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是为了青子考来这所学校的。这是熊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的时候告诉我们的。大家的自我介绍无非是照格式填履历表,只有熊像是个有意识形态的人在介绍着自己。
所有人都笑了。熊也跟着笑,那是我见过少数熊会咧嘴的时候。
我念的是一所没有什么人情味的野鸡大学,三线城市,地理位置偏僻,方圆几公里都是荒郊野岭。
“不觉得自己被放逐了么?”
头一次被这样的问题开始对话。
“不是命运放弃你,就是你放弃命运。人类总是有办法安慰和体恤自己的。”我说。
“弱者!弱者何必要战斗呢。”
接下来便是无聊的交友阶段。无非是找个合适的饭搭子度过四年罢了。人类选择朋友大致有以下三项标准:先天的相貌,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大抵其他所有人十八岁以前都只读过教科书,于是我和熊成了唯一被挑剩下来的“怪人”。毕竟人以群分,身边都是和自己类似的人,便可以永生生活在舒适区里不会被比自己更好的人影响情绪。每每想到这,就想到遇到害怕的事就会把头伸进沙坑的鸵鸟。
熊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了。
熊每天六点一定会起床,无论有课没课,工作日或者是周末。比学校钟楼的摇摆钟还要准时。所有室友都备受折磨,倒不是熊起床的声音太大。而是因为有一种永远有人比你勤奋很多的压力,大家六点至上课前的觉都像比六点前的觉沉重了许多一样。那原本应该是是成就感最足的时刻的觉啊。
和熊一起去食堂吃饭,他似乎只看得到一张桌子似的,就是最靠近食堂门口的那一张。如果有人抢先坐了,他就会站在那儿等别人吃完,再坐下来吃。好几次,路人都被站着虎视眈眈的他吓到,匆匆吃完走人。
我问他,“这食堂这么多座位,为什么偏偏要坐在这呢。”
“山海关为什么重要?又为什么要走丝绸之路?又为什么要挖大运河?得交通要道者得天下。”
“所以?”
“门口最容易看到青子啊。”
拗不过他,从此,食堂门口总会站着两个等座的男人。
我却从来也没见过青子。
熊和我说:“青子大我一届。”
“没想到你好姐弟恋这一口。”
“不不,青子是我小学同学,打小就喜欢她。”
“高中我转了体育生,本来可以保送一个很好的学校,但想和她在一个城市,偏偏她念的这学校没有体育方面的专业,我档案投不进来,只能复读了一年文化。”
“那岂不是无基础重来?耗了很大劲吧?”
“差点没考上。虽然很困难,但还是熬过来了。我是唯青子主义者,为了她,做什么都行。”
人果然还是要把自己依附在什么东西上面下能生存的。一如父母依附子女,作家依附想象力,导演依附画面。那我又在依附着什么呢?究竟是熊本身就是这样顽固的一个人,还是他所依附的青子让他如此精神强大呢。仔细想想,可能我只是依附在空气,水,糖分上面的蛋白质吧。
不禁有点悲痛。
熊每个周六晚上七点都会坐在阳台写东西,谁都看不得,他总是在阳台上待很久,背着身子,迎着月光。
谁都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只是大家又都觉得心里清楚他应该在写什么。放进信封,叠好,放进衣柜里的塑料袋里,日积月累,塑料袋像个吹足了气的气球。室友有时候会开玩笑地说:“一定不是在写情书,而是在写书。都那么厚了,我帮你印个书皮,出版吧!”大伙都乐了,但熊还是默不作声地,直挺挺地,坐在那。也没有人问熊为什么不寄出去,大概所有人都觉得熊这般顽固的人,寄不寄出去结果都一样吧。
清明小长假之后的回校日,我倒数第二个回到宿舍,却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理应熊都是第一个回到宿舍,把宿舍打扫一通的人。然而其他人都像无事发生一样,可能整个宿舍只有我感受的到熊的存在与消失吧。
大抵是大家对固执这个词没有什么好感,又或者是大家的无好感只是因为他们都做不到那种坚持,坚持到让普世觉得那是固执的坚持。所以才会对熊这样苛刻。
又过了几天,辅导员突然来宿舍,说要把熊的东西都收拾了帮他寄回去。熊不会再回来了。我有点错愕。熊这样的人,除了死亡,不会放弃他自己建立的种种准则和规矩的吧。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安。急忙问辅导员怎么了。
“还是他爸妈来办手续的时候告诉我的。两年前熊的小学同学出车祸去世了,那个小姑娘也惨,刚拿到录取通知书就出了意外。熊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三天没有吃饭说话。下葬那天,熊等大家都走了,带着铁锤,去把墓碑给砸了,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熊会这么做,以为是什么深仇大恨没有报,两家人交涉了好久,这件事才过去。”
听到这,感觉我的整个神经都快要绷断了。熊啊熊啊,打碎了墓碑也不能让青子复活啊,为什么一定要骗自己呢!
“清明节的时候,他们一家去扫墓,熊看到了修好的墓碑,一下子失了控。冲过去踢打那块墓碑,又突然大哭起来!用头深深地砸在墓碑上,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躺在了坟前,家里人都以为他疯了,现在在医院看着呢,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出院,所以先给退学了。”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疯了,他只是妥协了。这只失去了堡垒的寄居蟹在海里坚强地游了两年最后还是死了。虽然这依附在青子的回忆里的英勇灵魂还是没有战胜阴阳两界的决断,起码比我这无用的蛋白质好多了。
整个宿舍只有我愿意整理熊的东西。拿过塑料袋的时候不小心洒了出来,一张张信封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散在地上。我随意拿起一封,却发现,只有皱褶不堪却空如白练的信纸。
无论他怎么骗自己说青子还活着,到最终他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