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卷·第三十二章】余波

第三十二章  余波

汴京城外,十里亭。

两副车马仆从,一多一少,各自静静待在十几步外,泾渭分明,并不似主家那般亲切。

亭中的范处圭将几部旧藏,交付给一身布衣的张君宝,语气不容拒绝:“子玉的性情我晓得。不过这却是我故友陶八郎所藏,皆是地理、水利之书。陶公与我并不能使其得用,交给子玉方算所托得人,亦不枉陶八郎一番辛苦寻觅。”

“陶八郎确是英雄。”张君宝心知这是陶建丰等人聊表歉意,但陶八郎为国捐躯之事已经传开,他亦有耳闻,便就不再拒绝。

“子玉亦是英雄。”范处圭感慨道,“某却只好蝇营狗苟,学不得子玉洒脱。”

“范兄不必宽慰在下。”张君宝摇摇头说道,“朝廷中有鉴秋和陶公,才是社稷之福。公等总有一天还会重修河工。”

“子玉肯信得过,吾很知足了。”范处圭强颜笑道。

“某也知道,国事日艰,河工只怕不能强求。不过是略尽人力,总不好全然绝望。”张君宝望向远处的汴河,看了一会才回身作揖道,“在下已将数年来河工画略尽皆呈送给陶公,只求能有一得之愚堪用。如今河工难复,而水灾不可不救。汾水一坏,十数万生民倒悬,还请鉴秋多多关照。”

“吾自当尽力。只是子玉既信得过陶公与我,亦当信得过季危。他在当地必不肯见生民倒悬的。”范处圭避开张君宝行礼后说道。

“人力有时而穷,何况季危擅钱谷而不擅水利。他来信所陈,想必鉴秋与陶公已见过,实非其能应酬。可惜在下已经一介布衣,于他那里帮不上什么。鉴秋却仍位居宰执,又在工部管事经年,想必有一二能襄助他。但省他一份气力,百姓亦早得救一分。在下感激不尽。”张君宝再次作揖道。

这次范处圭没有再避开,他点点头说道:“吾应下了。”

张君宝正要再拜感谢,却被范处圭连忙扶住,只听范处圭说道:“吾虽厚颜忝列宰执,如今却在西府,东府之事只得看故旧交情,不好夸口让子玉宽心。子玉也不必繁礼相谢。”

“在下晓得了。”张君宝点点头,没有再坚持。

张君宝老母亲还在渡口等候,两人在亭中就不作多谈,饮酒、和诗便就略过。张君宝将车马并二十贯交钞赠予京师的车夫,便就带着一个老家人骑驴而去,往渡口处与老母亲一行汇合。

范处圭望着张君宝沿河而去的身影好一会,也不知想些什么,就那么呆呆的站在亭外。几个看护车马的家人各自耳语,却也不敢上前打扰。

唤醒范处圭的是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紧随而来的则是家人们的喧哗。他寻声望去,却是一个劲装女子策马而来。

一抹宝蓝色由远而近,转瞬即至。

女子见到范处圭护卫所持官牌,不敢放肆,连忙下马行礼参拜。

“民女步氏见过范副枢。”

“嗯。请起。”范处圭既回过神来,也不愿意为难一个民女,索性吩咐家人护卫,准备打道回府。

步瑶却是打听得张君宝离京,便只有范番禺肯相送,故此被万伦派来挽留。此时步瑶顾不得什么体统,直身上前道:“范副枢请留步……”

却不防三个护军已抽刀截住去路,为首的喝道:“何处刁民,敢犯官驾?!”

范处圭与步瑶皆是一愣,范处圭才待出声劝止,两柄快刀便架到步瑶脖颈上。步瑶不由得惊呼一声。

“不必为难。速回京师。”范处圭并不好斥责护军,只得暂时给步瑶解围。

“是。”三名护军闻言收刀,两个人去车马旁待命,那个头目站在原地盯着步瑶。

“姑娘可是来寻人?”

“呃,是。”步瑶强自镇定下来,“民女正是来寻外公故旧,乐安张爷爷。”

“哦?乐安人吗?”

“正是前工部左侍郎张子玉张公。”

“那倒是巧了。”范处圭点点头,听得家人禀报车马齐备后,言简意赅道,“他此时已经上船,姑娘却是追不及了。”

“啊。”步瑶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不由得极为失望,旋即向走远的范处圭车马行礼告别。

事后想起那护军的恶语相向,更增三分气闷,牵了骏马一路回返,脚踢鞭抽,作坏不少柳枝嵩草。


范处圭半路吩咐转道,未回府上,而是去了左丞相府。恰逢陶建丰用过午饭,正在花园行走。两人便作伴于园中散步。陶建丰闲谈几句,便问起给张君宝送行的情景。

“子玉不愧公道君子,心里不见丝毫怨望,只是心怀百姓。实在可惜。可惜。京中士大夫趋吉避凶如此,也让人着实心寒。”范处圭到后来开始给张君宝抱不平。

“你这老上官相送,亦算得宜。”陶建丰一句话便揭过,“那苏修仁气势正盛,谁也不想第三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这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范处圭摇了摇头不能苟同,“子玉既离京,河工事便作罢,只是河东汾水大坏,救灾还是得仰赖朝廷。”

“这自有户部、工部该管,鉴秋还是专心密府为上。”

“是。”范处圭听出陶建丰的反对,未作争辩,“司马文淳刚愎,御下以威迫,上行下效,恐非社稷之福。今日一弱女子道左相问,密府护兵竟至刀兵相迫,可见一斑。兵部此前也有此痼疾,某不及纠正而已。”

“兵部如何,将来再做道理。密府这般却是有些缘由的。”陶建丰缓缓说道。

“不知是何道理?”范处圭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让禁兵向本国妇孺动刀兵。

“你补谁的差事总知道吧。”陶建丰有些不解的看向范处圭。

“叶忠宪公?”范处圭恍然大悟,“这真是惊弓之鸟了。”

“不然。前几日叶忠宪遇刺案已经审结。那凶器上的毒物正是一个婢女带入府中,让那凶手逃过了每日兵器查验。鉴秋不该疏忽的。”陶建丰有些不满的说道。

“总是矫枉过正。”范处圭说道,“今次章伯通失脚,三衙军将却无有惩处,密府有失公允。”

陶建丰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军屯弊案,牵扯户部与三衙,密府亦不能幸免。总要有个方略收拾。司马文淳乃王梓公检定的才俊,上眷尤深。你此去密府差遣,不要与文淳冲突。”

“某自当拾遗补缺。”范处圭说完有些不甘心的抱怨道,“不会自讨没趣的。”

“西府做事与东府不同,最讲令行禁止。你将来自行体会。”

“某省得了。”范处圭兴致不高的回道。

陶建丰笑了笑,指着修剪得宜的花丛,回身说道:“顺时而生,应时而落。一生富贵亦不难,这是做官的法门。你既要做士大夫,某只有六字好讲,忍得住,挺得住。国事如此,当先御外侮,不要学苏修仁。相忍为国才能挺身而出。”

范处圭作揖不言。



步瑶返回大相国寺时,已经过了申初,她手里拿着一竹桶绿豆粥,渴了便饮几口,马鞍前后还用皮绳挂了许多纸包,有的热烘烘,有的凉冰冰,让那骏马很是酸爽的打了个响鼻。里面或者糕点、或者炸物,还有一些冰凉果子。其他什么的她也记不清了。总之只是买来平复心情,却不一定要吃到肚里。

这里面也不光是给自己受用,还有买给外公的陀螺娃娃,以及买给小表妹欧阳琬的陀螺娃娃。反正颜色不一样,随他们挑就是了。

进到内禅院不久,便见到一同北上的沈万金兄弟俩在下棋。沈万千棋艺超群,一般人很难输给他。因此其下棋时左顾右盼亦是一桩习惯,他也知道哥哥拉着他下棋,只是为了将他定住,不让他去寺外见识。

一见到步瑶回来,他连忙喊道:“娘子可带了吃的?”

步瑶本待与他兄弟打个招呼,不料却被沈万千打趣。她将绿豆粥桶放好,取了马鞭走过去,作势要打,嘴上唬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今日怎地真打。”沈万千见步瑶果真要打,抱怨一句便就跑回到屋里。

步瑶气的虚抽两鞭,转身就走。

沈万金却道:“步大娘不必着急回去。”

“连你也消遣我?”步瑶把马鞭一横,语气不善的说道。

“不敢,不敢。令祖正在会客,大娘这就回去,只怕不合适。”

步瑶本想反驳,但考虑到沈万金为人可靠,转而问道,“你知道客人是谁?”

“嗯。方丈说是纪大参的外甥,蒋中涵。”

“秀州蒋家的那个胖子?”

“杭州蒋家。”

“原也是一家的。”步瑶分辩一句,追问道,“他来做什么?”

“嗯。”沈万金应了一声就皱眉沉思。

“快说。”步瑶蹙眉催道。

沈万金边说边慢慢调整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是这样的,他和几个朋友是午前来的,当时你刚刚出去。我们也没想到……”

“怎地这般啰嗦。”

“咳咳,他是来做冰人的。”

“什么?”

“来为李开来求亲。”

“求什么亲……”步瑶说到一半,羞恼的抽了一下马鞭。好在沈万金准备充分,没有挨上。

“你且等着。”步瑶心情大坏,说完转身牵马就走。

“大娘,他们还没走呢。”沈万金说道。

“要你管。先去收拾他们,再来收拾你们兄弟。”

“不用,不用了。工部那里还有一桩公事,实在耽搁不得,在下这就走。”沈万金眼角一跳,边说边收拾棋具,作势要走。

步瑶还未来得及回话,沈万千却从屋中出来,边跑边说:“大哥,我也去。我也去。我们三五日不回也没关系,步大娘不必顾念。”

“谁管你们回不回。”步瑶头也不回的啐了一口说道。


步瑶来到珍珑院前,正要去拍门,却见院门渐渐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位身形矫健,目光阴冷的大汉,他只扫了一眼,便让步瑶遍体生寒,好似脖颈上又被架了快刀一般。方才的气势也一下萎靡,重又扮做江左名门淑女。

那大汉并未停留,而是牵了几匹马出来,随后才有嗡嗡扰扰的寒暄声由远及近传来。步瑶这才知道原来这壮汉并非什么访客,只是一个仆佣。方才吃他一吓,步瑶颇不甘心,因出言问道:“大好男儿,何不投军报国,博一封妻荫子。却甘作一仆佣马夫?”

“步大娘教训的是。”那壮汉回道,手上整理马具缰绳却不曾停歇。

步瑶疑惑道:“你识得我?”

那壮汉却摇了摇头。

“想是你颇聪慧,猜了出来。”步瑶醒悟过来点了点头,“你叫什名字?绍介你去从军如何,总不至真个埋没。”

“多谢步大娘好意,在下无此福分。”壮汉说完,便站在一旁谨立。

此时寒暄声已到门前,步瑶也不再多说,转身看向院门。

一个头戴汉巾,身着罩纱薄绸交领长衫的和蔼胖子迈步出来,紧随其后的则是几个平角幞头。

“蒋中涵,你倒是好胆。”步瑶温言软语,听到蒋从哲耳中却如五雷聚顶。

“呃,误会,误会。真真误会。步大娘别来无恙,哦不,更胜往昔。”蒋从哲倏地顿住脚步,两手一拱,不断分辨。出来送行的万家老仆连忙回转,躲在门后不露面。蒋从哲随行的朋友看得惊奇,转而仔细打量起步瑶。步瑶倒不怯场,一一看回去,几个少年俊杰俱都败下阵来。

蒋从哲见那牵马壮汉就在左近,眼珠一转,趁机悄悄贴着院墙挪了过去。好好一身湖绸宁纱,被院墙上的青藤划破几处,于这炎炎夏日,倒是能添几缕凉风。

蒋从哲站在壮汉身后,才又说道:“步大娘风姿绰约,德才兼备,实在是江左第一。那李伯阳李大郎,也是丰朗神俊的关中俊杰,正是……”

蒋从哲正说着,却见步瑶上前一步,手中马鞭转个刀花,直吓得蒋从哲把话咽了下去。蒋从哲几个朋友也纷纷转到各自马匹身后,以防万一。

蒋从哲既不想闹僵,也不想被人耻笑,只好推托道:“步大娘,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必与我为难。你眼不见为净,我走就是了。”

“若能解我疑问,便叫你走。”

“这,我最近看经义,还是《书》多一些。”蒋从哲讪讪的说道。

“谁耐烦考你经义。”步瑶说完一指那壮汉,“他叫什名字,你可晓得?”

蒋从哲闻言心中一喜,感谢诸天神佛保佑,昂首挺胸的拨开那壮汉,上前两步答道:“在下自然晓得。这位正是我好友李伯阳新雇的护卫,唤作蔡世佑,原先在三衙有过差遣。虽因负罪夺了告身,可是枪棒、弓马乃至铳炮,样样本领都很了得。”

蔡世佑觉得面颊发烫,好在他不是个白皙的,外人看不出。只是步瑶却瞥见他手中缰绳握得更紧,那倒霉的驽马只好踢腾两下前蹄,顺劲挪了两步,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

“难怪。”步瑶点点头,随即冷言冷语的向蒋从哲说道,“你是脚底生根,还是等我送你?”

蒋从哲见她面色冷肃,哪敢耽搁,立刻拱手告别道:“岂敢,岂敢。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一行人纷纷牵马疾走,生怕慢了一分。

出了内禅院,蒋从哲才抱怨道:“真是第一等苦差。”

“果然见面不如闻名。”薛明仁镇定下来后抱怨道,“李财东这次着实失策,这哪里是江左淑女,分明是河东大虫。”

蒋从哲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回望一眼内禅院才说道:“勿要乱讲。步大娘德才兼备,往来无白丁。今次若不是我做这个冰人,她是不会与我多话的。而且只是说说,没有真个打人,已经很淑女了。”

“江左名门竟是这种家教,真是领教,领教。”薛明仁却瞧不上。

“你不懂的。”蒋从哲也懒得再解释。

两人南北异地,如何也解释不通的。薛明仁一个院贡生在京东路便可称才俊。可江左文教昌盛,别说还没中进士的院贡生了,就是中了进士不出仕的也是如春絮秋叶一般,不值当什么。历次盐债发行,江左开国子、开国男所在多有,寻常富贵之女也不会觉得不曾中过进士的院贡生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步家这种汉季以来的江左巨室。步瑶没有出言讥讽已经是给留了体面。蒋从哲思来想去,觉得多半还是步瑶给了自己这个同乡面子,心里的沮丧消解开来。对薛明仁的鄙薄又添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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