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五月初四，明天就是端午节了。
明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叫杨端，小名端阳。
我坐在长江边上，想着当年屈子投江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不过我是不会投江的，我只是在这里吹吹风，我觉得自杀是懦弱的表现，当然，萧峰式的自杀除外。
我一九九一年出生在鄂西北一个叫杨家庄的村子，我一出生，在外贩猪仔的父亲就死了。当时我们那里普遍很穷，可是我们家条件却不算差，早早的盖起了平房，就是因为我爸总是趁农闲的时候出去贩猪仔，我爸脑筋很活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聪明，在我们这里低价收购猪仔，运到保康、房县等山区高价卖出，山区的交通不方便，有些人一辈子没出过大山，那里什么都稀罕。后来我长大后听说我爸他们贩猪仔也干下一些缺德事，比如很便宜的价格收购一些死猪仔，把一个活的和一个死的装在一个麻袋，两个猪仔一起卖，父亲巧舌如簧，再加上山民们淳朴，买的时候都不打开看，所以经常把死的当成活的买了，而父亲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等山民们发现时他们已经走了。
我爸在贩猪仔回来的时候，心急着回家，掉在山沟里面摔死了。这个时候就是农忙时期，我爸本来不准备走这一趟的，可是一起的人说这一趟可以赚不少，而且时间不会太长，两天就能回去，我爸想着快要出生的我，想多挣点钱就同意了。我爸虽然做生意缺德，可罪不致死。于是村里面的人都说我爸是我克死的。邻村的瞎子说，我是五月端午出生的人，五月初五是杨公忌，这天出生的人命硬，所以，我一出生便克死了我父亲。
后来我妈在我一岁的时候便抛下我离开了杨家庄，是啊，一个年轻寡妇，哪里会守着一个穷村子和一个拖油瓶呢？更何况，我妈还是出了名的美女。我爷爷说，妈妈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他说她的时候总是恨恨的。我也恨我妈，恨她丢下我一个人走了，让我从一个没爹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小我在村里面受尽了白眼，小伙伴们都不跟我玩儿，也有大人欺负我。村里只有杨小满和我玩儿，我只有小满一个朋友。
我是跟着爷爷长大的，爷爷对我淡淡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一个老人，他的能力也有限。我没有奶奶，听村里面的人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家里成分不好，娶不到媳妇，快四十了才捡回一个疯婆子，后来生下我爸，没想到生下我爸之后，疯婆子竟然莫名其妙的不疯了，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便离开杨家庄回到自己的家。只有我和爷爷相依为命，所以从我记事开始，每天就早上起很早，担水，喂猪，做早饭，然后才走三公里的路去上学。放学后别的小朋友在路上玩儿，我得赶紧回家割猪草、放牛、做晚饭。稍大一点，还要帮爷爷做地里的农活儿。从小我就羡慕那些幸福的孩子，父亲牵一只手，母亲牵另一只手，到地上有水坑，父母一用力，提着两只小手双足离地跨过，化险为夷。可是我，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扛着。渐渐的，也习惯了。或者说，是麻木了。
爷爷勉强供我念完高中，我的分数只能上二本院校，我没有继续读了，虽然，我那么渴望进大学校园。可是爷爷老了，我需要出去工作，上大学对我这种人来说，是极其奢侈的。现在可以办理助学贷款，终究是要还，而爷爷，身体已经很差了，我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高中毕业后，我20岁，由于小时候上学晚，我比同班的同学都大。我和一个同学一起，来到深圳一家公司上班，在枯燥的流水线上干了一年多，虽然工资不低，我觉得快要疯了，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日复一日，生活唯一的亮点是发薪之日。公司包吃住，我平时基本不花钱，每个月发了工资，我寄三分之一回去给爷爷，三分之一存进银行，还有三分之一......我会寄给绾绾。
绾绾叫陈绾，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也是我的...女朋友。高中时朦胧的初恋，绾绾不嫌弃我是个端午节出生的命硬的人，她说和我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高中毕业后，绾绾考进了武汉一所二类大学，她家境虽然也一般，可是只要不是我这样的，大学肯定都是要读的。我每个月把三分之一的工资寄给绾绾，不能在身边照顾她，我自然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女孩子，不能没有一点钱防身，手头阔绰一些，会少吃很多苦，从小我便知道现实的残酷，这个社会才不会跟谁来温情默默这一套。
在厂里呆了一年多，我觉得不能这样了，这样下去就算再干十年，我不过是个更加熟练的工人，不会有任何一点提升，而到时候绾绾大学毕业，我和她之间会隔着一条银河。这一年多，我存了一些钱，平时工作之余，也看了一些书，我想出去碰碰运气。从工厂出来之后，我应聘到一家大公司做销售。基层销售人员的门槛很低，对学历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模样周整，说话机灵就可以去上班，可是底薪很低，基本靠提成。如果完不成销售任务，只能喝凉水，如果销售额高，提成拿到手软。我琢磨了一年多，也针对性的看了不少关于销售的书籍，可刚开始还是撞得头破血流，最惨的时候，我在柜员机那里徘徊半天，因为银行卡里面只有九十几块钱。曾一天只啃一个馒头，公园的长凳上也对付过几晚。可是一想到绾绾，绾绾是最温暖的存在。我并不了解她在大学中的生活，在她面前，我是有些自卑的，只希望自己混得好了才配得上她。
后来我的销售额终于起来了，我成了销售部杀出的一匹黑马，销售额碾压其他的销售员，同区的销售员看我的眼神都是羡慕、不屑加痛恨的。因为他们觉得我不择手段，抢同行的生意对我来说是经常的事情，我根本不在意同事对我怎么看，我知道作为一个销售人员，如果拿不出像样的销售额，同事关系搞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他们又不给我发工资。我只介意领导的看法，我从不在领导面前抖机灵，因为我知道，机灵是轻飘的，重要的时刻，往往压不住场子，真正的聪明，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的大区经理觉得我稳重又啃吃苦，所以才破格提拨我做了最年轻的小区经理。吃苦，从小吃的苦还少吗？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为了一个单子，大冬天我可以连续一个星期在客户楼下等到凌晨，陪客户喝酒一晚喝吐几次，跟吃苦相比，我更害怕穷。
绾绾已经读大四了，升了小区经理后，我出差的频率增加，见她的次数稍微多了一些。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绾绾没理由不沾上一点缤纷，她出落得愈发动人。我觉得和她之间有些陌生起来，她还是个清纯的大学生，而我的脸上已写满了钻营。我一直是自卑的。我准备向公司申请调回华中地区，这样可以方便照顾实习的绾绾。
爷爷去世的消息是小满告诉我的，我回去的时候，村干部已经把爷爷简单的安顿好了，我对爷爷的感情很复杂，从小他对我不算亲昵，也有过打骂，可是毕竟是他把我养大，也供我上完高中。这几年我虽然给他寄了一些钱，可远远报答不了他的养育之恩。现在他死了，我有些茫然。处理完爷爷的后事，我把所花的钱还给村干部，最后一次站在杨家庄的山坡上，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来，爷爷不在了，我对这里毫无留恋。
回到深圳后，我向公司写了申请，我要调回华中地区，爷爷已经去世了，在世间我只剩绾绾一个亲人了，我只想离她近一些。来到武汉，我向公司报道后，找到一处环境不错的二居室，虽然价格不便宜，不过现在我的月收入还过得去，而且，我不能让绾绾跟着我吃太多苦。房子一切按照绾绾喜欢的样子布置，或者说，是我以为的绾绾喜欢的样子。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给绾绾打电话，她没接。我一个人在小区楼下的公园里转悠，心里想着绾绾此刻在干什么呢？回宿舍了？还是在实习单位回宿舍的路上？再打，还是没接。天暗了下来，已经八点多了，我有些累，点了一根烟，坐在公园的藤椅上。这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向我走了过来。这个时间，小区公园里面人还是比较多的，她径直向我走来，站在我面前，我本能的站了起来，她大概四十岁左右，或许更大，但衣着时髦，保养得很好，不敢确定她的实际年龄。我觉得很面熟，可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端阳？”她迟疑着，我觉得奇怪，叫我端阳的人不多，我没说话，她说：“你是端阳？你是端阳。”我点点头：“请问您是？”她忽然激动起来，眼睛红了，一下子抱住了我，我吓一跳，赶紧推开她。她说：“端阳，我是妈妈，我是你妈妈。”我脑袋一下懵了，我妈，我妈不是在我一岁的时候就走了吗？狠心丢下我的妈？这么多年没有联系过，现在出现了？我摇摇头。她流下眼泪来，只是流泪，并没有发出声音，她连哭的样子都是美的，我看着她的脸，她真的是我妈，因为我和她长得很像，难怪刚开始觉得面熟。
她找我干什么？我一岁的时候她不要我，现在我24岁了，她找到我？看样子她混得不错，难道有个大公司交给我打理？哈哈哈哈，我笑了，笑出了眼泪，这么多年没哭过，现在我庆幸这夜有点黑了，即使她是我妈，我也不能让她看见我的眼泪。我冷冷的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她流着泪：“端阳，我是你妈妈，你怎么这样和我说话？你不想我吗？”想吗？这么多年，我可有想过她？“我想，我一岁的时候就想，我上小学受别人欺负的时候想，我上初中交不起学费的时候也想，高中毕业上不起大学的时候，我也想过，可是现在，我不想了，我妈早就死了！”她泣不成声。
我转身准备上楼，她拉住我：“孩子，妈妈当时离开是有原因的，不是妈妈狠心，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每个人都有苦衷，是，你要过好日子，带上我这个拖油瓶自然是不方便！”我二十多年的积怨，都变成利箭射向她。她摇头，泪如雨下：“不是这样的，当时你爹死了，你爷爷他，他......端阳，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应该明白，我一个年轻寡妇，和你爷爷住在一起有多不方便，你，你可明白？”
我一愣，想着爷爷每次提到我妈时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我仍不觉得她可以原谅：“你为什么不带走我？你知道没爹没妈的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吗？”“你爹没有兄弟，你爷爷怎肯让我带走你这个独苗？端阳，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关心你，你上小学、初中我一直都有寄钱回去过，只是能力有限，你高中的时候，我丈夫生意亏损，没顾得上照顾你，没想到就此让你错失大学，都是妈妈的错......”
“你丈夫？你又结婚了，你又有孩子了吗？你有孩子了还找我？内疚？想得到原谅？想心里好过一些？好啊，你给我钱，给我买车买房，你不是想补偿我吗？”
她面露难色，“我丈夫他对我很好，可是他不知道你，当时我和你爹没拿结婚证，不过我会想办法补偿你，相信妈妈。”
“想办法补偿我？怎么补偿？省下买衣服化妆品的钱？偷偷摸摸的塞给我，你丈夫会不会以为你在外面养小白脸？”我冷笑“你不过是想心里好过一些，这么多年了，你拥有了一切，觉得我是你的遗憾，得到了我的谅解，你的人生就圆满了。”我看进她眼睛里：“你想得真美！”
我不再看她，转身冲上了楼。我心里一团乱麻，我必须要找个人倾诉，打绾绾电话，占线中......我烦躁得像个困兽，绾绾在和谁通话？为什么看到我的未接来电不给我回？我又打过去，还是占线中。
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小就抛弃了我的妈忽然出现了，我相依为命二十几年的爷爷是个龌蹉的人，可是他已经死了。绾绾电话打不通，我一直打，一直占线，直到凌晨，拨打过去，提示关机了。
我躺在沙发上，一夜未眠，烟灰缸里面堆满了烟头。天微亮，我起身洗漱，今天要到华中地区分部报到，我照了照镜子，双眼血红，不管怎么样，工作要继续。
公司安排我跟踪服务一个大客户，是以前在深圳的时候就合作过的张总，他总公司在武汉。从公司出来，我给绾绾打电话，她很快就接了，声音温柔，她说“昨天晚上刚开始在公司加班没顾得上接电话，后来又和同事沟通工作上面的事情，再后来看太晚了怕打扰你，就没给你回电话。”我心里一下释然了，我告诉她我调到武汉了，租了房子，请她过去看看，晚上能不能去她实习的公司接她下班？她语气中并没有惊喜，淡淡的“明天再说吧，晚上公司有活动。”我还没有来得及跟她讲昨天晚上的事情，听见电话里面有人在喊她，她匆忙挂断了电话。
我又打电话给张总，晚上请他吃饭，刚到武汉，张总也算是熟识了，我不能把这个大客户跟丢了。好在绾绾没空，张总倒是有空，我必须工作，我不能空闲下来，工作不会辜负我的。
我茫茫然在街上转悠了一天，做销售就是这点好，自由，没人管束，只要你销售额上去，甚至不用每天去公司报道。
下午五点多，想到晚上少不了要喝酒，我在路边吃了一碗牛肉面，吃完，我打车到请客的酒店。张总还没有到，我在包厢打绾绾电话，她似乎说话不太方便：“嗯，有什么事吗？我晚上有事情，晚些再和你联系。”
这时张总带着几个人过来：“来来来小杨，我给你介绍，王总、荣总、刘总，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你可要好好亲近亲近，少不了你的好处。”我立刻上去，这张总真够意思。暗自庆幸自己刚吃了一碗面，又后悔单枪匹马过来，女人们不算，今晚这一对四的喝酒也是够呛的了。几位老总们身边莺莺燕燕，都没少带美女，张总却身边空空。大家就座后，我请张总点菜，他却说等等。荣总坏笑着说：“小杨啊，张总的小情人还没来，咱们可不能先吃哦！”
正说着张总的电话响了，他出去领进来一个女子，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把视线焦点调校数次，才看清对方，愣在那里。
绾绾，竟然是绾绾。
我最近一次见她还是在半年前，她明显和以前不同了，化了淡妆，身上的衣服时尚得体，愈发娇艳，一身装扮一看就价值不菲，可是我怎么会认不出她？她看到我也愣住了，不过随即恢复了自然，挽着张总的胳膊撒娇：“这就是你说的年轻有为的杨经理啊？”“呵呵，是啊，小杨，我们点菜吧。”
幸亏有王总、荣总、刘总，他们之间很熟，又有莺莺燕燕活跃气氛，不需要我这个主人家招呼，我不知道宴席怎么进行下去的，只是有些呆呆的看着绾绾，她话不多，偶尔看向我，眼神里有哀求。
绾绾看样子很在乎张总，时不时的给他夹菜，低声说一些话，张总撩了撩她的头发，动作亲昵。她的头发已经那样长了，还记得高中时学业紧张，她一直剪的短发，毕业时她跟我说：“’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记’，上大学了，我要为你留长发。”现在她的头发留长了，流云瀑布般的，却是绾住另一个男人的心。我心如刀割，不忍再看她，拼命的喝酒。三位老总觉得我爽快，跟我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不知道怎么送走他们的，中途我已经吐了三次，还是强撑着自己走出了酒店。
我晃晃悠悠的走了很久，来到了长江边，木然的点了一根烟，看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却淘不尽我的苦闷。
绾绾打来电话，她居然还有时间给我打电话。接通后，她沉默了很久，我也沉默。然后她轻轻的说：“杨端，对不起，我自私，我虚荣，我想要过更好的生活，我想要穿名牌开豪车住豪宅。”
“值得吗？据我所知，那张总是有老婆的。”
“我知道，可我不想短暂的青春耗在无休止的营营役役当中，不想在万恶庸俗的社会中打滚到四十岁的时候，照到镜子，发现尘满面，鬓如霜。世路难行钱作马，不走捷径，纵然十指已磨得见骨我也未必有可能翻身。”
“我知道你很看不起我，可是我不想为一点点自尊而招致无法弥补的损失，在金钱面前卖弄自尊，是最愚蠢的事。我们穷人家女子，没有父母做靠山，不争意气，不外任人鱼肉，有力气者出卖力气，有色相者出卖色相，免费奉送自尊。”
“对不起，杨端，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可是我不想用一生最好的岁月，一日最好的时间来求生计。欠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夜已经深了，风很大，一个雷接着另一个雷，电光霍霍，像是天兵天将四处搜索不忠不孝之徒交雷公处罚。我找到一个亭子避雨，大滴大滴的雨落在路边的花朵上面，真奇怪，上帝造一朵花、一只鸟能做得十全十美，造人却个个千疮百孔。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再美的花，也会被雨水摧残。花开花落、月缺月圆、不过是人生常事。
我在长江边坐了一夜，远处天色已明，是一种很淡的灰色。我对着天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记得小时候读书，冬天早起上学，天色刚亮也是这种情景。远处隐隐传来人声，呵，今天是端午节，江里面有龙舟赛呢，今天也是我生日。
生日快乐，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