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记

这一年，和往常一样，去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是，又完全是另一番体验。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就如列侬在《Oh My Love》里唱的那样，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见自我与自我所处的世界。年度最爱我豪不犹豫选这一首。

在黄陵的时候是夏天，小镇被群山环绕，温度宜人，天空蓝得纯粹。我曾在那里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天气晴朗，云一会儿便越过山峰。午间时分，家长们骑着摩托车或自行车，载着自己的放学的孩子从我身边驶过，一股童年的欢愉便完全占领我的心神。本以为关于那里我能写得更多，还未及品尝那里待熟的果实，在那个偏僻之地遇到一对骑行的伙伴，那列每晚从小镇中间穿过的火车，还有和在哈尔滨一样冰凉的水。

在上海，住处昏暗。在许多个清晨，每一次被打开门一刹那的明亮所震撼感动。“那天所引起我的快乐的，…我将写，但你是否懂得如果我说那曾只是光的焕发。“看到纪德这句话时，会意一笑。而看到波赫士这句诗，泪流满面：”我是向光性生物，一个结论到达眼前，因为光，而泪流满面。”

我渐渐拒绝同时做一件以上的事情。比如一边做这样那样的事一边听音乐，除了在雨后的夜晚漫步时。小雨过后，街面微湿，映着路灯，行人寥寥。这样的夜晚最适合我的狂欢，我无法抗拒地已经为这个世界加上背景音乐。有时是静谧的，有时躁动，悲伤或者幸福。而在另一些夜晚我则渴望品尝美酒和肌肤相亲，譬如那些夏日的夜晚，清爽的晚风吹过，我全部沉醉的欲望便被勾起。

从秋天起，有很长时间在阳泉。一座年轻的工业山城，却因为近年煤市低迷，四处充满悲观。每天坐上回程的通勤班车时，阿波罗也正驾驶着他的黄金太阳车归去。我简直渴望用尽我所有美好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一路的晚霞和远山。我感到自己言辞的空洞，感到照片的苍白，只是靠在车窗上痴迷得望着她。下车时，天完全暗下来，月亮升起。从前竟没有想过，那是阿波罗华丽绝美的告别。

初冬时分，去了一趟杭锦。鄂尔多斯已是冷冷清清，汽车驶在空荡荡的八行车道上，驶在同样空荡荡的草原高速上，一路无言，草木枯黄。那时我不禁想起追求恋人时抄的那句——迁延蹉跎，岁月无多；二十丽姝，请来吻我；衰草枯杨，青春易过。之后的路程里，脑海里回荡起上个冬天快结束时听的歌：有一本书告诉我，四月的下午不要错过。

这一年，我有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的独处时间——独自在一个城市，独自住宾馆。以前我认为自己是喜静的，天性孤独、沉默，这种生活大概正好适合我。但是我太高估自己了，恐怕这是所有未曾经历过的人最大的误解吧，总以为差旅生活是简单而有趣的。有段时间，感到所有一切之前觉得有趣的事变得不再有趣，围绕我的一切无聊陌生且与我无关。我曾在日记里把自己的情形比作《七龙珠》里那个”精神与时间的房子“。自以为恰到好处。

直到近些日子，我才很迟钝地意识到，似乎还未隆重地过独自一人的生活。以前的人生，要么跟家人一起，要么跟同学、朋友或恋人一起。去看电影，购物逛街，品尝美食，游山玩水，看病，做饭……所有的事似乎都要有人一起才显得正常，这或许可以用以论证人是群体性的生物。又或者，是只会隆重地对待他人（想想热恋时为爱人做的那些之前从未做过的事），却无法如此对待自己。这个我们过于熟悉的、普通的、过于现实的、时常可笑的自己有时候显得不那么重要。想到这些，我突然为自己感到委屈，因为我竟然还渴望从自身获得平和幸福快乐，认为可以从自身获得想要的一切。我决定比对任何人更隆重地对待自己。

在越来越为自己感到委屈之后，我开始喜欢自己，喜欢自己的身体以及它的欲望，喜欢自己的性格和脾气，喜欢自己的想法和所做的事。我越发感到自己的无知与缺陷，越发对自身之外的一切抱着谦卑的崇敬，反而不再随意否定贬低自己。我为自己是二十几岁而不是三十几岁或者七十几岁而感到无比欣悦，一想到这妙不可言的青春旅程就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总结起来，我感到一股力量，所有的知识、经历和感受，无数次要将我从远方拉回身边的世界，以它们的美妙、残酷和沉默。我第一次体会到纪德这句话饱含的热情——当你看完，抛开我这本书，跑到外面去，……愿这本书教你对自己比对他感兴趣，进而对自身之外的一切比对你自己感兴趣。意识到其实没有所谓过去的我与将来的我，有的只是无数个现在的我。对未来的恐惧与对过去的追悔留念其实虚无。深切感到，感受的与未经感受的，全然不同。魔鬼的话总是深刻：理论总是会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所有这些无不指向与远方、未来及目的所不同的方向，让我感到不再身处赶往何处的路上。

一直以来，我都无法说清自己喜欢做什么。也许不知何时起，做一件事的动机变成了证明自己比他人优秀，得到他人的认可，以此获得成就感。Emma送我一只钢笔，以前写字求快也求好看，但字写得越来越难看，到了让自己反感写东西的地步。我开始像一个小学生一样一笔一画写字，翻开日记本，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完全看不出来是同一个的笔迹。渐渐体会到冥想的含义：专注可控的激情。“一笔一画”专注认真地去做每一件事，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拖拖沓沓写了一个多月，终于写完，或许是想好要发布的缘故。毕竟习惯了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无所顾忌、随心所欲，不管不顾文笔、语法和逻辑。意识到别人会看终归不一样。偶尔翻看日记，觉得很有意思，有些地方甚至惊讶：这竟然是我写的。但翻看网络上发表的日志就不一样的，每每看到感到有些可笑又很无聊，当时的心机在自己眼里暴露无余，总是忍不住要清空。还是境界不够吧，做不到在众人前的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