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秋黄杏落

       中巴车的小窗支了一个缝儿,冷风往里嗖嗖灌着,因坐在末排,碍不了其他乘客,她宁愿触着秋凉,大口大口吸着山水的灵气。“噗噗”一记微弱似昆虫翎翅颤抖的声响,一爿薄片贴上了她的鼻翼,轻轻捏在手里,竟是一把黄金小扇——白果叶。

       车儿转山转了许久,过了一个叫“鼋脖颈”的急弯,就到了目的地。

       姑娘第一回踏上小伙儿的故乡,明州深山里的一个村落。她傻愣愣地站在公路上,确切说,是站在一长条金色的白果叶地毯前,任脚边丢着行李,秋风扫过发际,他在一旁定定望着她。

       “走吧。”他牵着她的手,沿着公路边的一条土路往下行,路又窄又陡,一旁砖瓦房里不时传出家猪的哼唧声,和着一股股猪粪、鸡粪农家味,似回到了另一度空间。走到低处却见一大片敞阔的院舍,鳞次栉比地排列,家家都是青砖包砌的高墙,飞檐挑出,瓦当细密的硕大屋顶。入得门里,便似一间从前的四合院舍,围着四方四角的天。那灰朽的门雕窗棂,还有冬瓜梁下的精美木刻,若非残破折损了一半,又黏连着蛛丝尘埃,绝迹不输于徽州商贾的宅邸。姑娘心底此刻只有两字:好美。是她一贯喜欢的风景,只是潦倒了些。

       四合院里,只剩下“阿娘”(祖母)一家和对门的一户,隔壁挨着的一个天井里,尚有几户人家。姑娘初见他“阿娘”和他大伯大婶,还有些不好意思,村里所剩人口不多,但谁家来了客,总要出来看看,况且,他也是上了中学才离了这片房子去了省城,乡里乡亲还有不少人都记得他。

       “哟,太婆,这是孙媳妇啊?呵呵。”

       “模样挺俊,俩娃娃挺般配的呢……”

       姑娘有些臊,笑了笑低头进了屋子,原来这间就是“阿娘”的卧房。老人坐在拔步床上,姑娘看见的,是个特别清瘦的老太太,穿着藏青色褂子,头发梳得齐整,收拾得干干净净。“阿娘”用方言说着什么,她听不太懂,但能听懂她唤他的乳名。她挪到床边,让“阿娘”细细打量了她,褶皱的手握了握她的一只手,她浅浅笑着。姑娘记得他说过,“阿娘”也属猴,长她整一个甲子,她嘴咧得更大了,露出了四颗牙。

       吃饭就在敞阔的灶间,“阿娘”这时端坐在藤椅上,微眯着眼,像打着瞌睡。一旁的大伯和大婶手脚利落地张罗着晚饭,干柴噼啪,火苗窜舔着大灶,她猜不出吃啥,只闻得一鼻子香。上桌的时候,并未见米饭,而是一笸箩深青色糍粑,上面撒着嫩黄的松花粉,香气直抵腑内。他大婶热情招呼她尝尝,她拿起一块面上烘烤得略带脆黑的,正要往口里送,“阿娘”在一旁咿呀了起来,她还是没听懂,大婶会普通话,从灶柜里拿出一罐绵白糖,说是包着吃。他实在看不下去她笨拙的样子,嘿嘿笑着拿过她手里的糍粑,搲了一勺白糖,将糍粑用力卷曲起来,递给她道:“我们这,管它叫‘麻团’。”她小心翼翼咬下一口,黏黏的芳香沾了满牙,用力一拉,拽出一根寸长的墨绿色茎叶,他说这便是艾草,‘麻团’靠它着的色,染的香。大灶里的烤土豆片,撒上葱花,比她在他父亲那吃过的更加可口。

       酒足饭饱,婶子撤了饭桌,摆上了麻将。隔壁有邻里来串门,一下子四座皆满,居然八十有三的“阿娘”上阵了,一边抽着烟,一边打着牌,一条叫黑子的狗,就在桌下欢跑着,这边嗅到那边。此时境地,她觉得像画中一样美妙。她瞧见他望着“阿娘”,有片刻失了神。他的童年,就在这个山坳里,吃“阿娘”的饭菜,睡一个床头,跟着阿娘下地、喂鸡、放鹅。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奶奶,那个曾经她也将童年交付的老者。

       秋月寒彻,却清明如玉。姑娘说自己想去外头转转。这一转,又有多少不可预知的风景成了日后凝固的记忆。她打着电筒顺着水声走,那条河,几度癫狂的时候,冲毁过坝桥,淹人田地、夺人性命,还困过他家的小猫。此刻,却在皎洁月光下显得如此恬静温顺。那条贴着水面的堤坝,是村里妇女们洗衣洗菜的汇聚之所,此刻,她却可以独坐青石板,抱膝沐月听水声。直到有人搭着她的肩,将她揽进怀中:“在外头呆那么久,不怕冻了嘛。”她嘿嘿一笑,“这里好安静,你再带我走走其他地方好么?”他起身拽起姑娘,两人牵手走到了对岸。岸边不远处的坡上有个突出的水泥小平顶,他打着手电比划着,说这就是他“阿爷”的坟头,人走得早,他都不曾有印象。再往前,渐渐有了路灯,最明亮处原来是座祠堂,堂前有片金黄,灯下尤为显眼,又是白果叶。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离不了的地方便是此处。他说白天可以再进去看看。沿河走了挺长一段,才过桥折回到对岸回了家。

       麻将声还未停,他又去陪“阿娘”打了几副牌,直到“阿娘”满意地也泛起了困。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梯子,上方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她随着他在二楼的一处屋子歇下。点了灯,望着马桶和木板床,她不禁又要笑,想来自己还真的要做一回旧时的媳妇了。

       这里的鸡,啼的有些晚,姑娘闻见打鸣声时,睁眼天已亮,只是外头有些人声,还伴着重物敲击的响声。“媳妇儿,知道外头是在干嘛吗?”他扭头问一旁的她。她并未清醒地摇着头。“起来吧,你不是想知道‘麻团’怎么做吗?起晚了,可就看不到了。”一句话,让她如遭雷劈,急吼吼地套上衣服,就要下楼,惹得他呵呵笑。

       院里原来有个石臼,他大伯正用最古老的方法,使着一个大木锤子,不断敲击着石臼里的一团米面。里头还看得到绿色的汁水,那便是艾草汁液。香甜软糯的‘麻团’,就是这样同年糕一样被敲打出来的,揉成长条,切成方形片状,最后撒上松花粉。早餐,她依然要求吃着她最喜欢的‘麻团’。

       这一日的晨后,便有细如牛毛的绵雨,他不知从哪弄来一辆28寸的老爷自行车,载着她飞驰在山路上,大约十多岁的时候,他就是这么疯玩的样子。他说要带她去山上的一座水库,那里有大鲢鱼,儿时他常在那游泳戏耍。可后来,车也骑不成了,她和他都被满地的白果叶勾去了魂,一个捡,一个拍,她的笑声,他的笑声,山谷记得,流水记得,只是人自己却记不得了。

       她说这里实在太美,他说那就等明年秋黄杏落时,再来此处看“阿娘”。她点头,笑着。

       来年阳春三月,海棠初放,杜鹃含苞,又有几座老宅倒塌了。院子里,他披麻戴孝,棺椁里,是“阿娘”慈爱的面容。一路吹吹打打,他随人一同上山,如同回到很多年前,他母亲说,有回村里人家入葬,他也跟着上山,结果累得睡着,被人驮下山。只是这回,他是哭着下了山。“阿娘”还不知道,她的重孙儿已经在姑娘的肚子里了,若等到这年秋黄杏落,她也许就能见到这一家三口了。不过也好,“阿娘”记忆里的那最后一面,未尝不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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