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苏锦正在厨房里和面准备做单饼。女儿小艾下午要回来,高中课程紧,寄宿的孩子隔一个礼拜才能回来一次,每次要回来的那个周末,苏锦基本上都是一大早就开始忙乎。
电话铃一直不管不顾地响着,打电话的人似乎认定这个点她会在家。她只好举着沾满了面粉的双手,快步来到客厅,用胳膊肘小心翼翼地碰开了免提。
电话是张阿姨打过来的。刚碰开免提,张阿姨那特有的大嗓门就在屋子各个角落张牙舞爪地窜了出来。
“小锦啊,今天大礼拜,你不回来看看你爸爸?昨晚很晚了他还不睡觉,老是来回走动,像有心事,天天就知道抱着那只猫说话。”
苏锦皱了皱眉头,没接话。
张阿姨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她的后妈。这么多年了,每次苏锦听到张阿姨喊她的名字她都会有种怪怪的感觉。就像两个本来不熟悉的人非要生拉硬拽靠在一起,还得作出一团和气的样子。
张阿姨的电话就像一阵风,来得突然,去得急速。摁掉免提后,苏锦继续发了一会愣。
张阿姨话里话外除了责备她很长时间没去看父亲以外,还说让她抽时间回家一趟有事情要跟她商量。
“呵呵,家里还能有什么事情要找一个外人商量?”苏锦心里冷笑了几声。
自从去年医生诊断父亲有阿尔茨海默症初期症状以来,苏锦就隔三差五地被喊回家,商量父亲的病情以及以后的照料问题。
其实,她家离父亲的家并不远,骑自行车也就二十来分钟,平日里她却很少过去。
苏锦突然没了心情。她草草地做了几张单饼,把提前腌制好的鱼炸了出来,又给小艾拌了她爱吃的蒜泥浇蛤蜊肉和香芹。
她给小艾留了张纸条,嘱咐她回来先热热单饼再吃,还有换洗的衣服放在第二层隔断的包里……
一切收拾妥当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她奔回卧室,打开衣橱门,翻出来一个没开封的鞋盒。打开鞋盒,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女式圆头皮鞋。
每年的母亲节,苏锦都会以母亲的名义买份礼物,有时候买件当季衣服,有时候买双鞋。号码跟尺寸却都是按照张阿姨来买。通常是母亲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再找个机会给张阿姨送过去。
苏锦端详着手里那双鞋,眼睛有点儿泛潮。母亲活着的时候,日子过得太紧巴,过年她都不舍得给自己添衣服买鞋。
老式的居民楼位于闹市一隅,斑驳的墙壁与周围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早在几年之前,四周墙壁就被喷上了各种字体的“拆”字。
进了小区,苏锦看到门口有三两个跟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裹了厚衣服,坐在马扎上,眯着眼睛,靠着墙根上晒太阳。
时值深秋,路旁一排排法桐树上的叶子,像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催着,几乎都落光了,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枝桠,软绵绵地洒在老人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苏锦心里竟莫名地涌起一股悲凉的感觉,她一瞬间想到了父亲。
年轻时候的父亲,体格健硕,说话嗓门儿大,走路都好像带风,特别不喜欢拖泥带水。想必那个时候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有一天自己也会拄着拐杖,拎着马扎遛墙根蹭温度吧?
父亲住二楼,一进单元门,苏锦就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窄窄的楼道旁不知道被谁塞满了废旧垃圾。她轻轻掩了鼻,闪转腾挪着上了二楼。
张阿姨不在家,苏锦看看墙上的老式挂钟,心里估摸着这个点儿,她应该还在小区前面拐弯处的小公园里跟一群老姐妹儿切磋舞艺。
父亲在睡觉,轻声打着鼾,估计是昨晚没睡好,现在睡得挺沉,连苏锦进屋关门弄出动静都没吵醒他。
张阿姨所说的那只肥猫就卧在父亲的脚跟处,看到苏锦进门也只是懒洋洋的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开始假寐。
张阿姨不喜欢那只猫,说它又懒又馋,还掉毛,弄得家里到处都是猫毛。有一次,她趁父亲不注意,把猫赶了出去。谁知道那天父亲竟如丢了魂一样,不吃不喝老是盯着门口发呆。傍晚的时候,那只猫居然又寻着味儿自己找回来了。
“这套八十平米的二居室,算是母亲留在这世上唯一让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念想了。”苏锦抽了一下鼻子,四处看了看。
房子是当年母亲单位里的福利房,可是母亲一天也没捞着住过。苏锦记得很清楚,房子钥匙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拿到的,那天,父母都很高兴,母亲还特意下厨房炒了几个菜,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憧憬着以后的幸福生活,父亲说,夏天雨水多,装修材料容易返潮,他打算等夏天一过就拾掇房子。可惜体弱多病的母亲还是没能等到装修房子那一天,她在拿到房子钥匙不久后就去世了。这成了苏锦心里的一根倒立刺,一想起来就疼。
楼道有人说话,苏锦听见张阿姨的大嗓门在跟邻居打招呼,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门口。
“小锦来了?”张阿姨边弯腰换鞋边说:“小艾跟她爸爸怎么没来?”
“哦,大江这个周在单位回不来,小艾得中午才能回家,我给她把饭做好留在锅里了,听你说有事,赶紧过来看看。”苏锦一口气说完,觉得有点儿口干。
张阿姨没再接话,趿拉着拖鞋直接去了卧室:“老头子,还睡?”她一把扯下盖在父亲身上的薄毛毯:“都睡老半天了,快起来吧,小锦过来了,昨晚你不是还叨唠着小锦好长时间没来了吗?”
苏锦浑身不自在,感觉口干的更厉害了,其实张阿姨口里的“好长时间”连一个礼拜都没有。
父亲像受到了惊吓一样,一下子坐了起来,楞楞地怔了半天,看到站在一旁的苏锦,脸色有所缓和:“小锦回来了?你吃过饭没有?饿不饿?让你阿姨去给你做饭。”
“看你爸平时老是啥也记不住,这一见到他老闺女,脑子就比谁都好使,现在啊,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外人。”张阿姨半开玩笑地说,一闪身进了厨房。
“阿姨,你别为我忙乎,我在家给小艾做饭的时候先吃了。”苏锦跟着进了厨房。
“都是现成的饭。”张阿姨打开电饭锅,里面有温好的稀饭,她拿勺子搅拌了几下,又打开冰箱拿出来几个包子放在笼屉里:“我跟你爸爸天天就这么凑付,人老了吃不动喝不动了!”
吃饭的时候,那只猫老是在父亲腿边蹭来蹭去,不停的叫唤。父亲弯腰把它抱起来,又用脚勾过来一个矮凳子,把猫放在凳子上。张阿姨白了父亲一眼,用筷子敲了敲碗:“赶紧吃饭吧,一天到晚伺候那只猫跟伺候祖宗似的!”说着伸腿朝猫做了个要踢它的动作。猫受到了惊吓,“喵”地一声呜咽着窜下凳子逃跑了。
“胖丫,别怕!”父亲重重的放下碗,起身朝猫跑的方向走去。
苏锦心里一阵疼,眼里浮起一层雾。“胖丫”这个名字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今天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她小时候,孱弱多病,跟同龄孩子相比,又瘦又小,母亲做梦都想让她胖起来,平日里都唤她“胖丫”。
好容易等他俩吃完饭,张阿姨又收拾了半天厨房,苏锦想过去帮忙,张阿姨把她推了出来,朝卧室那边努努嘴,意思是让她过去陪陪父亲。
父亲看起来气色不错,脸色红润有光泽。平日里苏锦跟父亲就没有话聊,她有时候觉得她对父亲的爱在父亲再娶那天起就结束了,剩下的只是责任和义务。
母亲去世的时候苏锦才12岁,那个秋天,她在邻居充满怜惜的目光里知道了,她从此跟别的伙伴儿不一样了,她成了没娘疼的孩子了。
父亲是在转过年的春天里要再婚的。那天在饭桌上,父亲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犹豫了一下后跟她说,打算给她找个新妈妈,照顾她。父亲反复强调了几次,找个新妈妈的目的主要是有人可以照顾她。
苏锦眼里噙了泪,低头用筷子扒拉着菜,一字一句地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不需要别人照顾!”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地抬泪眼问父亲:“你已经忘了妈妈了吗?这才过了几天你就忘了!”
那次谈话以后,父女俩再没提这个话题,俩人心照不宣地尽量少说话,家里又恢复了平静。苏锦心里有种感觉,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平静。
果然,事情过了不久后,老家的姑姑突然来了。因为从小跟姑姑见面次数不多,苏锦对她不是很亲。
姑姑倒是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她跟苏锦说父亲还年轻,一个大男人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多么不容易,作为女儿,苏锦应该支持她父亲再婚才对。
很显然,姑姑并没把一个十二岁孩子的意见当回事儿,她只是在告诉苏锦,父亲一定会再婚,无论她愿不愿意。
姑姑跟她谈话没多久,张阿姨就进门了,她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带着个男孩。
那天,老家来了好多人,家里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全是父亲这边的亲戚。苏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谁敲门她也不开。她流着泪用小刀在她的床头,一笔一划刻下“妈妈”两个字,食指一遍又一遍来回摩挲着。
那段时间,苏锦活得像个纸片人,走路喜欢顺着墙根走,她瘦小的身子只是跟她的影子为伴儿。
父亲倒是过得春风得意,在单位被提了后勤科长,跟张阿姨感情似乎也很好,俩人天天有说有笑,一起上下班。曾有人当面夸父亲命好,儿女双全,家庭和美,父亲也只是微笑着并不否认。
“儿女双全”四个字却大大刺激了苏锦的神经,她想起母亲生她的时候大出血,落下了一身的病,当时医生就嘱咐她以后不能再要孩子了,她却在苏锦十岁那年又意外怀了孕,所有人都说母亲这次怀的是个男孩,父亲也说算命先生曾给他算过,说他是儿女双全的命。
虽然再次怀孕后的母亲一直小心翼翼,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是没能来这个世上走一遭,在母亲肚子里被呵护了五个多月后,不小心夭折了。从那以后,母亲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
张阿姨对苏锦似乎很好,从来不训斥她,却也很少跟她单独交流。反倒是她带过来的那个叫李扬的男孩子,隔三差五地挨训:作业写不好,丢三落四,鞋子很快弄脏弄破……
“你啥时候能跟你姐姐一样让人省心就好了!”张阿姨每次训完他,总要说上这么一句。
苏锦记得她第一次来初潮的时候,看着被弄脏的短裤,害怕极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甚至以为自己很快会死掉。
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敲开了张阿姨的卧室门,刚说了句:“我下边流血了。”张阿姨就起身从写字台的侧橱里拿出两包没开封的红色卫生纸,递给她:“拿去用卫生纸垫在裤头上,过几天就好了!”
苏锦拿着卫生纸讪讪地回了自己房间,抽出几张卫生纸比划了半天,还是弄不好,最后她干脆抽出厚厚一摞,放在短裤上,她感觉走路都不会走了。
第二天上学在门口碰到楼上的李阿姨,李阿姨家叔叔跟母亲是同事,以前两家还经常走动,自从母亲走了以后,两家就基本没有什么来往了。
李阿姨一把拉住苏锦,把她拉到自己家,关上门低声问:“小锦,你是不是来月经了?”
苏锦有些难为情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张阿姨跟你说的?”
李阿姨转身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个包装完好的塑料包,她边打开边说:“这个卫生带是以前给你秋姐姐买的,没用过,你把卫生纸叠好,放在上面,不容易弄脏裤子,记得要勤换纸,那个张素芳就没教教你怎么用卫生纸?让你弄那么大卷垫在下面,要死了她,不行,我要去找你爸爸谈谈!”
李阿姨家的小秋姐比苏锦大两岁,在读初一,每天早早地坐在她爸爸的车子后座上去学校,苏锦看到过几次,心里既难过又羡慕。
那天晚上,父亲回家后,把苏锦叫到卧室,从裤兜里摸出十块钱递给她:“小锦啊,从这月开始爸爸会多给你一些零花钱,以后有什么事跟我和你张阿姨说,别让外人看笑话,关上门咱们才是一家人……”
“哎呀,小锦啊,又给我买鞋了?”张阿姨的大嗓门把苏锦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每次买的码数都那么合适,哎呀,质地很柔软,一试就知道是牌子货,路边小摊是没法比的呀!”她说着走了过来,还不时回头看看脚后跟。
父亲一直斜靠在被垛上,怀里抱着那只让张阿姨恨之入骨的猫,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任何表情。
“阿姨,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谈吗?”苏锦看张阿姨终于闲了下来,便开口问。
“前几天李扬来电话说,你弟妹又怀孕了,反应很厉害,想让我帮忙过去照料几天,结婚这么多年俩人总算想通了要生个孩子了!”张阿姨看了看父亲,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也是左右为难,你说你爸现在这个状况根本离不开人,李扬那边我不去也不行!”
至此,苏锦才算完全弄明白张阿姨让她来的目的。
说实话,她对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并没有恶感,虽然他俩平时并不怎么联系,最近一次互动,还是李扬在朋友圈里转发了一个给自己姐姐接龙祝福的微信,并特意艾特一下她。
苏锦还记得李扬刚到她家的时候,大约有五六岁的样子,怯生生地跟在张阿姨身后。因为年龄差了好几岁,他俩基本玩不到一块儿去,平日里都是各自玩自己的,倒也相安无事。
李扬在家里几乎不怎么说话,放学后就喜欢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捣鼓,吃饭的时候,父亲夹菜给他,他都是很客气地说着“谢谢”,面无表情。
“随他那个爹随铁了!”每次提起李扬,张阿姨都皱着眉头,一副无奈的样子:“他那个爹就是一天到晚阴乎着个脸,像别人都欠他似的!”
后来,苏锦听别人议论过,张阿姨跟李扬他爹是父母包办婚姻,俩人从结婚起就开始打,终于在李扬四岁的时候打累了,厌倦了,俩人选择了离婚,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李扬学习很好,个人自立能力很强,高中时候就强烈要求住校。大学四年,除了过年,寒暑假都不回家,在外边兼职打工。有时候苏锦觉得他是刻意不想回家,因为家里的经济状况还行,根本用不着他去打工赚学费。
有一年过年,苏锦收拾卫生的时候,在他房间里看到他在纸上零散地写着几句话:
饺子在锅里翻滚
互相拥挤出一团热气
我站在门口哈着手
感觉自己是个外人
……
李扬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他结婚的时候,苏锦没去,听张阿姨说,李扬的妻子肖璐是他的大学同学,人长的漂亮,家庭条件也很好,父母都是大学老师。
“到底是大地方出来的人,说话办事就是体面。”张阿姨经常夸肖璐,言语中不加掩饰的骄傲。
婚后的李扬很少回来,苏锦记得有一年年底,李扬带肖璐回来,全家都以为他俩要在家里过完年再走了,张阿姨更是忙前忙后收拾屋子,煎炸卤煮准备了很多菜,没想到他俩只是住了两个晚上,就匆匆回去了。弄得张阿姨那个年过得很不痛快,天天哭鼻子抹泪的:“我算是一把屎一把尿地给别人养了个儿子!”
结婚头两年,小两口儿不想早要孩子,肖璐有两次意外怀孕后,都去做了流产。一晃近十年过去了,两人也老大不小了,周围同事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两人也开始着急了,现在好容易盼着肖璐又怀孕了,张阿姨更是喜不自禁,恨不得赶过去就能抱上大孙子。
苏锦看了看张阿姨放在客厅的大包小包行李,看样子是准备过去待很长时间。
肖璐怀孕,苏锦打心眼里跟着高兴,她能理解张阿姨的心情。因为李扬多年没有孩子,张阿姨平日里拿小艾也挺亲,逢节假日都会打电话嘱咐苏锦两口子带着小艾过去吃饭。
“你赶紧过去照顾肖璐吧,家里你也别担心,明天大江回来,我就让他过来把爸爸接过去。”苏锦说:“肖璐这个年纪怀孕确实不容易,身边离不了人,你去了正好可以替替李扬。”
苏锦的老公于大江在当地铁路部门上班,圈子小他又不善交际,平时歇班就爱宅在家里看看书,喝喝茶。
苏锦要回去了,她看张阿姨还在忙着收拾她的行李,就朝父亲摆了摆手。没想到父亲从床上下来了,身子倚靠着卧室门,满眼不舍:“小锦这就要回去了?才来多大一会儿啊!每次回去都这么着急!”
走出单元门,苏锦回头望了望那扇窗户,她看见父亲正趴在玻璃上往外张望,有细碎的阳光打在父亲的脸上,那一刻,苏锦觉得心里暖暖的。
苏锦正在客厅里给父亲织毛线袜子,天气越来越冷了,她想赶在寒潮来临之前给父亲织好。父亲腿上搭了条薄毯子,坐在摇椅上,饶有兴趣地看他那只笨肥猫玩线团。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苏锦刚拿起话筒,张阿姨的大嗓门就迫不及待地窜了出来:“大江今天上不上班?让他赶紧帮我订张最近回家的火车票!”
“你这才去了不到一礼拜,怎么就急着要回来?不是说好这次去要多住些日子吗?肖璐那边不需要人照顾吗?”
“两口子白天基本不在家,晚上也是在肖璐她妈家吃完饭再回来,我来这几天都没捞着跟他俩坐在一起吃个饭!”苏锦听到电话那头张阿姨声音有些哽咽:“我这一把年纪了,在自己儿子家里完全成了个外人!”
放下电话,苏锦心里有些发酸。这么多年以来,张阿姨从来没有用这种自己人的口气跟苏锦说话,尤其还是在说李扬的时候。
父亲又睡着了,整个身子歪靠在藤椅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父亲是在张阿姨去省城的那天被于大江接回来的,这几天他居然连问都没问过张阿姨去哪儿了。
苏锦盯着父亲的脸看了好久,她记得她来初潮那次,父亲把她叫进卧室跟她说,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跟张阿姨说,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她还记得,小时候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父亲爱往李扬碗里夹菜,每次李扬都端着碗客气地说谢谢;她记得张阿姨经常表扬她懂事,只是表扬她的时候眼睛都不会朝她看……
张阿姨回来的车票是晚上六点十分的,于大江下了班正好可以过去接她,苏锦没去,她在家里忙着包饺子。
父亲午休起来后,看了会儿电视,看苏锦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乎,就走过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问:“今天什么日子啊,要包饺子吃,晚上吃点儿现成的还不行?”
“张阿姨从李扬那里回来了,咱给她包饺子吃!”苏锦回头跟父亲解释道。
“咦,对了,这几天也没见着你阿姨,她去李扬那里了?李扬有事儿吗?”父亲总算想起好几天没见着张阿姨了。
“李扬没什么事儿,就是张阿姨想他了!”苏锦觉得跟父亲解释起来费劲,干脆就不解释了。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我也很长时间没见着李扬了。”父亲嘟囔着,转身又回到了客厅。
约莫着大江跟张阿姨回家的时间,苏锦把饺子下了锅,饺子在锅里翻腾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李扬的一首小诗:
饺子在锅里翻滚
互相拥挤出一团热气
我站在门口哈着手
感觉自己是个外人
她没想到在这个家庭里,李扬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她一直认为跟着妈妈一起生活的孩子是幸福的,永远不会孤单。
饺子热气腾腾地被端上餐桌的时候,张阿姨跟大江也正好进门,张阿姨看起来情绪很低落,精神状态也不好,勉强吃了几个饺子就放了筷子。
等苏锦把厨房收拾干净后,去父亲睡觉的房间,看张阿姨坐在床沿上默默发愣。
“小锦,让大江把我跟你爸送回家吧。”看苏锦进屋,张阿姨起身站起来,指着放在门后的几个行李包说。
“那怎么行,家里都好几天没住人了,没收拾也没通风,你跟我爸在这儿住几天,我明天过去收拾收拾再说!”苏锦安慰张阿姨:“你别想多了,安心在这儿住着就行,家里又不是住不开,小艾不回来,你跟我爸就住她房间。”
张阿姨突然小声啜泣起来:“在李扬家这几天,就是刚去那天跟他俩一块儿在家吃了个饭,后来到我走都没见着肖璐的影儿,我这还巴巴地赶过去想伺候她呢!待我连个外人都不如!回来后你看你爸,连问都没问我这几天干嘛去了!”
苏锦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想到张阿姨会毫无顾忌地把软弱的一面跟她展现出来,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张阿姨。
总算劝住了张阿姨,勉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刚亮,张阿姨就起来收拾东西,让大江上班的时候顺便把她送回家。
父亲抱着那只肥猫跟在张阿姨后面,满脸的不情愿。苏锦知道父亲不想回去,他已经习惯了在这边的生活。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如果天气好苏锦会带他出门到小区里遛达几圈,晚上吃完饭,大江还会陪他看会儿电视,听他唠叨唠叨过去的事情。
父亲曾不止一次跟苏锦抱怨:“早上一睁眼就看不见她人影儿,跟人家晨练去了,晚上我睡下了她还回不来,忙着去跳广场舞,一天到晚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也不管……”
父亲搬走以后,苏锦一连好几天都没适应过来,她每天一睁眼就感觉父亲还在小艾的房间里来回走动。
苏锦开始有事没事地往父亲家里跑,哪怕有时候去了啥事儿也不干,就陪父亲干坐上一会儿,回来后也会感觉心安。
张阿姨跟她说,李扬两口子过几天要回来看看。
“小锦啊,等他俩回来的时候,咱们说话都注意点儿,别让他俩感觉出来我上次回来不愿意了。我后来自个儿琢磨半天,其实他俩也挺不容易的,尤其是李扬,上着班还得照顾肖璐……。”
苏锦没吭声,心里想到底是亲妈,前几天还哭鼻子流泪地哭诉儿子对她还不如个外人,这一眨眼的功夫,就开始替儿子圆场了。
李扬跟肖璐是中午到家的,张阿姨早就张罗好了一大桌子菜,苏锦看得出来,她在荤素搭配上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吃饭的时候,李扬陪着父亲喝了点酒,看张阿姨不停地劝肖璐吃菜,有些不耐烦:“妈,肖璐又不是外人,你那么客气干嘛?让她自己吃就行,你快别劝了!”
张阿姨张了张嘴,一副想说啥又没法开口的样子,只好自己低下头吃饭,席间没有再言语。
李扬两口子在家住了好几天,苏锦有些犯难,怕自己天天过去,耽误张阿姨跟儿子儿媳团聚,不过去吧?又怕李扬两口子觉着她不热情。
“你想那么多干嘛?每天过去看看有没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吧,都是一家人何必顾虑那么多?”于大江很不明白这么点儿小事儿,苏锦缘何又要纠结。
这个老实的有些木讷的男人,从遇见苏锦的第一天开始就心疼她。她敏感、自卑又善良,不敢轻易表达自己,也不敢轻易接纳别人。结婚这么多年以来,无论大事小事,他尽量顺着她,尤其是有了小艾以后,逢他歇班,几乎都不出门,在家里陪着她们娘俩。
李扬打电话给苏锦,说是要回去了,想请全家人一起到饭店里吃饭,让她晚上等着大江下班后直接过去。
饭店就在父亲家不远处,档次不低,包间里面富丽堂皇。苏锦两口子进去的时候,菜基本都上齐了。
李扬执意要跟于大江喝点儿白酒,说是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好好单独敬姐夫一杯酒,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也给苏锦倒了半杯。苏锦端着酒杯有些惊慌失措,她还从来没喝过高度白酒,每年的结婚纪念日,小艾过生日,她也仅仅是象征性的打开一罐啤酒,喝半罐再留着半罐浇花。
“没事儿,喝点试试,不能喝就放着。”于大江朝她微笑着:“都是咱们自家人,醉了也不要紧。”
酒确实是调剂气氛的好东西,几杯酒下肚以后,李扬明显话多了起来,他跟大江说,要好好对待他姐姐,姐姐很不容易。
“她从小没了妈,很可怜,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对身边所有人好……”
苏锦一下子情绪失控了,她泪流满面。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李扬一直站在不远处,默默地观察她,心疼她却又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对她的这份感情。
那次家宴后,苏锦像是打开了多年来的一个心结,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她原谅了很多过去的人和事,也试着跟过去的自己握手言和。
一天夜里很晚了,她突然收到李扬的一条微信:姐,今天肖璐肚子里的宝宝已经四个月了,我刚才隔着肖璐的肚皮试着宝宝活动了。生命太美好了,感恩。
苏锦一下子跟着激动起来,她推了推旁边熟睡中的于大江:“肖璐肚子里的宝宝会动了,再过半年我就要当姑姑了!”于大江迷迷瞪瞪的看着苏锦激动的样子,突然一把搂过她一脸坏笑:“信不信我能让你一年后再做一次妈妈?”满屋四溢的暧昧就像海边圆满的白月光,粼粼倒影在了浪尖上。这一刻,苏锦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有家,有亲人。
居委会主任给苏锦打过几次电话,说是父亲现在居住的房子要拆迁,让她抽空过去看看拆迁补偿方案。
苏锦跟张阿姨商量,拆迁的时候要个小点儿的两居室,还有一笔补偿款,到时候留给小艾上大学的时候用。
“怎么样都行,我没有意见,这房子本来就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张阿姨神情有些恻然:“等你爸爸百年以后,我就去李扬那儿住。”
于大江不同意苏锦选择的拆迁方案:“没有补偿款,小艾照样能去读大学,咱们家还能供得起她。我的想法是不要补偿款,就要套大平方的房子,把爸爸跟张阿姨也搬过来一起住,到时候李扬他们一家三口过年过节的回来,也有地方住,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多好!”苏锦没有吭声,心思其实早就被于大江说动了。
从贴出拆迁通知那天起,就陆续有住户搬走,院子里到处可见丢弃的旧家具,斑驳败落的墙壁上匍匐着的爬墙虎,已然等不到来年的春暖花开。苏锦站在小区门外,看夕阳的余晖给这片破旧的居民楼镀上了一层金色,整个人突然有一种颓废无力的感觉。
苏锦把签好的拆迁合同拿给张阿姨看,张阿姨愣了一下,半天没言语。父亲还是懒洋洋地靠在窗台边上晒太阳,那只肥猫窝在他怀里打盹儿。
“阿姨,你提前收拾着东西,过几天大江歇班让他过来把你们都拉过去住,东西该扔了扔,到时候咱们住到大房子里东西全部要换新的,李扬他们一家三口回来住也得用新的。”
张阿姨不住的点头微笑,两眼亮晶晶的。
苏锦没有留下吃晚饭,她着急回家,于大江早上出门的时候忘了带家里的钥匙。
“小锦,你等等!”张阿姨喊住了推门要走的苏锦,转身回了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红绸子包:“里面几张存单是我跟你爸爸这几年攒的养老钱,我本来打算拆迁以后没地方住,跟你爸爸去养老院住的,现在看来也用不着了,你拿着去存上,留给小艾上大学用。”
苏锦刚想要推辞,看到张阿姨眼圈泛红,便没有再说什么,她拿过红绸子包,顺手把张阿姨揽过来拥抱着。
“小锦,阿姨谢谢你!”张阿姨声音有些沙哑。
“阿姨,你啥也不用说了,咱们是一家人!”苏锦拍了拍张阿姨的后背,柔声安慰着。
走出小区门口,苏锦看到路两旁的法桐树经历了寒冬之后依然挺拔,枝桠间似乎有绿色小苞若隐若现。
“就要到七九了吧?”她驻足想了想,心底像有春水初生,隆冬总会过去的,万物苏醒,其实也不过是一夜春风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