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笔记:王阳明《传习录》(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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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爱录【9】

【原文】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乎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①  ,《论语》之‘博约’② ,《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③。  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④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⑤?  ‘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 ⑥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⑦,是‘困知勉行’事。 ⑧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格物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注释]

①精一: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意为精纯专一。 从本体论看,指心与理一的“心即理”;从工夫论看,指“知行合一”的“致良知”。

②博约:语出《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礼:就是理,此谓“声训”,用一个同音字解释被释字,两者有词源关系。畔:同“叛”,指离经叛道。意为广求学问,恪守礼法,就可以不违背天理。

③“子夏”句:子夏,孔子的弟子,“孔门十哲”之一。《论语·子张》有文记录子夏的言论。曾子,也为孔子的弟子,《论语·学而》有文记录。相传为《大学》作者。反求诸己:语出《孟子·公孙丑上》:“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求,追究,寻求。诸,“之于”的合成词。反过来追究自己。指从自己方面找原因。

④狃(niu ):因袭,拘泥。

⑤“至其”二句:指朱熹与程颐有分歧。程氏《易传》卷一:“夫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是也。”《朱子语类》卷六十九则认为:“程子此语,某亦未敢以为然,天且弗违,此只是上天。”

⑥曰仁:徐爱,字为“曰仁”。

⑦妖寿不贰:夭折与 长寿不二,即夭折与长寿是没有分别的。修身以俟之(不是矣):“修”,改掉缺点,改掉自身不足; “俟”,以什么样的心态来等待,不可有一丝一毫觊觎非分之妄念。也就是,我们修身有福报,有福报自然可以改命,但是修身过程中不可以对未来怀非分的目的。

⑧“尽心”六句:源于《孟子》与《中庸》。《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这里,王阳明对两者进行综合性阐释。

[译文]

徐爱说:“昨天用先生的观点推究朱熹的‘格物’学说,看起来也大致上理解了。但是朱熹的观点,有《尚书》中的‘精一’,《论语》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作为依据,因此我还是有点怀疑,不能彻底明白。”

先生说:“子夏很相信圣人,曾子反躬自省。虽然相信圣人也正确,但不如自己反躬自省来得真切。现在既然心里没有搞清楚,怎么可以因循守旧,而不去探究正确的答案呢?就像朱熹一样,他也尊崇、相信程子,但是对于心里不明白的地方,他又怎么会盲目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来就与我的学说相吻合,只是你没有认真思考罢了。朱熹‘格物’的观点,未免有点牵强附会,并不是《大学》的宗旨。精是一的功夫,博是约的功夫。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就可用一句话说清楚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则是‘困知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朱熹错误地理解‘格物’,只因为他把前后因果关系看颠倒了,以为‘尽心知性’就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学的人就去做‘生知安行’的事,怎么能做到呢?”

[解读]

这段师生对话录比较难读,主要是涉及《大学》等儒家经典里的一些很抽象的概念。我们对这些概念有了深入细致了解,其对话就容易明白了。

关于“精一”:

徐爱提问里的“精一”出自《尚书》,是舜给禹的训导《大禹谟》里面的,谟,就是方略,是舜训导禹的治国方略。原文是十六字方针:“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朱熹在编辑《中庸章句》时写的序言时,开篇就引用了这句话,“允执厥中”就是执守中庸之道,所以朱熹把这句话拿来做《中庸章句》的序言,这四个字,是尧给舜的政治嘱咐。舜在传位给禹的时候呢,又在前面加了十二个字。朱熹说,尧这四个字已经说尽了,舜再加十二个字,不过也是再解释这四个字,说中庸之道而已。

人心惟危,人心是危险的,总是有欲望,所以不能居于中道,总是有偏颇。很多的解释,都说治国者要注意天下人心之危,臣下人心之危。我的理解,关键要注意自己人心之危,儒家的一贯价值观,都是管自己,因为别人的心你管不了,只有管住自己,你是领导者,你好了,别人自然跟过来。包括管孩子,父母自己心理健康,家庭和睦,孩子自然健康上进。自己一身都是毛病,成天忙工作不着家,突然又对孩子高要求,要管住那熊孩子,那不可能。

人心惟危的危,说危险,更形象的说是立于危崖之上,你要分分秒秒有一念“悬崖勒马”的警醒,知道自己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所以儒家讲戒慎恐惧,你时时刻刻都立于危崖之上,你恐惧不恐惧?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就是因为小人不懂得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道心,是天道,天道是非常精细微妙的,你不好把握。你把握不了自己那危崖之上的心,更把握不了天道。天道之心是什么心呢?《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道心就是天性,用王阳明的说法,就是良知,是天命于人的本心,还没有被人欲所掺杂,这是很微妙,也可以说很微弱。欲念一来,道心就变成了人心,就有立于危崖之上了。

怎么办呢?惟精惟一,要精纯,精确的把握,100%纯正不二,不偏离道心,允执厥中,执守中道。什么叫中,《中庸》说是不偏之谓中,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恰到好处,恰如其分,一点毛病都没有。中庸,不是差不多就行,是分毫不差!所以孔子才说“中庸不可能也。”只可无限接近,不可能达到,是我们的最高追求。

中庸,可以用《登徒子好色赋》来比喻,说那美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还有《金瓶梅》里说:“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这不是“中等身材”,这是魔鬼身材,是“中庸身材”,无过不及,恰到好处,到极致,是精一不二的身材。

要说这精一功夫,正是和王阳明的格物致知相合,拿个格子来格一格,严丝合缝合得上,就是精一不二,就是中庸之道。

徐爱为什么要把这个作为支持朱熹版格物致知的依据呢?这一句应该是支持王阳明心学的呀?我觉得他可能把精一理解成在探求事物之理上,用功精深,用心专一。

关于“博约”:

“博约”出自《论语》,是指孔子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博学于文献之事,以礼仪来约束。

徐爱认为,这博学,也是格天下万事万物的意思啊,这不就是格物致知的依据吗?所以还是觉得朱熹说的有道理。

徐爱这样找依据,那可没完没了了。因为无论你要支持哪方意见,都能找到同样多的各种依据。

关于“尽心知性”:

此句出自《孟子 尽心上》:“尽其心者,只其性也;知其性者,则知天矣。”

这一句,要结合《中庸》开篇第一句来读:“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命,是命令。天命,是上天给的命令。天命就是性,就是天性。对于没有生命的无机物来说,是它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对于生命体来说,就是他她它的基因。

尽心,尽,是完全,是充满。就像中医说,身体是最好的药。你自己的心里,也拥有一切善良和智慧,你要在自己的心里找。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致良知,你在自己心里找,尽心了,找到良知良能,你就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天性,找到了人的本性。找到了人的本性,天命之谓性,本性就是天命,那你就知天了。

我们平时做一件事情,完成领导交办的一项任务,没有办成,说自己“尽力”了。尽力了,怎么还是没办成呢?多半是没有“尽心”,如果尽心去办,就能找到智慧本能,找到创意,找到办法,这就是尽心尽力。尽力只是下苦力,尽心就有创造力。

但是,在朱熹的《孟子集注》里,朱熹是怎么解的呢?他说:心是人的神明,是“具众理而应万事者。”所有的理都在心里,以应对万事万物。性呢,“性则心所具之理”。天呢,“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

这么说,心、性、天,都是理,全部在“理”这里统一了。难怪他的学问叫理学。

既然心里要有理的全体,性就是那理的全体,那要“极其心之全体而无不尽者,必能穷其理而无不知也。”

最后他总结说:“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知性就是格物,尽心就是知至。徐爱问的,就是这个。

朱熹这样讲,真的很难让人理解,难怪在鹅湖之辩时,气得陆九渊批评他:“支离!”你怎么去穷天下之理呀?穷来穷去还不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这节王阳明就“格物”与“止至善”的关系有做了一番深入探讨,告诫学生不要因为敬重老师就盲目信从,对于自己不明白的问题还是应该主动寻求答案的。后面指出朱熹对格物的理解颠倒了因果关系,错误地把“尽心知性”理解为“格物致知”。但格物是功夫,和“止于至善”“尽心知性”是前因后果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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