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大伙对我没有追到贼表示很庆幸,“那家伙说不定很危险,东西丢了不要紧,人没事就好。”说到丢的东西,我马上开始清点。这屋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电脑打印机全都破得不像话,除此之外就是一大堆没人看的书。我带来的行李箱仍旧锁得好好的,大概是他还来不及打开——今天上午出门,钱包我随身带着,即便他打开行李箱,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伙一起把散落的书籍资料全都放进书柜,当然要想像从前的主人一样把它们摆放得井井有条是不可能了,短短几个月,他的在这里留下的痕迹日渐稀释,不知道他康复后回到这里会怎么想——他会康复到可以重新工作的程度么?他还有回来的那一天么?我突然想起我的笔记本,连忙将书桌的抽屉都打开,里面全都空空如也。
“刚才有谁见到我的笔记本了?”
大家都说没见到我那本普通的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会不会错放到书架上了?我仔仔细细找了一遍,然而根本就没有。就这样,我那本笔记本继警棍之后,成为失窃的第二个物品。
李波回来之后,我告诉他进来贼的事情。
“让他跑了吗?丢了什么没有?”
“跑了。丢了一支警棍,一个笔记本。”我向他解释怎么不小心让贼跑掉的,谁知李波对此毫不感兴趣,他打断我,问:“是什么样的笔记本?”
“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笔记本,黑色塑料皮的那种,还是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在宿舍楼下的小文具店买的。
“不不不,我不是问你笔记本长什么样,而是问你里面记的什么内容。”
“里面没啥。就记了在这里工作的一些心得体会,我觉得重要的事情。其实就是一些词条和提纲。”我没敢讲自己把在这里看到的种种怪事都写了进去,那样一来就太可疑了。
“那就怪了。”李波自言自语道。他思忖了片刻,然后问我:“里面还写了什么?”
“别的就没有了。真的。”
他盯着我,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上面有一些从前上课时的笔记。”这下我终于找到一块挡箭牌。
“什么课?”
“这个有关系么?难不成小偷是个要考试的学生?”
看着李波一脸严肃的表情,我只好告诉他:“《分子生物学》之类的基础课程。全是核酸、蛋白质一类的东西。没啥实质的东西,也是些提纲和词条罢了,除了我自己谁也看不懂。”
“《分子生物学》?笔记本?”他反复念叨着,陷入了沉思。
“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偷你的笔记本了。”
“为什么?他又是谁?”
“大概是那些菜霸。我以前得罪过他们。”李波告诉我,他家从前在批发市场有个门面,他接手之后,发现每个月除了房租、税金,还要给地痞交保护费,这些都是行规,也就罢了。有一天来了几个地痞,领头的那个看了一眼货架上的东西,就说:谁让你卖鸭脖的?懂不懂规矩?原来鸭脖、鸭胗、鸭舌是他们自己垄断的产品,除非他们老大同意,否则谁都不能在市场里卖。
“但那时我初来乍到,哪知道什么规矩不规矩,平时交保护费心里就已经很不爽了,我反问:‘整鸭可以卖,鸭脖凭什么就不能卖?’那人瞪大眼睛看着我,不知道我这个新来家伙是胆子大还是傻。”
“我看两个你都有点。这下麻烦不小吧。”
“那可不是。领头的说,给我砸,下面的人就要冲上来。我当场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把砍骨头用的砍刀,往案板上一剁,咔嚓,五六根鸭脖应声斩断,在场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脖子一缩,”李波边说,边用右手往下砍去,说得连我的脖子都绷紧了,“我说,他妈的我看谁的脖子硬,敢砸我的场子。那些人一看碰见个二愣子,也不愿吃眼前亏,撂下狠话就走了。”
“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然以后还怎么混?”
“没错。不过可能真怕我和他们拼命,再来的时候,他们不来武的,来文的了。几个喽啰隔三岔五围在我摊子前面,抽烟吹牛;看到有客人来了,他们就说我们的鸭是病死的鸭,要不就说我们欠人家的货款不还。这么一闹腾,谁还敢再买东西?最后那里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难怪。现在在家禽市场没了摊位,养鸭场也只卖活鸭、不卖鸭肉,场里的屠宰机器也全封存了——这些是否都和这件事有关?”
“嘿,屠宰机器的事你都知道了?看来这些天你在场里收获不少嘛。你还知道哪些事说来听听。”
“没了。值夜班还要配备弩弓,这也是为了防这些菜霸?”
“差不多吧。不过事情还没说完呢。批发市场不做了,生意当然要受影响,我刚从家里把业务接过来就搞砸了,这可不太好。后来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说来听听。”
“菜霸不是垄断了鸭脖生意吗?干脆我就把鸭脖卖给他好了。”
“他还挺宽宏大量的嘛。”
“你以为这些所谓黑老大成天没事就知道打打杀杀?什么江湖恩仇都是屁话,只要不耽误人家赚钱,什么话都好说,一切向钱看才是正道。”
“他不是垄断吗?干嘛还要买你的鸭脖。”
“鸭脖太火了,市场上供不应求,否则的话他也不会垄断这个了。不过他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产量?还不是从别人那里收来的。我对他说,我给他的货可以比市场价格低三分之一,这是个难以拒绝的条件。”
“这么说他答应了?”
“无论前面多大的过节,这么优厚的条件再拒绝的话纯粹就是傻了。,说的糙一点的话: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反过来说,给人财路,就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原来你那一千万是这么挣来的啊。”
李波笑摇摇头,笑而不答。
“那么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我还没说,李波就起身并打断了我:“你呀,没别的坏毛病,就是问题太多。我也是作为你的老同学老哥们才这么提醒你,一般人才懒得说呢。”
同学也好老哥也罢,这些称谓固然不错,但前面加上一个“老”字,代表着它们源自过去,属于世界上那种衰退的、减弱的、风化的、濒危的一部分,正如苹果开始腐烂的那部分,外表上看仍然可以称之为苹果,但绝没有人想去食用。世界变了,我们也变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来自城乡结合部的沉闷少年,我也不再是那个率性自负的狂傲之徒。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两年,他说话模棱两可,内心捉摸不透,对我隐藏了太多秘密,我不知道现在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该不该完全信任他。反之也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人,是否也值得他的信任。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的他是身家千万的老板,而我是他尚在实习的员工。这么说我,正如同老板对员工工作表现做出的评价一样,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能引起员工的真正反省,因此我也正如这辈子绝大多数情况一样,完全不知道如何去悔改。
“多谢提醒,可惜我的坏毛病多了。我换个问题,”我对着他的背影说,“那个菜霸为什么要偷我的笔记本?”
“还真拿你没办法。你不是最聪明的吗?那就自己好好琢磨这个问题吧。”
第二天,养鸭场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般。在人们固有的印象里,家禽肉类来源于青山、绿水、田园、农夫,然而现代畜牧业更像是一个工厂。隐藏在山水之间的,是一条稳定运行的生产线,以机械般恒定不变的运作,将肉与蛋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我突然想到,如果一个人活得足够久,那么发生任何事情对他而言都是无足重轻的。相反的,最为活不过五十天的肉鸭,所有事情对它而言同样是无足重轻的。哪怕宇宙今天塌缩、地球今天爆炸,对它而言也不过是把悲惨的生活提前结束罢了——就像你在睡前看一部无聊透顶的电视剧时突然停电一样。养鸭场的人似乎就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贼也好什么也好,没有什么能打断他们喂食、冲洗、放风的工作节奏,更不能打断他们每天吃饭、睡觉、打牌、喝酒的乐趣。这里平静的就像米粮山下那一池富营养化的绿水,鸭子们只要每天在里面嬉戏一番,就能够身心愉悦地生存下去。只有我每天忧心忡忡,担心菜霸的爪牙会再一次光临,弄出什么乱子来,因此一有空就摆弄我的弩弓。实际上,尽管不愿承认,在我内心深处,竟有一点希望坏人再次光顾。这样一来,就能给这里死水般平静的生活带来一丝涟漪。这些小蟊贼真有什么危险吗?恐怕未必。我只是好奇,他们派来一个人,潜入养鸭场办公室,单单为了偷走我的笔记本,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李波大概知道一些缘由,但他不想告诉我,我也就不会腆着脸再问他,何况他是老板我是伙计。不过这并不妨碍我自己去寻找原因。那个贼当然是知道内情的,这次让他溜走了,如果再敢来犯,我相信他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到时候必须让他吐出点消息。我想应该在笔记中添上几个词条:
家禽市场
菜霸
笔记本
抓舌头
对了,应该还补充一条:
鸭脖
我心想要把它们赶紧记录下来,下意识地打开抽屉,忘了笔记本已经不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