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廊

杰伟站在走廊尽头抽烟。

他不是那种悠然自得的状态，夹着烟，深吸一口，吹向慵懒漫长的午后。没有躺椅，阳光却像莹白色的毛毯一样铺在瓷砖地面上。窗户半开着，让风匍匐进来。他靠着背阴的墙，眉头是紧锁的，偶然颤动起来，像是收集声响的探测器。四周安静的像一面白墙，声音蜷缩在阴影里，不出声地翻搅着。深灰色的栏杆投下浅灰色的影子。

果然还是因为无聊啊。杰伟注意到自己并没有抽烟的深刻理由：他既不写作，也不画画，现实的苦闷也被平稳地安放在过去，似乎也没有出现某个不更事的小孩，端着棍棒搅动里面的尘絮。那么，他深吸一口，就当抽着解闷吧，解闷。

吸烟大概是这样的过程：被点燃的烟草和纸卷生成烟雾，由于内外气压差的作用而进入到肺部的呼吸循环当中。一些化学成分滞留在人体内，然后烟雾便会从口腔中排出。就是这一过程损害了人体的健康。杰伟夹着烟，清了清焦灼的喉咙，感到一阵恶心。就好像是把锋利的长剑吞进口腔，沿着喉咙，一直插向肺里，口腔里喷出的烟雾就像污浊的血液一样四溅在空气里，残留在手指上。如果不是事出有因这样的自残行为简直难以理解。他注视着变幻多端的烟雾，那些立体的形状在空气中翻腾跳跃，将棱角分明的侧影拉长，扭曲，最终通过一个难以琢磨的临界点而归于虚无。杰伟琢磨着这些烟雾的归宿——可能是因为死亡而去了另一边吧。所以吸烟是对求死欲望的形象化满足，杰伟想象自己是那一簇烟，升腾，变幻，消失。一支烟终究变成了灰烬，仿佛是一个时代的终结，那些烟尘垂落在地面上，没有数量也没有重量。杰伟踩灭了烟头，就像斩首最后的封建帝王一样。然后他低下头，望着满地废墟。

人类果然不该就这样灭亡啊，他又点燃了一根烟，开启了新的时代。这就是求生欲望。因此吸烟的过程实现了生与死的辩证统一，这是一个延绵不绝的过程。第三根烟。

这次杰伟转向了窗户，转向了室外。他吸了一口烟，感觉到整个天空都是无聊的。他发现云是太阳吐出的烟，而树木是土壤吐出的烟，仿佛地球本身也正是通过吸烟与无聊做着抗争，而他，摸摸口袋里的烟盒，里面放着的是用来对抗一个下午时间的弹药。这么一想，因无聊而吸烟本身就足够深刻了。杰伟吐出烟雾，就像吐出充满形状和颜色的叹息一样，他舒展着脖颈，就在刚刚三根烟的时间内，他解决了吸烟的内在动机，又论证了吸烟对于无聊的深刻性。他摇晃着脑袋，这下可以无所顾忌的将手指伸向烟盒了。

第四根烟衔到嘴边，杰伟透过窗户望着楼下的小径。有行人走过，像树枝阴影一样稀少的行人，从窗户的两个边框里穿过。杰伟侧过身，斜倚着窗坎。行人让他不安，将脸隐藏在树叶里的行人，在一片云萦雾绕中低头穿过。本可以心平气和的抽烟的，杰伟想象着行人平庸的脸庞，那种透露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气息的脸庞，又锁紧了眉头。

难道果然不应该吸烟吗？

走廊一边的门开了，杰伟转过了身，第四根烟拖起的长长的烟灰，抖落到了地上。哦，是阿煜，是那个阿煜，他低着头，叼着烟，捧着火机，摇摇晃晃地向走廊尽头走来。

“是阿煜啊。”

“是杰伟啊。”

他们背靠着窗户两侧的墙，隔着一段距离，两层烟。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低头抽烟。烟雾开始交织在一起，似乎要组合成一种几何上的混乱，一个扭曲的长方体，一个翻折的三角，一个像墨水一样渗开的球体，还有透过扭曲的镜面呈现的点和线。

是阿煜的话，应该可以。杰伟望着对面那颗若隐若现的红点,埋在阿煜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烟头。阿煜将夹着烟的手指搁在嘴前，藏在低垂的刘海的阴影里，直到吸饱一口烟，像拔开一个气阀一样把手摆向一边。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沉默不语的人，从他不带情感的眼神里可以判断，他是一个不会对别人的不幸妄加评论的人，他会像现在一样低着头，像抽烟时一样低着头，不言不语的倾听着。可能别人的话语对他来说只是烟雾中的粒子，是混进烟雾的变化形态中的一种形态，是一种声音上的矢量，随着音调、音色和响度的变化组合成各种几何体。别人的故事只是时断时续的声音，是握在手中若隐若现的光点。这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沉默，乏味，无思想性，有一张用来抽烟的嘴和一对用以装饰的耳朵。

那么，杰伟吸了口咽，我该告诉他，我分手了。还是太丢人了，我们在别人面前是多么幸福，说出去的话嘲笑是少不了，那些看热闹的人，那些在背地里下好判断的人，那些想要看我出丑的人，那些幸灾乐祸的人……不能说，得憋在心里，直到……

他又吸了口咽。阿煜，阿煜的话应该可以，向他倾诉心里会好受些，他平时跟其他人也不常来往，又很少说话，可以先趁着这根烟，接近他，拍拍他的肩，叹一口气，告诉他我有多么不幸。

“我……”。杰伟欲言又止。阿煜在烟雾中眯着双眼，抬起头。

他果然还是个傲慢的人，这样摇摇摆摆的身姿，还有故作放松地抽烟动作，他是在说：看！我是一个洒脱的人，而且我对生活有着深刻的洞见。怎么能像这样的人诉说自己的不幸呢？他一定会吐一口烟，弹弹烟灰，继续保持沉默。然后在心里某个角落窃笑，把别人的忸怩作态和庸人自扰翻来覆去地瞧个够。他会在某个转身抿起阴冷的嘴角，将挑衅的烟雾吐向假想的脸庞，像个胜利者一样眯起眼睛，好像没有什么击败得了他那玩世不恭的神情。

可他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也有女朋友吧，可是并不怎么漂亮。对他这种人来说这也是值得骄傲的吧，有个女朋友，多么能干！ 然而他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没有目标，抽一个下午的烟，对生活兴趣索然。一般这样的人呢，心头满是因无聊而滋生的恶意，他不惜把别人幻象地懦弱无能，好来衬托他——好个洒脱能干的家伙，永远没有烦忧，一直幸福且顺利，看起来无所事事其实有着大智慧，这就是他想要扮演的角色，我向他倾诉之后，他一定会好好地表演一番，用那种劝慰的口吻倾泻嘲笑。

“杰伟……“阿煜踩灭了烟头，眯着的双眼在烟雾散去后渐渐睁开。

“我分手了，杰伟，我分手了。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我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可能说出来会好些吧。你看起来不错。我现在只想抽烟，或者让脑子转起来，随便想些什么，看着烟雾也好，看看楼下也好，总之别想起那件事就好……不过还是说出来会舒服点吧……唉，真是觉得挫败呢……“

阿煜说完便转身走了，回他的寝室，还是那样摇摇晃晃的。

杰伟吐一口烟，弹弹烟灰，一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