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寂静之舞》第四章 梦溪(2)

       她把嗓音压得很低,仿佛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既确信我的脸上没有写着秘密二字,也确信这早已算不得什么秘密。   

       那一天,我正挤着课间的一点时间要写完一封信,突然就有人冲了进来,扯着嗓子尖叫着:“跳楼了跳楼了!高一那边有人跳楼了!老师已经去叫救护车了,你们快去看啊!”几乎是同时,整栋高三教学楼都开始骚动起来,好像高一教学楼底下躺在血泊里的,已经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学生们像兴奋的食腐动物一般浩浩荡荡地冲撞了过去。   

       来传消息的先锋已经看过了那惨象,因而显得十分心满意足。他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斜倚在课桌上,红光满面地同几个推说“见不得血”的女孩讲一些秘辛:“听说是正好跳在了那个三类班的前面,那个男的被同班的拉出来的时候,腿都吓软了......怎么会没血,可吓人了!幸好你们没去......漂不漂亮?这没注意......啧啧啧,五层楼跳下来还能有命?......”最终他笑嘻嘻地说了一句“不怕没有热闹看”,女孩们也配合地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这一类秘辛的窃窃私语其实毫无意义,声量的大小充其量只是掩住了自己的耳目,与此相反,它会像流感一样迅速地游走在人群中爆发,无所谓真实,也无顾忌伤害。只要说者与听者都能找到一些偷盗般的乐趣,就十分足够了。他们虽然并不敢做出那一类法律与道德上的羞耻之事,但却很愿意做一些罪恶能够消弭于众人间的诋毁。至于真实是什么呢?谁又在乎这个。此时,任何杯弓都将成为蛇影,正是最肮脏恶毒的流言淬炼出了这条毒蛇。它在人群中悄然无声地匍匐前行,你永远不知道它在何处伺机而动,又在何时猛然咬住一个可怜人的咽喉。这时,就轮到刽子手们兴高采烈地庆祝自己的丰功伟绩了,并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样以偏概全的谬论来成全自己的高尚。如此看来,只要是不同自身相干,任何人都是能够随时随地的高尚的。   

       很快,看热闹的人陆续回来了,好些还带着遗憾的神情——据说是救护车来的太及时,他们还来不及看到什么新闻。本该是一次值得夸耀的阅历,白白地这样浪费掉,自然是人生憾事了。   

       不等围观回来的人坐热了板凳,教物理的李国斌也摇晃着裤腰上叮当作响的钥匙串摆了进来。他挥了挥手里的两大卷批阅完的试卷,那消息的先锋忙迎了上去,只是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韵。李国斌瞥了他一眼,又似乎感受到了学生们今天异常高亢的情绪,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李国斌定了定神,从嗓子里狠狠地清出了一口浓痰,又在讲桌上一字排开了几支折断的新粉笔,这才不紧不慢地和我们唠嗑了起来:“所以说啊,每年都要死这么几个伢,谈恋爱谈得命都没有咯。你们看,有没有意思?”众人只是发笑,却没有人回应。物理老师似乎更有些不满了,做出思考的样子,片刻,又胸有成竹地赋诗一首说:“天下何处无毒草,何必要在梅中找?高中爱得死去活来,一到大学啊,就掰掰。”   

       这首打油诗马上取得了不凡的效果,学生们笑得东倒西歪,起哄着鼓起掌来。李国斌颇为得意地俯视着下方,也高兴得摇头晃脑。会说俏皮话的老师总是人气颇高的,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李国斌总是获得每届学生的一致好评了。   

       接着便来了许多谣言:有人说女孩儿已经抢救无效不幸身亡了;也有人说是摔成了植物人,她的父母忙着筹款,一时间捐多捐少都有了明确的数字了;还有人说是醒了过来,只是痴痴傻傻的,本来听说是实验班的清华北大种子,现在也没有指望了。以至于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特意来澄清说,那高一的只是摔坏了内脏,正在准备器官移植。又尤其嘱咐了,严禁学生同社会上的人说三道四。听罢,众人的脸上都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也许这女孩儿并没有真正从人世解脱,便不算一出完满的悲剧。总而言之,没有了这样的谈资,生活又露出了它疲惫而无聊的本来面目。   

       而我原本以为,女孩儿的坠落只是向阴沟里扔了一颗石子,只是起初溅起了一些恶臭的水花,却没想到还有好些脏污溅落到岸上。面对老板娘殷切的询问,我一时语塞,只是含糊地说:“大概......是在痊愈了吧,好像还在医院治疗着呢……”   

       老板娘不客气打断了我说:“你们学生伢儿,消息不灵通啊!我可有亲戚在医院里头,她递的消息,早说了:送过去,就没救啦!这女伢儿,怎么就想不开……”她摇了摇头,又唏嘘到:“也不知道老子姆妈是不是后悔养了,不孝顺的女伢啊。”   

       我几乎失声地叫了出来:“她死了?”眼见老板娘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十分奇怪,我只好勉强地笑了笑说:“这还真是,命不好吧。”   我失去了兴致,便匆匆忙忙地和老板娘辞行了。   

       不知道走了多远,双颊都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痛了,我却依然觉得浑身冰冷。周旭竟死了,那些谎言竟也就真的是谎言,我该说她是出乎意料的、还是毫无悬念地就这么离开了人世呢?

  我总觉得此时背后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我像被什么驱使着一般继续漫无目的地快步走着。但我心里又逐渐涌起为着她解脱了的快慰,瞬时大呼了一口郁积,当作烟圈般长长地吐了出去。   

       我想起胡念筠还在的时候,我曾经指着一则“大学生不堪重负上吊自杀,次日收到北大录取通知”的新闻给她看,她说,这样死去的孩子是有罪过的,拿这样的不孝顺来惩罚父母,又受不得半点儿压力,到了社会上也是个废人。如此说来,读书似乎就是为了提早适应成人世界的规则,以致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荣养父母。像周旭这样的女孩子在成年人的心里,大概读不读书、孝不孝顺,都没有什么相干了,她已经被认作一个顶自私的废人,被消遣、被怨恨、被咒骂。她并非猝死在学生的本职上,而是极不光彩地坠落了,且因为这坠落,又承受着何其被嫌弃的一生。   

       本不该是这样的。我从心底里感到悲哀,但我这悲哀的旁观者,又为何对背后的隐情讳莫如深呢?   

       变天是毫无征兆的。我还在怔愣的时候,凛春的急风便呼啸着、一刀刀地刮了过来,像是要撕裂我的裙摆一般烈烈作响。冗杂的湿气很黏稠地混合着泥土的腥臭,浓郁得要雾化。我以手搭棚,仓皇着抬头望去,小镇上空大片的黑云也积压而来,渐成摧城之势,这一切都昭示着,大雨就要来了。这样的天气想必正适合开学。

  这同时也昭示着,梦溪镇又将获得暂时的洗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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