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乡下的老家去。那里,有我七十多岁的父母以及已经接近三十岁的老房子。
走近那个绿树掩映下的小村庄,我的一直在外飘泊的心又有了在故乡的土地上着陆的感觉。
脚下高洼不平的土路依旧,阳光下晒着太阳的老房子依旧,房屋前的小菜地里绿色依旧,更重要的是,我的已经衰老的父母依旧,依旧在灿烂的阳光里行走。
阳光里有鸟鸣的味道,有炊烟的味道,有青草的味道,有鸡粪的味道,有一切都生机勃勃的味道。
因为事先已经和母亲通过电话,父母知道我要回去,所以当我到家的时候,老两口正在那里兴致盎然地包饺子,母亲擀饺皮,父亲包,饺皮积压多了,母亲又到父亲这边帮忙。一大锅盖饺子已经生动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父母见我像天兵天将一样一下子站在了小锅屋的门前,非常高兴,老两口一齐向我慈祥地微笑。母亲连声问我吃没吃早饭,饿了吧?我说不饿,可母亲不相信,她叫父亲洗洗手不要包了,赶快去往锅里添水烧锅……
母亲知道我不爱吃米,爱吃面食,因此每次回家她就自作主张地包饺子或是做手擀面给我吃,因为她如果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会因为怕她费事而阻止她。
不一会儿,父母包的饱满的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上了桌。父母包的饺子真是好吃,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父母还派我吃,把我当成了饭桶。吃过饭后,我跑到院子里的水缸里舀了两盆水给母亲刷碗,我要刷,可母亲不让,说让她多活动活动。母亲腿脚有点不便,又比较胖,我想想也是,就随她了。
母亲坐在那里刷碗,我也就坐在一旁和她聊天。母亲向我发布着最近庄上发生的大事:平时象铁桶一样的大老爹生病了;大三子从云南带来的媳妇跑了;今年花生不好都被大嘴虫吃了;我们家来了一只小黑猫……
我正听得上瘾,感觉到身后有人碰了碰我的肩,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离开了然后又站在了我的身后,他在轻声叫我的名字。不知是因为我的名字很久没叫了,还是因为他新包的牙不收风,他的声音非常的迟缓,像是害怕我的名字会从他的嘴里溜掉一样。
我掉过头去,发现父亲正颤颤巍巍地把一个包着什么东西的塑料袋举到了我的面前。这是什么呀?我疑惑地问。这是搽癣的药膏,相当管用,搽了几回就结痂了好了。父亲依旧是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向我解释。
我“嗷”了一声,接下去没什么反应。父亲见我不感兴趣,就用讨好而又期待的语气对我说,你身上不是也有癣吗,这个很管用,你拿去用用看吧。
我有点诧异了。我身上有癣不假,而且是股癣,因我人胖,每年夏天一出汗就发作,奇痒无比,特别难受也非常难堪,在人面前抓不得挠不得的。可我从来没对父母说过这事啊,父亲又是从什么渠道知道这件事情的呢?
我从塑料袋里拿出那盒药膏看了看,红绿相间的包装,上面写着苗寨、神奇等字样。在我的印像里,药品的包装都是白色或浅色的,很少有用鲜艳色彩的。现在农村成了假冒伪劣产品的倾销地,我怀疑父亲从集镇上买回来的是不是假药。
另外,我觉得这搽皮肤的药被人用过了,说心里话,我不大想用,尽管他是我的父亲。我仿佛看到药膏的小瓶口上有许多看不见的细菌正成群结队地向我的身上进发。
于是我就违心地对父亲说,癣会反复发作,不是一下二下子就好的,你自已收着,防止再用,我看看是什么牌子的,我需要就再买一盒。
我就这样哄着父亲把他那颤颤巍巍拿出来的药膏又颤颤巍巍地收了回去,我不知道父亲转身把那药膏又拿走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失落,反正我当时的心就像是核桃壳一样麻木和坚硬,我没有想起父亲的感受。
回到城里的时候,我也就把这件事忘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卫生间洗澡,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我猛醒过来自已是愧对了父亲。
我爱惜自已甚于爱惜自已的父亲,我拒用父亲的药膏不就是怕被他的癣传染吗。我怎么可以嫌弃自已的父亲?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父亲会嫌弃我吗?不会,就像我不会嫌弃自已的儿子一样,但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像父亲爱我们那样去爱自已的父亲?
没有人责备我,但我却抡起鞭子抽打着自已的心灵,我要冲洗掉我对父母之爱中所有的泥沙与杂质。
过了些日子,我又回家去,一进家门我就对父亲说,爷啊,你把上次的药膏拿给我搽一搽。父亲先是一愣,然后就佝偻着腰,埋着头,高高兴兴地找药膏去了。父亲的脚步轻微得已经无法在大地上擂出鼓点,但却实实在在地敲打着我的心灵。
一会儿,父亲就把药膏找给了我,同时交给我的还有一些药棉棒。原来,父亲每次都是把药膏挤在一次性的药棉棒上,然后叫母亲替他搽的。也就是说,药膏的小瓶口根本就没有接触过他的皮肤。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