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一零四」县肉联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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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四】  章        县肉联厂


第二天,复生在公路上拦了九点半钟尹江龙从乡场开往晋县县城的班车,瞅见划伞他爹偷偷缩在车厢后面,假装没看见自己。

复生在车厢前面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心想你个老鬼在哪里下车,我也在哪里下车,今天老子就跟定你了!

车刚刚才到县城,还没有拢汽车站,划伞他爹就急急下了车。复生正要跟着下车,车子启动了。这趟车的司机尹江龙还认不得复生,任凭复生怎样心急火燎地吼叫,还是下坡转了一个弯又开了好远,才在县政府门前把车停了。复生下得车来,扛着麻袋拼命往回跑,希望找到划伞他爹。

冬日里的雾大,特别是处在山沟里的县城,更是几步之外不见人影。复生气喘吁吁跑回划伞他爹下车的地方,哪里还有划伞他爹的鬼影?!

复生有些失望,只好在狭窄的县城东转西转。过了几条街,在县城中医院门前,临近“碗口市场”河边的一条小巷子里,复生想找个小吃摊吃早饭。在一个冒着热烟的小吃摊子上,复生猛地发现划伞他爹正在吃热气腾腾的"泥贝叻",便按耐住欣喜,直接走到划伞他爹身边,装着偶然碰见,亲热地说:“喔,老人家,你也在这吃早饭啊?”

听到复生的声音,划伞他爹看复生的眼神就像看阴魂不散的瘟神,短促中带着厌恶:“嗯!”

复生看小吃摊老板在一个沸腾着的大锑铁桶里,用一把长长木柄的铁漏勺,边搅边从桶里捞出结成包谷粒大小的凉粉结子,倒进一个红色的陶瓷碗里,刚好一碗。再淋上红彤彤的辣椒油,随手抓一把酥脆的碎花生,再加一捧金黄色的油炸散子,撒上一把切得细细的葱花,那绿的葱白的茎在一片火红的金黄色中,煞是好看。浓烈的香味随着调勺的搅动,迅速蔓延开来。复生自顾搅动这碗极富地方特色的小吃,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讨好地说:"您老慢慢吃!我请客!"

听了复生“请客”的话,划伞他爹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复生把一碗"泥贝叻"搅和搅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划伞他爹三下两下快速吃完碗里的"泥贝叻",放下碗筷,毫不客气地对复生说:“那就道谢你了,你慢慢吃了再给钱哈!我吃了两碗。我还有点事,就不等你了,你慢慢吃!”说完担起竹筐,像摸包儿(小偷)得手了,一溜烟地小跑着离开小吃摊。

本来想套近乎的复生,慌忙付了钱,甩下碗筷,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

划伞他爹看复生又像蚂蚱拴在猴腿上——想甩也甩不掉,步步紧跟着他,也不管刚吃了复生两碗“泥贝勒”,转过头来,没好气地说:“你才端起碗,往肚皮头(肚子)倒的?”

“我、我吃饭快!”复生笑笑。

走了一段路,划伞他爹阴着脸对复生说:“你不要紧倒跟到我嘛!我要去办点私事!”

“不要紧!你办事我可能还能帮你的忙,万一需要我搭把手呢?”复生心里想,我今天就要跟到(着)你,要把你在哪里买的猪心肺弄清楚!

那知划伞他爹一声暴吼:“老子要去piao婆娘!你帮忙按脚杆呀?要你帮逑的忙!”

就是再脸皮厚,复生也没脸再跟着这死老头子了!

复生悻悻地扛着麻袋,在县城茫然地乱转,想自己又请这老头喝酒,又请这老头吃饭,表面上还尊重他得不得了,结果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心里很不是滋味。

转着转着,复生忽然看见路旁一道大门上挂着一块“晋县肉类联合加工冷藏冷冻厂工会”的红色木牌,这不就是"冷冻厂"的简称吗?昨天也听划伞他爹说过“肉联厂”这三个字,“冷藏冷冻厂”不就是“冻库”吗?也不知道晋县什么时候修建“冻库”了?找到“冻库”不就是找到买猪心肺的地方了?!

复生欢天喜地来到楼上办公室,一个肥头大耳梳着光光的大背头的男人大声叫住复生:“嘿,小伙子,你搞啥哉?”

复生扛着麻袋,点头哈腰地说:“我来买你们的心肺!”

“啥哉?你清早八晨的就要来买我的心肺?”大背头指着自己的胸脯,气鼓鼓地问。

复生知道他误会了,看大背头的表情,想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赶快补充说:“不是不是!我买的是猪心肺!”

“你买猪心肺到车间!这里是工会办公室!”大背头顺手拿起办公桌上的报纸,眼睛已经在报纸上梭巡。

“车间在哪里?”复生没看见有杀猪的房子,更没有闻到猪屎的味道,不知道“车间”在哪里,惶惶地问。

“车间在厂里!”复生想伸手去给大背头掏烟,烟揣在内衣兜里,却不曾想被大背头误以为复生去抓痒。农村人在冬天里遍身都是虱子。大背头扔过一句话,想撵复生走。

“厂在哪里?”复生不以为然,掏出烟来,抽出一支,双手给大背头递过去。

大背头厌恶地看了一眼复生手中的烟,也不接,冷冰冰地扔下三个字:“洗、鼻、路!”转过身去,再不理复生。

复生把烟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背头的办公桌边上,知趣地退下楼来。

在大背头的办公室楼下,复生问了许多人,转了几个弯,走过几条街,才找到“洗笔路”,原来还在想为什么有个“洗鼻路”,看见是这个写字的“笔”,不是“鼻子”的“鼻”,心中不禁莞尔。过了洗笔路,崭新的“晋县肉类联合加工冷藏冷冻厂”红色招牌赫然就出现在眼前,复生终于找到了肉联厂!

后来,复生得知这是晋县刚刚修建好才投产的生猪屠宰和冷藏的冻库,隶属县食品公司。整个肉联厂正处在完善之中,到处都还有建设的痕迹。门卫可能也是刚来,问清复生是来买猪心肺的,热情地指了屠宰车间的方向,要复生自己去车间。

复生扛着麻袋,兴冲冲地来到车间一看,穿着医院白大卦的工人,分散在流水线上,各司其职,正干得热火朝天。车间主任叼着烟,听复生说要买猪心肺,随手一指:“前面下水组,自己去装。装好了用推车推过去找库管过称。”

复生踏着满地血水,装了满满几麻袋新鲜的猪心肺,用推车推到称重处一过称,竟七百六十多斤!

称重处的仓库保管是个烟瘾很大,长得像一个正方形的矮胖子。这矮胖子一根烟一根烟地接着抽,整个头都罩在烟雾中,像戴了一顶烟雾做成的帽子。复生忙把烟掏出来,看还有半包,塞进胖子手里。这才知道胖子姓彭。彭胖子告诉复生:“拿这票去出纳那里交钱,再拿了出纳盖了章的票来提货。有提货联门卫才能让你把猪心肺运走。”

复生喜不自禁,找到出纳办公室,一个长得白嫩丰满的姑娘接过复生揉得皱巴巴染满了红色猪血的出库单,皱着眉头对复生说:“不要整得这么脏嘛!”拿过计算器按了几下,口里报出一串数字:“一百三十四元四角”。

“好多钱一斤唷?”复生早按在充国市三光明市场的买价一角五一斤算好了总金额,才一百一十五元贰角。

“七百六十八斤,三百八十四公斤,三角五一公斤,你去算算看,是不是一百三十四元四角嘛!”姑娘粉脸露出不快,把计算器扔给复生。

复生见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生气,喏喏着正不知该怎么办,隔壁供销科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胖子和一个笑嘻嘻的美女闻声走过来。

年轻胖子问:“咋啦?”

出纳姑娘斜了一眼复生,脸上有了笑容,替复生介绍:“这是供销科吴科长,专管价格。你以后有事找他。这是供销科的美女唐姐,你也可以在吴科长不在的时候找她。”看着复生瞪着自己,便又简短地说道:“我姓孟,出纳,负责收款。”

复生见穿着藏青色长风衣的吴科长风度翩翩,赶忙握住吴科长的手:“吴科长您好!我在市里冻库买的心肺才一角五,你们这里为啥子每公斤多了五分钱?”

吴科长看复生糊满猪血的手还没有擦干净,赶忙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我们这里的是新鲜心肺,根本没有水分,不蚀称!你们到市里运回来,运输费用也要高得多是不是?”

唐姐看着复生,插嘴揶揄道:“咦,你比你老汉儿还会做生意哈!你老汉儿今天没来?他天天都是这个价,你来就要讲价嗦?”

复生有点纳闷:“我老汉儿?我的老汉在家种地呀!”

悠忽间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可能把划伞他爹当成自己爹了!

复生郑重其事地说:“哪个是我爹啊?我爹在屋头挖泥巴种地呐!”

“噢,那个老头不是你爹?我是说嘛,那个鬼老头咋能生出这么个聪明能干的帅哥睐!”唐姐的话逗得几个人哈哈大笑。

吴科长仔仔细细打量了复生一遍,有点好奇地问:“你多大年龄?几个人搭伙做生意?”

复生马上自豪起来,底气十足地说:“我十九岁了呀,我一个人做生意已经好几年了!”

大家看着复生,孟姐有些羡慕:“你还能干叻,这么小就自己当老板了!”

“那你的货啷个卖呢?”吴科长绕有兴趣,指着椅子叫复生坐着说。

复生毫不客气地坐下,边想边侃侃而谈:“我做猪心肺生意已经好几年了,早就建立起了销售渠道,每天都有十多个人在帮我卖。”

“那你一天能卖多少斤?”吴科长认真地问。

其实复生才做了一次猪心肺生意,还差点亏本。但知道眼前这个坐办公室的吴科长在“掏”自己的底,可能也是为了拓展肉联厂的业务吧?只要有利可图,自己就能组织人帮着卖啊,农村的闲人还是多得很。

复生想想昨天的销量,便大胆回答:“不多,一般一天卖一两千斤,只要有货,再多都卖得完!”

“哦。你以前在哪里提货?”真如自己所料,“供销科”本来就是拓展业务的部门。唐姐和吴科长对视一眼,大睁着眼问复生。

“我一直在市冻库提货,但那里的货供应不上。最近我又开辟了几个市场,增加了人手,所以我到你们这里来看看。”复生想也不用想,知道市场是供求互倚,有时候“供”还依赖于“求”,心下一乐,利索地把自己的“销售体系”一气呵成。

“我们这里是刚投产几个月的新厂,每天屠宰生猪四百多头,有一千多斤猪心肺。冻库里还冷冻了一些,你要不要得完?”吴科长眼睛里放出光来。

复生心里快速盘算起来,如果一斤卖五六角,加运费和销售的提成,再考虑点其他费用,自己可以得一斤一两角钱的纯利润,一千多斤就是两百元左右的利润。

复生明白吴科长想把肉联厂的猪心肺销售出去,自己正想找便宜又没有多少水份的猪心肺,心里暗自高兴,但表面不露声色:“卖肯定卖得完,只怕不够卖哩!但你们这里的价格有点高!”

“好多不高?”吴科长哪有复生的心机,有些迫不及待。

“二角五一公斤!”复生知道不能把价格砍得太低,毕竟吴科长卖不脱猪心肺也有工资拿,自己要赚钱就只有把猪心肺卖出去,但砍价要理直气壮,便说得干净利落斩钉截铁。

“哈哈哈哈!你娃是不是凶了点?”吴科长是读书人,对数字敏感,扶了扶眼镜,大笑。

“凶个逑,我又不是一斤两斤地来买!我是一天买你一两千斤!”复生气势如虹。

“那你的价格还是低了点,添多少?”吴科长的话音里有不满。

“啥子添多少?”复生还没答话,一个儒雅魁梧的汉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复生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己做尿素化肥塑料口袋时认得的一个区镇供销社的农资门市周经理吗?复生赶紧起立握手递烟:“周经理,您也来买猪心肺嗦?”

一屋子人大笑!

周经理认出了复生,接过烟点燃,招呼复生坐下。吴科长见复生他们认识,纠正说:“这是我们周厂长,不是周经理了!”

复生双手朝周厂长拱拱,样子有点滑稽:“想不到周经理……呃,周厂长早高升了!恭喜!恭喜恭喜!”

周厂长眉开眼笑,问明了事情原委,有点欣赏地说:“你都操成大老板了!小伙子能干啊!”吸了一口烟,又对复生说:“既然你包销我们厂全部的猪心肺,也算支持了我们的工作。我看就二角八分一公斤吧。”

周厂长转头对吴科长说:“这个小伙子几年前就和我打过交道,很实在,人也落教对头。你看我的意见要不要得?如果行的话就把合同和他签了,供销科也少点压力。”

吴科长忙不迭点头哈腰:“领导的意见永远是正确的!就按周厂长的意见办!”说着叫唐姐去准备合同,一边就和复生讨论起合同的细节。

最后讨论的焦点集中在“合同履约金”上。

吴科长要复生交一万元的“合同履约金”,可以不每天结清货款,但必须两个月清一次帐。复生兜里只有八百多元钱,这已经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哪里去拿一万元?但复生表面不露声色,坚持不交“合同履约金”,但可以每天结清货款。

周厂长在旁边听了很久,有些不耐烦,不满地说:“你不交保证金,又要我们肉联厂把猪心肺全部只卖给你一个人,你要是不来提货,要我们把猪心肺一直冻在冻库里嗦?你小子还是和几年前一样狡猾!不行,你今天必须要交一部分保证金!”

复生见周厂长态度坚决,吴科长也紧咬不放,兜里总共只有八百元,哪去拿钱交“合同履约金”?但不交“保证金”这个赚钱的生意就不做了?

不!

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把这个生意接下来,只要每天可以源源不断地赚钱,只要想得到的任何办法都要想!

眼看就到了午饭时间,复生站起来,打着“哈哈”说:“吃饭吃饭!今天幸遇周厂长,还能和吴科长、唐姐孟姐您们共同探讨本县的肉联厂发展大计,不管结果如何,不能饿坏了大家的身体是不是?走,今天我请客!”

周厂长随即也站起身来:“我和小龚认识了几年,今天来到我的地盘上,自然应该我请客!”

吴科长也附和着说:“龚老板来肉联厂谈业务,吃个工作餐也是应该的。”

说罢一行人向肉联厂食堂走去。

路过肉联厂里面的小卖店,和周厂长打过交道的复生知道周厂长是有名的“酒罐罐”,毫不犹豫地花了七十多元买了一瓶“川沱精酿”,顺便买了几包雪茄烟揣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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