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特别奖 夏祭 济南市育才中学学生 张源圆

   零一六年夏,上海至台北的飞机上,我抱着曾祖母的骨灰盒,失声痛哭。

  夏至未至之时,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再没能陪我过完这个夏季。她已知自己时日不多之时,一遍遍叮嘱我:将她珍藏了一生的红杆羊毛笔放在骨灰里,陪她在天堂继续回忆。

  曾祖母生前所处的时代较为保守,女子实在谈不上“爱好”一词,可她硬生生冲破了传统礼教的束缚,素日以练书法修身养性,由喜抄录《诗经》佳篇。于是,她的书房中,被各式各样的红笺小字所围绕,是难得一见的女子闺房。我的幼年时期,常伏在一侧,看笔尖在曾祖母的手下如细鱼般游走,字体却刚劲有力,别有风韵。耳濡目染久了,我自己也按耐不住好奇的心情,执了一支与我手臂同长的细杆红笔跃跃欲试,结果自然是一片狼藉,将宣纸与毛毡上蹭满了未调匀的墨,红色笔杆也变为乌红。曾祖母看到那笔,当即变了脸色,揪我去冲洗干净笔杆,一周不许进书房。幼时,是有些许记恨她的。毕竟我竟不如一支笔珍贵的现实,是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的。

  约是过了几周,我终于“久瘾又发”,偷跑进书房观看她写字。早已发现躲在一边的我,她无奈摇头,喃喃道:“这孩子,真像我呢。”那天的不愉快,她只字未提,却握了我的手,塞到我手心中一支温润的笔杆,道:“我教你。”她站在我的身后,一手把住我稚嫩的小手,一手将我的胳膊轻轻托起,将笔杆立直,笔尖蘸取少许墨汁,开始运笔。笔尖的细腻和厚重部分被她使用得恰到好处,起笔刚劲,运笔沉厚,顿笔灵活,收笔,韵味依存。我第一次感受到笔的力量,或者说,是她的力量。我依了她的教导,自己也在宣上写起,却曲折不平,参差不齐,没了她的厚重。“静心,将生命专注于此。”她不急不躁,看我一点点地进步。时间久了,我习得的愈来愈多,虽不能像她那样精,却也入木三分。

  夏季,她便停止了一切字帖的临摹,专心于抄录《诗经》。这是她传下来的习惯,在我们家已然变成了习俗。抄录前的工作很繁琐,要取一年前晾好并掺了茶末的熟宣,四开的纸,要迭三次,从中间裁好,每纸都如此,重复十遍后,便修角边,开始用金线缝制装订。准备工作做好后,每日早起,六点开始抄录。我没了练字的场所,只好守在一边为她研墨。砚墨之时,亦用心专一,每当边角参差不齐时,她便又嗔怒,好生说我又三心二意,秋时不教我字帖的临摹。我只能低头搂住她的头,乖乖认错,求她赏几个字给我。夏日的书房,出奇的凉快。那时家里还没装空调,外屋的父亲摇着蒲扇连叫太热,可我们祖孙二人在文字的世界中乘凉,竟浑然不觉。

  曾祖母在的夏天,没有风扇,没有蒲扇,甚至没有凉彻心扉的西瓜作伴。三个月,专心抄录,以墨为伴,书房中氤氲清香,直到初秋,仍久久无法散去。

  但这个夏天,我一人,要如何度过?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跟她学会如何掺茶末,如何晾晒,如何裁纸,装订……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留我,踽踽独行。

  最后一件事,她在遗书中告诉我,将她的身体带回台湾,她希望,见我的曾祖父一面,二人,永远不会被海峡分开,那只红杆细羊毛笔,是他给她的定情信物。七十年,七十本《诗经》,实是为他所抄。我终于理解了十年前曾祖母因那杆笔气急败坏的模样,为那支笔第一次与我生气。那杆笔,实是她七十年的守望。

  呵,我仰头长啸,此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将这个秘密掩藏了几十年,却掩不住自己点点片片、丝丝缕缕的情丝。脉搏跳动,情爱相生,这就是她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动力吗?

  台北,某条巷弄的宅子,我将曾祖母的骨灰按图示埋藏在此,还有那支细杆红色毛笔。我将七十本《诗经》抄录卷颤抖着点燃,给素未谋面的曾祖父寄去。灰烬散落,我仿佛又望见她伏案执笔的身影。夏祭。祭奠我最后有她陪伴的夏日,祭奠她的别离,祭奠她和她跨海相望的坚贞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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