涸而死的鱼,直疼得无法呼吸。伸手扶了身后的桌案,才勉强支撑住身子。
屋外雨声淅沥,好容易恢复了一丝清明。嘴角却现出一抹凄然的惨笑。‘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杜默阳,你终究不是我的良人。’
无知无觉地抬脚,一步、两步......似一只没了灵魂的人皮玩偶。
雨愈下愈大,打在两侧的芭蕉叶上,噼啪作响。素白的娟子孤零零地躺在身后,瘦削的身影渐渐远去,终是模糊在男子的视线里。
这场初夏的雨终究还是下进了他的心底,打湿了已然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