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

傍晚下班回去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没有带伞，也没有犹豫，我就这样一头扎进了雨里，往公交站走。

倘若在以前，我也许会一路小跑，用手遮着头以减少淋雨，抑或是觉得自己实在运气不佳，偏偏在没带伞的时候下雨。然而现在，倒也是淡然了。如今的下雨天，不再会想着有没有人来送伞，因为在这边根本没有亲人，而周围都是和我一样为工作苦苦奔波的朋友，倘若碰巧一起回去，大约还能借个伞，碰不巧，就自己慢慢淋着雨走回去吧。其实淋雨远没有当初想得那么狼狈，无非是回到住处冲个澡，电吹风吹一吹，就好了。

扳指算一算，自己大概有五个月没有回家了吧。我身边也不乏一年都没有回去一次的朋友，因为他们来自外省，平时来回时间不够，就只一年回一次。现在每次回家，看着家乡那些新的变化，倒是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外乡人了。

现在我时常感到迷茫，不知道当初决定在大城市实习，究竟是不是正确。其实此前我是一直打算回家乡实习的，一来家里有个照应，二来也许可以留在实习的单位。然而后来，我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是医学专业的学生，就想着如果一开始就回去是不是以后就没有机会见识国际一流的医疗水平是怎么样的。当然，我现在见识到了，但感受更多的是国际一流医院背后苦苦付出的实习生和规培生。医院正式员工视我们为什么？免费劳动力。没有工资，没有保障，可以任意压榨、任意指使的最底层角色。除却规培实习人员，一个三甲医院正式员工那少得可怜的劳动力恐怕一天也撑不下去。我不明白，为什么医学专业实习生就要低人一等？分明是一样的高等院校毕业甚至是更优秀的学校，实习期间却没有一分钱。没有工资，没有住房补贴，没有餐饮补助，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加班，克扣假日。而病人但凡有一点不顺心就大吵大闹，要投诉要曝光。是以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医生想转行，因为医疗行业实在是太让人心寒了。

我曾轮过一个多月的急诊，在抽血窗口的时候，每一日都是胆战心惊、精疲力尽。我见过浑身干瘪不能摸到一点静脉的老人，见过大喊大叫抗拒抽血的孩子，也见过躺在病床上推过来昏迷的青年人。这些人的采血都很困难，然而一些家属似乎以为自己来医院就是上帝，一针不见血就各种谩骂指责。中国的医闹问题，归根结底是国人的素质问题。很多病人家属一进医院似乎都有一种偏见，医院是要骗钱的地方。我花了钱，你必须让我事事顺心，不然就去投诉你。然而，你的钱并不会直接进我口袋，我精力有限，一天接待那么多病人也不可能对每一个都耐心仔细。况且，每天超负荷工作以及没有任何经济补助，已经让我身心俱疲。

在年少的时候，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待人很好的医生。我内心关于医学的热爱和敬仰，都是因为他产生的。他使我解除病痛，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一直安慰我，忍受我的聒噪与焦虑。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一个天使，在我的心里播下一颗种子。我希望我在受了他的恩惠之后，也能将这份温暖传递下去，回报更多的人。

但是现在随着实习的日子逐渐过去，我的热情却慢慢减退了。理想太美好，现实总是遗憾。我当年感受到的那点温暖，恐怕不足以支持我走完自己的职业生涯。当初想着要在大城市混出个人样，要想方设法留在大医院，现在已经心灰意冷了。

我一个学姐曾经说：“老学姐作为过来人给你们一个忠告，现在最重要的一是找个好工作，二是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吧。”现实，世俗，却句句在理。一个人孤身一人，在大城市苦苦奋斗，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混出个人样。每个人刚出校园都怀揣梦想，现实却一次又一次浇得我们浑身发凉。我们以为自己会与众不同，其实到时候还不是每个月领了工资除去房租水电费伙食费连给自己买件稍微好一点的衣服都要思索再三。

我曾在公交车上见过一个蓬头垢面的醉汉，一路咒骂着命运不公，一边打电话跟让他老婆说今天没什么收获，晚上回去给他准备点酒。那天的路程很长，公交车上一车人沉默地听着他骂了一站又一站，待他下车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也曾在等车的时候看到一位哭得很狼狈的女孩，似乎是没赶上公交车害得工作都丢了之类的。她一个人在路边大声叫着，愤怒地踢倒了一排小黄车，然后蹲坐在站台边上哇哇地哭着。路人纷纷侧目，也没有人去安慰。这世上不幸之人何其多，都是戴着苦修带艰难前行，人生始终与苦难共存。

人生即是江湖，风雨裹挟苦难。有幸运的人，也有不幸的人。但愿终有那么一个雨夜，有人为你撑伞，等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