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只有十八岁,年轻的女孩子,即使五官不那么标致,即使有点婴儿肥,即使没有化妆,却也是挡不住青春的蓬勃。
她喜欢唐诗宋词,看到新月,便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看到花落就叹“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她当然会喜欢红楼,喜欢宝钗黛,喜欢里面的一切诗词歌赋,遗憾着“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她喜欢孩子,便读了师范,去一所中学做了语文老师。
这真是太适合她了!
工作之余,她报了钢琴班,每天坚持不懈。不久,指尖便行云流水地流出舒缓的旋律;从小坚持下来的多宝塔碑,还是不时的拿出来练练,看着墨汁在宣纸上渐渐晕染,她清澈的目光流动着安静欢喜。
她恋爱了,一位斯文的医生,和她一样安静腼腆。她喜欢和他牵着手,在家门口那条小街上,数着一棵棵法国桐去街口买那家的自制酸奶。
她喜欢原味的,不加果汁不加糖。他也是,两人静静地走着,走过一家家店面,走过一条条小巷,只愿就这样走过繁华,走过岁月。
她的母亲却不喜欢他。嫌他老实木讷,不会说话。
这时有个男人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她的生活,他对她的父母极好,天天热情似火,提东提西。对她教育局干部的父亲谦恭顺从,对着退休的母亲舌灿如莲,哄得老人们开心又顺意。但她讨厌这个男人,太闹腾,太浮躁,虚情假意。
可她却是个极孝顺的女儿。
她哭着离开了他,狠着心不见他,违心地接受那个男人的殷勤,接受那个男人的求婚。
一切顺理成章。
老人们高兴安心,踏实满意。
那男人因为岳父的关系调到一家更安稳效益更好的单位,专职给领导开车。凭着不烂之舌,很快获得青睐,频频出头露脸,平步青云。
可是她却爱他不起来,更开心不起来。她从不报怨,更不发火,只是静静地弹琴,默默地习字。
对他的一切,如若无知。
她渐渐消瘦,原来的婴儿肥早就不见了,露出凌厉的锁骨,纤瘦的手腕只够擎住一支笔,玲珑的指尖只按得动黑白的琴键。
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心律不齐,但还不会危及生命,然而总是无力,病恹恹地躺在家里,学校为她办了长期病假。
她就这么天天在家里躺着,后来,居然怀了孕!
她就这么顺从地任由这个小生命在她身体里生长。心里升起新的希望。
小小的生命牵动着她所有的注意力,每一次胎动都给她无限的活力,让她可以挣扎着起来立在窗边发一会儿呆,甚至弹一会琴。
孩子降生了,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羸弱的心脏小心的跳动,生怕重一拍就会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每天挣扎着起来给孩子冲奶粉,换尿布。她有几日没见过他了?是一周回家一次还是两周?她不知道,也不关心。直到有一天好友来探望时告诉她,他早已和另一个女人……
她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孩子,轻轻地喘着气,细碎的汗珠沁了一脑门。
没有泪,甚至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她扶着墙,摸到窗户边,望着满天的星斗,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她拥有整个世界。
然而照顾孩子是辛苦的,更何况她孱弱的身体夜夜不得眠,时时不能息,孩子发次烧,她就一宿一宿的熬着。
终于,在第二年春天的阳光里,她却如同一片落叶般躺在了床上。母亲不得不来照顾她和孩子。
其实她并不需要照顾,既咽不下一口汤水也无需下地,她只是安静地躺着,营养液顺着血管流入体内,维持着她奄奄一息的生命。
她的血液仿佛不会流动。渐渐的,她的一只手指麻木了,神经坏死了,就如同一枝不再会发芽的树枝,虽然保留在鲜活的躯体上,却不再拥有活力。没过多久挨着的另一只手指也失去了知觉。仿佛是干涸的草原,渐渐褪去原有的生机,一层层的枯萎。
她看着自己僵硬的手指,轻轻叹了口气,“再也不能弹琴了吧?再也不能习字了吧?”侧头看着身边已经会咿呀说话的宝宝,心头又荡起春风,升起温暖。孩子捧着妈妈的手,好奇地看着那已经毫无血色的手指好象是橡皮泥捏就的。
“妈妈痛吧,宝宝给妈妈吹吹。”孩子嘟起小嘴轻轻地吹着。她微笑着,看着可爱的孩子,仿佛又有了知觉。
她突然发起高烧来,本来就安静的她更加悄无声息。昏迷中她又看见那个年轻的医生,他们手牵着手在灿烂的阳光下相视而笑,此刻他在哪里呢?应该也做了父亲了吧?
她想起了她的钢琴,多日没弹了,音需要较了吧,不然就弹不出好听的曲子了。那几支毛笔还在笔筒里插着,墨汁应该也已经干掉了。
童年的阳光里,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举着雪糕,一蹦一跳地走在放学的路上,看到路边的狗尾巴草就一支支的拔出来,编成小狗的样子。编两个,让它们在一起好做伴儿。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她扬起嘴角,想笑一下,却是一滴清泪滑落。
她,停止了呼吸。
窗外,院子里,一阵风吹过,一树怒放的桃花落了满地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