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寂静之舞》第五章 回放（1）

       我挣扎着，努力地要去拨开什么。我的耳鼻，都逐渐被深海一样的雾气拥堵，双眼则被尖锐的水压倾轧着。我似乎是被完全剥夺去了视听。我拼命地张开手掌，奋力向前推开，湿重的屏障却从我指缝间霎时化为乌有。我迷失了方向，像一个溺水的人，不断地坠落下去。 　　我是被什么人扔到了这里吗？我似乎在找寻着什么，那又到底是什么呢？我无暇再思考这样的问题，只能无助地伸出双手，渴望得到救援。这时，有一股极阴冷的气流，像是响应了我的呼唤，绵柔地绕过了我的手臂、脖颈，最终从我的呼吸道、像一条匍匐前进的长虫一样，穿透进我的身体。它的鳞片一寸寸刮扯着我的呼吸，它溶进我的血液，直到将血液也凝冻住。我艰难地想要吞咽一口温暖的唾液，咽喉却激烈地灼烧了起来，仿佛要从内里将我撕裂。我无法呼救，连痛哭都被这逼仄的黑暗所吞噬，它转轮一样地碾压着我，它要将我的身体与灵魂一同消灭殆尽。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逃离了，我在绝望中变得更加麻木，意识几乎完全被粉碎...... 　　

       “醒醒，醒醒！喂，下课了！”我紧紧地皱着眉头，昏昏沉沉地被人摇晃着。我抬起了眼皮，一束刺眼的白色光芒割裂了令人窒息的黑暗。我的双眼这才渐渐地汇聚起焦点，我看见了那干瘪地照着我的白炽灯，也看见了自己臂膀上厚厚的一层“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我恐怕就是差点被它们淹死。 　　

       身体虽然是僵硬麻木的，好在知觉在一层层地恢复。我的神经像是被撕扯一样地跳动着，待我恢复了知觉，更是眼饧骨冷，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我看见一双纤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扶起了成堆倒下的习题集。我撑起身子，偏着头仰上去，正看见方静漪也低下头，看着我直发笑。 　　

       “你怎么也不关上窗户呀，不冷吗？”方静漪探过身子去，“啪”地一声合上了半扇窗。我半梦半醒地咕噜着应了一声，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潮湿的空气，从抽屉里抓出了叠着的棉衣披上。方静漪站在我身后，慢慢地拢着我披散着的及肩的短发，用手指一下下地梳理了起来。她的手指常年是冰凉的，这冰凉轻柔地落到我的头皮上，就像在漆黑的湖水里突然落下了一两点极亮的星光。我用同样不太温暖的手握了握她的手指，便静静地直坐着，任由那双手摩挲着。而在理顺了头发之后，方静漪忽然从文具袋里摸出了一盒橡皮筋，双手也牵丝引线地上下翻飞了起来。 　　

       “诶诶，你又想用我的头发做什么试验啊？”我几乎是打着哈欠呼出了这句话。方静漪没有理睬我，只是笑着说：“好不容易又长长了一点儿，你可不要，再一剪子给咔擦了！”我想要掏出兜里的小圆镜来照一照她的花样，也被她一把抢过，拍到了课桌上。 　　“你老实一点，这样我怎么给你一个惊喜呢。”她很不客气地说。 　　

       我闷闷地笑出声，说：“我记得你也不怎么会梳头吧？上一次你给我扎了个丸子头，半节课不到就散得不成样了；再上一次你说要盘个花冠，花冠没盘好，盘了个鸡窝......” 　　

       她打断我说：“瞧瞧你这话说的，哪一个大师不是从菜鸟开始的。坐好坐好，你扭来扭去的，我更没办法好好弄了。” 　　

       我无奈，只能依言作个泥塑木偶般一动不敢动。 　　

       等待的时间哪怕只有几分钟，也是非常枯燥的。善于等待大概并不是快餐时代所赞扬的美德。我想起了白天的那一幕，决心打破这一份枯燥，却忍住了话头，转念问她：“你又同谁去学了新的花样的么？” 　　

       “我才从楼上下来，章凡雅那几个在学个新的编发，我看会了，就想下来先找你试试。”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使劲咬了咬嘴唇，才装作无意地说：“你和章凡雅她们，关系好像越来越好了。” 　　

       方静漪只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着手里的工作。一时，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一一，你......你还有周旭的消息吗？” 　　

       方静漪正专心致志地往发包里卡进一只发夹，闻言，在我的头皮上狠狠地划了一道。我疼得倒吸了一口气，她连忙丢了发夹，替我揉着那块头皮。 　　

       “对不起对不起......”她匆忙地说着，语气却变得有些发愣。她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突然顿住，低低地问我：“你怎么突然想起问我这个？” 　　

       我也放哑了声量，犹豫着说：“听说，听说她，”我的喉头哽了一下，继续问到，“听说她没能抢救过来，是真的吗？” 　　

       方静漪立在那里没有出声，半晌，才吁了一口气说：“真的，送过去没几天，她就......”我们都沉默了，我们都一样很忌讳“死”这个字。 　　

       她抓了抓半成品的发包，复又拿起了那支发夹，手里继续的动作也迅速了起来。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飞快地悄声说着：“你怕，是不是？我心里比你更怕。其实，周旭跳下去之后的第二天，我跟着章凡雅和她爸爸去看过。我从来没这么怕过去医院，真的，我看到周旭她爸妈，都忍不住发抖。周旭她，我更是一眼都没敢看。我跟你说，这件事，都不让乱传的，你也不要，你知道也就知道了......”她的言辞变得愈发闪烁，手里犹自一刻不停地上着发夹。我没有说话，心想着不让乱传又怎么样呢？ 　　

       “好了。”她终于满意地停下手，把镜子递给了我。我拿着镜子端详的时候，她拖过自己的凳子，坐到我旁边，又凑过来仔细瞧了瞧我，笑着点头说：“我觉得这个盘发，你比她们适合多了。怎么样，我的手艺是不是精进了？”她的面色比平常更显苍白，勾起的一弯笑也显得很勉强。 　　

       我放下了镜子，没等我张口问她，方静漪就接着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我们那天去看周旭，章凡雅一上去就递了水果篮，赶着叫‘叔叔阿姨’，还说什么‘我们是周旭的好朋友，我们来看看她，希望她快点好起来，再回到学校里一起好好学习’——朋友，哪门子朋友？亏她也说得出口。周旭她爸妈，还谢谢人家呢，谢谢她爸爸给医院拖了关系！真正怎么回事儿，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方静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一串话，口干舌燥地灌了半杯水，又接着喑哑道：“我以为她拉我一起去，是怕了，知道事情闹大了，我看她一脸惊慌的样子，也不像有假。后来她爸爸来了学校，老师叫她去办公室见了个面回来，她忽然就镇定了，叫我和她一同去看看——她不叫我，那几个，几个婊子！也不敢去不是么。”她压抑着火气骂了出来，两道细长的眉毛挑了挑，显出非常痛快的神色。我低头看去，她长长的指甲却在手掌心里掐得发白。 　　

       在她的心里怕是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好骂了。我？我也没有，我帮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