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扬婉兮,佩玉琼琚

古村巷,天晴朗;水道旁,马车响。谁家女儿挑水过桥,水洒青石,郎目成痴。兰牙巷里人唤她一声穆姑,本姓为穆,十八未嫁为姑。

兰牙巷里住穆姑,穆姑孤身空一屋,屋里墙角倚木壶,壶口偏指门前路。穆姑生在兰牙巷,长也在兰牙巷,年至十八,未曾出过兰牙巷。兰牙巷不是巷子,只是个江南小村。若不是六年前父兄因家族遗病而去,母亲再嫁,像她这么大的姑娘,本该已为人妇,替人操家。人生如梦亦如烟,六年恍然而逝,她仍是晨起暮归,一件蓝衣裳,缀着两朵合欢。不喜言语,却回以浅笑。

不是没有人上门说亲,也不是没有追求的男子,她生得静如芙蕖,爱慕她的哪里数得过,不过她都无意。一人足以生活得很好,何如再添苦恼,况且难以终老。曾遇一人,心许一生,却道山高水阔,行者来去无意,留得相思入岁痕。

                              (一)

穆姑初见宋佩时值江南四月春,在兰牙巷的水道边,半束长发,一身蓝烟长袍,正与乡亲说着些什么。穆姑挑水路过,不过几眼,心底有涟漪泛起。而宋佩并未感到有多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

回到家刚放下水,刘大娘就跑来,"穆姑,穆姑……"。

"刘大娘,怎么了?"

大娘扶门,喘着气道:"我听说村子里来了位采集民俗的当官的,独自一人,也没有个随从。这不,乡长说好安排他暂住在我们家。你刚挑水回来路上,可有见到那个人?"

"我倒是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年纪似有二十多吧,也没有看清,该不会就是他吧。"

"你知道,大娘啊,活到五十多了,也没出过这村子,还是第一次见着外来人呢,心里有些紧张啊。大娘也就虎子一个儿子,一直相依为命二十多年了,虎子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咋咋呼呼的,我怕我们招待不好这客人。穆姑啊,你可别忘了到时候帮帮大娘啊。"

"放心吧,大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尽管吩咐我就好。"穆姑握着大娘的手,微笑着回道。自从父兄去世,母亲再嫁他乡后,兰牙巷就刘大娘最关照她了。虎子多捡了些柴会分给她,帮她挑水种菜,给她劈柴。大娘多种了些菜会送给她,做完衣服多的布会留给她,教她针线活计。

"这我就放心了。唉,要是虎子能早点娶个像你这样的姑娘回家该多好啊。"

"大娘",穆姑佯装生气地喊大娘,防着她继续说下去。

"好好好,大娘就不比较了。但穆姑啊,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好少受些苦,多得些疼爱了。"

"大娘,您就放心吧,我呀,一个人过着很开心,这不还有您和虎子哥的关心嘛,足够了。好了,大娘,说这么多了,我们还是进屋喝口水吧。"推开门扉,刘大娘坐在木凳上,穆姑拿出两只碗,放在矮桌上,倒满水,一碗给刘大娘,一碗自己喝了一口,放回桌上。然后坐着听刘大娘谈起邻村的牛二看上了村里的小莲,牛大爷牵着他的老牛帮沈大娘犁地,胡大嫂家的混世魔王踩坏了王大哥家的菜。

"请问这里是刘大娘家吗?"轻缓而有力。

闻声,穆姑随刘大娘起身走去门口,在篱前合欢树下,她看见那抹陌生而心动的蓝烟色身影。"哦,我就是刘大娘,这位书生是?"大娘问道。

"在下宋佩,想必乡长已经和大娘提过,我可能要打扰大娘一段时间了。"话毕,他放下作揖的双手,抬起头,清澈好看的双眸正好看向穆姑。

"哎呀,瞧我这不长眼的,竟没有认出先生来,实在是对不住了,"大娘拍打着自己脑门,顺势想去拿过宋佩手里用蓝布缠着的行李,"我这就带你去我家。"

"大娘客气了,这种事我来就好,我来就好。"他笑着,穆姑看见,竟觉他那双眼眸像六月里的星辰。"好好好。那穆姑,大娘就带着宋先生回家了啊。"她没有回答,只笑着和大娘摇手。他也没有多言一语,朝她恭礼,回首一笑便随大娘走了。

他见她第一面时,似是她见他第二次了,四月里,合欢花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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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再见面时,五月将至,穆姑去给虎子哥还斧头,正好只有宋佩在家。"姑娘,你把斧头给我吧,待他们回来,我告知一声就好。"穆姑将斧头交给他,"那就有劳宋公子了。"

"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宋佩既来此,便视我同乡亲就好。"他将斧头一手接过,立在门外边的木墩旁。"不知姑娘稍后有没有时间,可否带我逛一逛兰牙巷呢?"

穆姑懵了,这人第一次见面时连句问候都没有,这次怎么如此厚着脸呢,她想拒绝,可是他的眼睛……

"若姑娘不便也无妨,还望姑娘原谅在下的冒昧。"

"哦,不……不会,我可以。"穆姑小声回他,若不是他靠得近,就听不见了。"那就有劳姑娘了。"他嘴角微扬,笑起来像极了穆姑早上刚摘的合欢树叶。

那天,穆姑领着宋佩去看过村头的"兰牙巷"石碑,村东的大晒场,村西的池塘,村里最高处的佛庙,喝过水道流过的水,听过妇人们唱的"倒水谣"。她给他介绍兰牙巷的建筑,人家,讲述兰牙巷的传说和风俗。她还说,兰牙巷里的人都喜欢种合欢,她家门口的合欢树已经两百三十一岁了。他告诉她,他从苏州来,年方二一,在县衙为官,其族世代为官。此次奉命来兰牙巷为撰坪城县志收集第一手资料。而虽有命在身,但实有私心,躲父母逼婚。她问他,为何不问她如何一个人生活。他笑着说,他都已经知道了,他欣赏她的孤傲清冷,还说其实她心里孤单善良。穆姑没有再问,宋佩也没有再说。最后,他们回去了穆姑家,在合欢树下告别。那晚,穆姑辗转不得入睡,宋佩的温眸暖语绕着她整整一夜。

那日后,穆姑出门时总会多看一眼大娘家,在家衲鞋时也不时地看看合欢树。挑水过桥时看见他正在水道旁低头记录,拾柴路过张大哥家见他们聊得正欢,去溪边洗衣时看见他正学着大娘拿棒槌捣衣,换盐回家时发现他正和虎子哥劈柴……

五月过得很快,六月里,合欢粉扇映流火,转眼已到七月,宋佩还在兰牙巷。

七月七,俗乞巧。兰牙巷里未出阁的女子都有在自家的合欢树上系香袋的风俗,而系香袋的时间也很讲究,必须赶在戌时最后一刻完成。而香袋最后的去向,只有那些年轻的小伙知道。有心上人的女子往往都喜欢在香袋上锈上公子的姓名,或是公子极爱之物。

自行这个传统四年来,穆姑每年都只在香袋上锈一朵蓝色合欢,又赶在第二天鸡鸣前将香袋取下。今年的乞巧,穆姑在香袋上多锈了一块玉,玉很小,那模样是她在张大哥那见过的。

第二日她赶在鸡鸣前起床,但香袋不见了,穆姑借着微弱的曦光找了很久。心慌,寞落,所幸她这次锈了两个。

七月既望,穆姑怎么也不会想到,宋佩会在夜里来敲她的门。"穆姑娘,你在家吗?"

穆姑匆匆放下手里的针线,给他开门。"公子有事吗?"

"哦,是这样,刘大娘和虎子兄今日去远方亲戚家,此行约莫有一个月。今早他们来找你,见你不在,便托我见你回来告知一声。对,还有,这是大娘给你留的合欢糕。"他把合欢糕递给她,那系在腰间的香袋也不期而至。

"这……?"穆姑红着脸,指向他的腰,眼睛盯着那块玉。

宋佩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径直走进屋,将合欢糕放在了桌上后,他也很自觉地坐下了。"穆姑娘,实不相瞒,在下对你有爱慕之情。我在调查时就知晓兰牙巷有七夕挂香袋的习俗,所以那夜我看着你进屋后就马上将它取下。这实有冒犯,但也无不妥之处。既然姑娘已知,那我也不便再隐瞒了。"

"那你可知香袋上锈玉为何意?"穆姑很是淡然,也只有她知道此时她的心里有多少复杂的情绪胶着。

"姑娘心意,在下实不敢妄自揣摩,还请姑娘指点一二。"

"我不曾识字念书,却是听人唱过'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公子既是和读书人,理应知晓。"穆姑双手不知如何摆放,来回揪着衣裳上的合欢。

宋佩没有回她的话,竟是突然抓住她的双手,而穆姑没有反抗。"怎会不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以后我便唤你轻婉可好?轻非清,取合欢来去轻悄之意,如水流缓之。"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屋里的烛火暗淡。

"好,那我该如何唤公子呢?"

"佩玉,轻婉唤我佩玉就好。"宋佩握她手更紧。

那晚,他们互诉倾慕之情,在合欢树下定终身。月光旖旎,风声寂寂,他们在合欢树下相拥坐了一夜。她告诉他,她也有那个香袋。他轻抚她的头发,笑道,原来轻婉不只是好清净,心里还有小算盘呢。她靠在他的肩上,不语一字,笑得轻盈。

穆姑开始为他洗衣做饭,宋佩便给她劈柴添火;她一边缝着新衣裳,一边听他吟诗作赋。在那棵合欢树下,他还教她识字念书,握着她的手写字作画。晚上睡前会给她讲京城繁华,地方街市烟火,还有戏曲唱的悲欢离合。

兰牙巷里的人们都知道了他们住在一起了,刘大娘和虎子哥也没有反对,还送给他们一筐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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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兰牙巷还没有很冷,但屋里已烧上了火盆子。那晚,宋佩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穆姑看见他只看了两眼便丢进了火盆子里。穆姑没有上前阻止,假装没有看见,如果没有猜错,该是家书吧。穆姑回到房间,右手轻轻抚过挂在墙上的画,那是八月十五那天,宋佩画的合欢树下的她。

"轻婉,过来。"宋佩端着火盆子去了床边。

"佩玉,你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呢?苏州很远吧?"轻婉靠着宋佩坐下,等着他的回答。

"轻婉,你说什么呢,我会带着你一起回家的,不管有多远。"宋佩一把将穆姑抱在怀里,轻吻她的额头,又把她的一缕散发别到耳后。

"那唐绘文呢,你会娶她是吗?"宋佩与他说过,家里给他定下一门婚事,女方是苏州知府的女儿,性格温婉不失活泼。他说,他就是为了拒绝婚事才逃出来的。但她还是有很多顾虑,她不想提,又想听他的承诺,不管有几分真假。

"轻婉,我说过,我不会娶唐绘文的,我对她没有喜爱之意。她爱慕的也不是我,而是我的兄长。这只是父母年轻时指腹为婚,我不会从的。况且,认识你后,我更加坚定了。我会带你回家,你会随我走吗?"宋佩温润的手滑过她脸庞。

"佩玉,我们就在兰牙巷过一生好吗?我怕苏州城太大,你家人太多,我会迷路,会认不清人。"她不是怕城太大,人太多,她怕他真的会娶了唐绘文,那不如一个人待在兰牙巷,就算是一场梦了。

"好,轻婉说去哪,我们便去哪。"穆姑看宋佩的眼睛里有水,她轻轻覆上他的唇。烛火灯灭,火盆子还在散着它微弱的光,也想看月光下的秘密。

隔了几日,刘大娘来给穆姑送些棉布,告诉她,宋佩家里好像催着他回家了。前几日大娘便看见有人给他送信,还说着什么"夫人想少爷了啊"。穆姑说,是该回家了,我会和他一起走的。刘大娘一直笑着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到十一月了,兰牙巷竟下起了雪,比起往年,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但雪只下了两个时辰,太阳就出来了。宋佩出去张大哥家还没回来,最近几日他去张大哥家有些频繁。穆姑坐在合欢树下,练着他昨日才教给她如何写的"佩玉",还有"轻婉"。

宋佩回到家,看见她竟趴在桌上睡着了,叹了两声,赶紧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

"你回来啦!"她揉揉眼,站起来,刚想收拾纸砚笔墨,不想脚下一滑,身体往后倒。

"轻婉!"还好,宋佩离她很近,很快抱住了她。"下雪天寒,你怎么能出来呢,要是没有我在,你今天会怎样,你想过吗?以后天冷了,就在屋里,不许出来,你要知道保护自己。"

"我只想看看合欢树……"穆姑双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小声地嘀咕着。她不知道宋佩会这样急,眼角有颗泪。

"好,不说了,不说了,还好你没事,我抱你进屋,桌子留着我来收拾。"他抹掉她眼角的泪,留下一个吻,然后抱她进屋了。

"你先躺会儿休息,我去给你熬点粥。"宋佩给她盖好被子,转身要走。

"佩玉。"穆姑抓着他的衣角。

"怎么了?"

"抱我一下再走。"

宋佩一边念着她傻,一边回头抱着她。

半个时辰后,宋佩端着一碗合欢粥进了房间。"轻婉?"他轻轻唤醒穆姑。穆姑浅睡,坐起伸手要去接过他手里的粥。"你坐好,我喂你。"穆姑很听话,看着他舀起一勺粥,吹气,然后喂给她。吃完粥,宋佩把碗放在一边,坐在床头,抱着穆姑。

"轻婉,我家里来信了。信里说我娘染了风寒,现在病重,想让我回去看看她。"

穆姑轻轻的离开他的怀抱,直起身。"那你该早点回家才好。"

"和我一起走好吗,轻婉,我想带你一起走,去苏州过元宵,逛花庙。好吗,轻婉?"

"佩玉,你娘的身体重要。要是带着我,你路上会吃很多苦的,也必然会耽误了你的行程。可你娘的身体等不得啊。"

"轻婉,那你会等我吗?你会相信我吗,我会回来找你?"

穆姑钻进被子,抱着他的腰。"我相信你,我会等你。"宋佩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她放在他腰间的手。谁也没看见她流下的两行泪。

第二天,太阳很大,穆姑醒得晚,起来时已不见宋佩的身影,又去找张大哥了吧。桌上盖着一碗粥,还有些热气。她想给宋佩洗衣服,发现他的衣服都不见了。她翻了很多地方直到没有空间可以翻,她倒在床上,看着墙上那幅画,突然哭得大声。他竟是这样绝情,走得如此迅速,还不给她一声告别。

"咚咚咚……""穆姑娘,你醒了吗?"穆姑手忙脚乱地擦干眼泪去开门。

"张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啊,今日是受人之托来的。"张大哥打开手里的蓝布包,是一把玉梳,坠着两朵合欢花。"你看,这是小宋托我来交给你的。他这段时间总会来找我,学习如何制作玉梳,这不他今早刚刚亲手完成了。"

"那他为什么不等亲手交给我呢?"接过那把玉梳,那两朵合欢精小有质。

"小宋说啊,他要回家一趟,这一去不知道要花多久,所以不敢和你道别,所以才托我交给你。他的确走得太急了,只带了几件衣裳,早饭也还没吃。"张大哥摇摇头,"那东西交到姑娘手里了,我就先回去了。"

"好,谢谢张大哥啊。"关上门,穆姑靠着门蹲下。再也藏不住了,玉梳握在手里,不知淋了多少她的眼泪。

后来,穆姑听刘大娘说宋佩走的前一天去找过刘大娘和虎子哥,给他们留了一笔银子,还恳求他们多照顾她,等他回来。

                            (三)

挑水回家,两年了,五月里的合欢粉墨登场,"佩玉,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自他走后,未曾有音信。谣说他已娶妻育儿,官居县知。穆姑看着墙上的画出神,唐绘文温婉又俏皮,肯定比她适合陪着他吧。他带走的香袋还会记得每日系在腰间吗,他还是喜欢穿蓝烟色的衣裳吗?穆姑每日睡前总会想起他们在合欢树下喝茶写字的过去,他双手抚过她脸庞的温度,还有他一双好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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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竟是又悄悄地走了三个春秋,穆姑愈发地安静,不与人谈。虎子哥和他表妹的孩子已经快五岁了。刘大娘劝她另找良人,不要再等了,虎子哥气得爆粗口,张大哥遇见了也要叹着气摇头说"看错了看错了"。穆姑没有反驳他们,只是微笑。她不敢不等,他说过会回来,她说过会等他。五年都已经等过,还有多长时间是她等不了的。不问归期会有时,最悲不过孤身守合欢。她幸运的是他们经历过一段美好,也曾好好地互相喜欢。

合欢花又开了,穆姑去挑水了,过桥后,她在一颗柳树下捡到一只香袋。她取下自己腰间的香袋,反复比对,她相信自己没有认错,这就是宋佩身上的那只香袋,只是颜色有些淡了。怎会丢在了这里,难道宋佩弄丢了没有带它走?穆姑手里抓着香袋,楞楞地杵在原地。

"穆姑姑,穆姑姑……"小木不知何时在她身边,拉着她的衣裳喊,"你在看什么呀,穆姑姑?"穆姑回过神来,摸摸小木的头,话语温柔,"没什么,小木来找穆姑姑干什么呀?"

"哦,穆姑姑,奶奶刚刚让我去给你送合欢糕,但你不在家,我就找到这里来了。"

"那合欢糕呢,小木?"穆姑看着他手里也没有东西。

"我放在姑姑家外面的桌子上了。哦,对了,穆姑姑,我刚刚去找你的时候有个长得陌生的叔叔在你家合欢树下捡合欢花呢。"

"小木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但他长得很好看,小木想他不像坏人,放下合欢糕就来找穆姑姑了。他也没同我说话,我也不敢先说。哎呀,姑姑,我们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小木拉着穆姑嚷着要走。

"诶,小木,桶。"

"哎呀,姑姑我们等会儿再来打水吧。"

穆姑就这样被小木拉着回家,一路上她都在想香袋怎么突然出现了,那个陌生人又是谁。她不敢想,难道是?

"轻婉?"真的是他,合欢树下,那袭熟悉的蓝烟色长袍,那双清澈的眼睛,是他在喊她。她停住了脚步,"小木,你先回家,穆姑姑过会儿去找你好吗?""好。"小木软声软语地应下,跑远了。可穆姑不敢继续往前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长高的男子。

宋佩靠近她,就站在她面前,多么近的距离,穆姑以为自己在做梦呢。"轻婉,我回来了。"他抬起手,触碰她的脸。就那一瞬间,穆姑的眼泪得到了释放,无声地流淌。宋佩紧张着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他。"我不会走了,不会走了,不会走了。"良久,穆姑停止了哭泣,他擦干她的泪,吻了她的头发,又轻轻抱着她。

穆姑抬头,拂去他肩上的合欢,"五年了,你终于回来了。"头埋在他的胸口,她现在不想离开这个怀抱,也不敢多问一句,怕他再次离开。

"轻婉,明日我娶你可好?"两颗头挨在一起,合欢的清香浓郁开来。

"好,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准备啊。"穆姑抬头看着他,红通的双眼看着可怜。

"你不用准备,我都准备好了,你只要答应了嫁给我就好。"宋佩低头吻她的眼。"轻婉,你的桶呢?"

"桶……?不管了,我们等等再去打水吧。"她迷恋着这个怀抱,双手在他的腰间紧了又紧。

"好。那敢问姑娘有没有见到一只香袋呢,那是我最爱的姑娘为我锈的。"宋佩在他耳旁低语。

"佩玉……"

"轻婉是没有见到吗?可我放得那么明显了啊。"

"原来你是故意的,那小木也是你安排的?"穆姑望着他笑的眼睛,就知道大概了,尽管他没有回答。她给他把香袋系在了腰间,踮起脚吻了他的脸,就往水道那边跑去。

"轻婉,你慢点,挑水的活儿我来就好。"一阵风来,合欢树下的花随尘漂浮,在阳光下笑靥清朗。

成亲那天,她穿上了他准备的嫁衣,他用送她的玉梳为她梳头。一梳梳到底,二梳梳到白发齐眉。那夜她第一次喝了酒,他揭开了她的红盖头。

"有女同行,颜如舜芙。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四)

他叫宋佩,第一次见她时,他见她挑水打桥走过,那一眼她蓝色衣裳上的两朵合欢惊艳了他的世界。

第一次去她家,他是故意的,只为了多看她一眼。他从刘大娘那里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爱清净,不喜热闹。她带他逛蓝牙巷的那天,他一夜未眠。

后来,他出门时总会看见她多看一眼刘大娘家,有时看她衲鞋也不专心。他在水道边采集,看见她挑水过桥,忙装记录;在张大哥家学习技艺,看见她抱着柴从山上下来;陪大娘洗衣时,看见她来,捣衣的力度小了许多;学虎子兄劈柴时,瞥见她提着盐回家。

他在采集兰牙巷风俗时就已经了解到七夕的风俗。那夜,他骗刘大娘和虎子兄出去找张大哥,事实上他在刘大娘家外头的合欢树下站了两个时辰。他看见她系上香袋后进了屋,确定四周无人后,轻悄悄地把它解下来系在了腰间。回到屋里,他注意到香袋上锈的玉,就已知晓几分。所以那天晚上她发现后,他没有退却,表明了心意。有多少缘分,他没有猜错她的心意。

他们没有成亲,却像平常夫妻般过起了小日子。十月,父亲来信催他回家成亲。他气急,烧了信。他不敢告诉穆姑,不怕她疑心,就怕她心里憋着难受。十一月,父亲又来信,说母亲病重,他开始想回家看望母亲了。他知道她不舍,他也怕告别太愁人。所以离别那日,他起得极早,给她做好了最爱的合欢粥。简单收拾好衣服,他最后吻了她的额头还有脸,作别了她熟睡的容颜。

回到苏州不过一年,母亲病逝。也因此,他躲过了父亲的逼婚。第二年,父亲顽疾发作,不治而亡。三年守孝期过,兄长如愿迎娶唐绘文。他找了一家裁缝老店,给她做了一身嫁衣。辞去官职,告别兄长,他带着给她的承诺还有嫁衣日夜兼程。五年了,他知道她肯定还在等着他,他也想马上能将她抱在怀里。

终于回到兰牙巷,时至六月卯时,他将香袋偷偷放在了柳树下,她打水必定会走过的那棵树。然后,趁着她还未出门,他先去了刘大娘家。他答应她会回来,一生陪她在兰牙巷,护她一世清静。

揭开她红盖头的那刻,他看见了他们的白头,坐在合欢树下,喝着合欢茶,儿孙忙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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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哪有什么孤可绝世的女子,不是还没有遇见,便是心底深处有人家,不亡不忘,故人轻轻一叩,即可住进。孤傲不见,唯有轻婉。

合欢遇暖,粉扇流萤。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陌上公子,佩玉琼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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