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挪威的森林》时,我想看什么

这其实是第二次看《挪威的森林》。

第一次看是高中时期,属于“检视性阅读”——宿舍最漂亮的女孩将那本叠的皱巴巴、沾了水渍的《挪威的森林》递到我手上时,她眯着眼睛笑,嘴边的梨涡浅浅的,很是可爱。

我在熄灯后的烛光中读了叠着的那部分,甚至没有读完。因为当时的我是那样乖的女孩子,在重点高中,每天专心上课,认真自习,晚上熄了灯还跑到过道,借着路灯解那些让我咬破笔头也解不出的物理题,心中那团“立志非复旦不上”的小火苗一直燃烧着,支撑着我的整个高中时代。读这样赤裸裸的描写,让我面红耳赤,心中涌动着负罪的潮水。

“那样的书”,是我对《挪威的森林》的最初印象。

而今,已过而立之年,初为人母的我,再次翻看《挪威的森林》,并不再是想重温少年时印象中那叠了书页的描写,也不想去探寻那心真情纯的爱情。那是什么呢?且让我自己梳理梳理。

没有去过日本,对日本的印象,仅仅是印象中零星的一些画面,比如《入殓师》中草原上吹来的风,比如《情书》中漫山遍野的雪,比如《解忧杂货店》中夜色中的信箱,以及,宫崎骏画中的小酒馆......冷峻,即使晴日仍然寒风扑面;隐忍,即使深情也不露声色。在这样的色调中,似乎永远不会上演诸如《孔雀东南飞》、《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样悲壮的爱情故事。然而,顾盼之间,回首之后,就如同被丢在风中的藤井树的画像,温暖也刺痛人心,却无以言表。这就是我心目中日本的标签(很难想象这样的日本会主动发起世界性的侵略战争)。

《挪威的森林》亦如此。这里没有明快的色调,不管是渡边和直子相拥的夜晚,还是去探望直子的路上,不管是星期天的医院,抑或是疗养院那与世隔绝的日子,始终阴沉,淫雨霏霏,即使秋阳高上,依然弥漫着清冷的气息。而书中人就如同这清冷的空气一般,敏感、沉郁,内敛,仿佛让人捉摸不透的矛盾体。19岁的渡边,曾为了肉欲开始初恋,拿“敢死队”取乐,与永泽混迹欢场,酗酒,在凌晨五点的东京搭讪女孩,交换伴侣,可是那17岁逝去的朋友木月,始终触动着他心中占着最纤细伤感的位置,为他的额头凭添永远停留在少年时代的悲伤。而对于直子,那双冰冷的小手,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以及耳垂边的小小黑痣,无不深深嵌在他的心中,不动声色地留在他的梦中,触觉中,呼吸中。以致无数次,不管他怀抱中是温热的女孩身体,抑或只是冰冷的枕头,还只是空对着无边无际的夜幕细雨,心中脑中闪过的,只有这无法忘却的面容及体温。仍然可以出去浪,但终不能相忘。即使惯于欢场的永泽,他游戏人生的驱壳内也包裹着“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当”这样的灵魂。还有穿超级短裙故意吸引男人目光的绿子,一边说着恨自己的父母一边悉心照顾,一边无视一切一边又如此在意渡边是否看到了她发型的转换,一边谈着色情电影不断言语诱惑一边又心真情纯的表白内心。

阴郁、清冷笼罩着这群年轻而充满矛盾的躯体。就连本书一直为人津津乐道的性描写,大部分也不是为了声色之欲而书写,甚至与色情毫无关系,且看本书最经典,也是让渡边念念不忘的一幕: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肉体,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身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这是何等完美的肉体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肉体的呢?“

这一幕是渡边到疗养院探望直子,夜不能寐时,直子般翩然而至,如蒲松龄笔下的鬼魅一般,神秘动人,楚楚可怜。他们甚至无需言语。月光掩映下的直子,虽赤裸全身,但并无色情的意味,有如刚刚降生不久的婴儿,又如希腊神话中的女神,纯洁而不容亵渎,神圣而不可侵犯。这样的直子,与情欲无半点关系;这样的直子,就应该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深山疗养院;这样的直子,选择用一条绳索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直子临死前的那晚,和玲子彻夜畅谈,毫无避讳地谈到性,谈到她和渡边的种种,她说:我没什么担心,玲子姐。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进入到我里面,不想让任何人扰乱我。

这让我想到这样的场景:

绿子把搁在桌面的两只手"啪"地一合,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6月份戒了。"

"干嘛要戒?"

"太麻烦了。譬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想到这样的话语,来自看似桀骜游戏人生的永泽:

“固然,有时也对人生怀有恐怖感,这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并不将它作为前提条件来加以承认。我要百分之百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达到极限绝不罢休。想拿的就拿,不想拿的就不拿,就这样生存下去。”

不想让任何人扰乱我。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想拿的就拿,不想拿的就不拿。他们都要活得独立,天地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羁绊我,每个人都像一个孤岛。可以在风中飘摇,可以在雨中静默,就是不能苟且随波逐流,不能停靠任何一块陆地。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选择无忧无怖的生活,这仿佛就是他们生而为人的宿命。这种宿命,是木月生命永远定格的17岁,是直子无法避免的如姐姐一般勒紧命运的绳索,是玲子如诅咒般的断了弦的脑袋,甚至连绿子父亲这样心心念念想去遥远的乌拉圭却不得不重复妻子的病痛终日沉默在病榻上的小人物,也都如此。宿命让人无处逃遁,而在宿命深渊中萤火虫星星点点的光芒,短暂照亮,零星点缀着这些注定飘摇的短暂生命。为此,村上在书中颇具隐喻意味地描写了这样的萤火虫: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无法挽回失去的时光,无法救赎的深渊般的宿命。有人说“死是解脱”,而村上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所以,木月死了,初美死了,直子死了,连校舍中与众不同的“敢死队”,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们的死,是另一种生,是追寻,是回归,是生无尽的延续。也许每个人的命运,都正如村上所说的那样: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向应流的地方,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

然而总有一些理由让他们即使纵身离去却又在夜幕中往来徘徊。比如敢死队贴在墙上的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比如绿子父亲在沉闷的病房中咔嚓咬下去的一节清脆的黄瓜,比如渡边和直子胸口温热贴在一起的那个雨夜,比如绿子和渡边在星期天阳台上的不带情欲轻轻的一吻,比如玲子在最终深情弹起的一首又一首为直子送葬的曲子,整整50首。实际上,整部小说以乐曲冠名,而挥之不去的音乐声一直延续于整部小说的始终。这是生者的心声,抑或死者的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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