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服》:岸上有何欢乐,迫你逃向河流

这大概是一部看到开头就能猜中结局的电影。

男主角王小建是北方城市的青年人,平日里守着父母的洗衣店,兼做裁缝,无事时喜上游戏厅,时时被欺负。一天,他发现了一件无人认领的警察制服。从他在洗衣店抽出那身警服的时候,就能大抵勾勒出电影的发展脉络:出于种种原因,他没抵制住“制服诱惑”,在权与欲的迷网中越陷越深,到电影的结尾被揭露真身。

从这点上看,片子的创意稍显平庸——制服于王小建,代表的是以往欺压在身的权威。穿上了制服,就披上了权力的铠甲。这么着人人都能想到的象征,不太让人惊喜,也不免有些露骨。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刁亦男第三部作品《白日焰火》的意象。这个片名字面即美,片中又有多种对应:名叫“百日烟火”的夜总会,廖凡饰演的张自力白日里放的焰火,桂纶镁饰演的吴志贞口中的呢喃;它也是皑皑的溜冰场上的照明灯,吴志贞白皙皮肤映衬下的红唇,更或者,就是吴志贞本人,纯洁冷艳,溺水挣扎。

但是《制服》作为刁亦男的处女作,其中的细节处理,我以为却是诚挚迷人的。看此片的乐趣,就在于看导演编剧的铺垫:是什么让王小建穿上了制服,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欲罢不能的? 导演会让他怎样露出马脚,是在金钱面前还是爱情面前?

电影给王小建制造了穿制服的机会,巧合得甚至可以说有点狗血:洗衣店里制服没人拿,找上门正主出车祸,拿制服碰上下雨,身上衣服全湿了,不换制服说不过去啊。偏巧这个时候,郑莎莎来找他借打火机点烟。

前面的一些琐屑生活的铺垫这时便让人了然:在游戏厅被人拦着要钱、想给父亲登记碰壁、在二厂内被无辜围打,大概是除了郑莎莎这个直接原因外,同样促王小建鬼使神差地穿上制服的压力。如同《夜车》里赶赴另一小城婚介所寻找情爱安慰的法警吴红燕、《白日焰火》里不惜代价要破案的张自力,王小建心中“危险的种子”发芽了,他开始了一段角色扮演的冒险。

他被点燃了过双重生活的冲动。

于是他穿上制服找郑莎莎买磁带。在与郑莎莎喝汽水时,他坦承自己是“巡警”。无人处,他练习指挥交通的姿势、拦车检查驾照的手法;慢慢地,他也真的开始“工作”——在公路上拦着超载的中巴罚款,赚了厚厚一摞钱,用衣服包住。

他有了钱,更有了反击的权和自信。他可以给父亲交部分住院费,有底气约郑莎莎去小东门;他能穿着制服大摇大摆地去收拾一下二厂门口之前驱赶他的老头儿,还可以趾高气扬地教训以前在游戏厅堵他的混混。他胆子越来越大,竟然还去公安局告发了他的邻居富平。随着情节的推进,我们可以发现,通过另一重身份,王小建在平凡无波的裁缝生活中被压制的隐秘内心得以越发充分地展现,同时,“身份”在社会中的重要性也体现了出来,只不过这不是导演要强调的重点。看这段时,我心里想的是,等他讹到第几个人,胆子大到什么程度,会被抓包?

贪则露陷,导演借卖西瓜的小哥角色让交警知道了这个假巡警的存在,顺藤摸瓜找到了音像店。这之后,男女主人公开始貌合神离。在小东门聚完后,他们各自回家;在宾馆,莎莎暗示性地问王小建的职业,他没承认,她也就没追究。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王小建开始怀疑女友外面“有人”,跟踪她进了夜总会。郑莎莎这个角色设置也有趣。与王小建一样,她有双重职业,带着面具示人。王小建的面具是制服,她的面具则是在宾馆时王小建送她的那身白色连衣裙。在男友面前,她总是穿着那条白裙子,化妆也仅限于在某几次约会前涂抹口红,起码导演只强调了这个动作。《夜车》和《白日焰火》里,吴红燕和吴志贞也会在某个关键点涂口红。在刁亦男的一个访谈里看到他的解释,是“一个特别常见的动作,也有一些暗示在里面”。

从本片中也可以开始看出导演对夜戏的喜爱。王小建和郑莎莎的相识、约会大部分是在夜晚,在阳光灿烂的白天的相见,总有几场戏让我觉得不大妙:比如他们开始互相怀疑对方,还有他们最后的一面。制服在暗夜里有保护色,在白天却让观众看着不自在。在刁亦男的后两部电影中,人物也经常在晚间活动。也许只有夜晚,才能让他们做一个双份的自己。尤其是《白日焰火》里夜幕下的哈尔滨,被塑造出了属于这部电影的城市气质,黑夜里滑野冰的寒气和冰刀刀刃的冷光,悬疑得很有哥特小说感。

继续说男女主人公互相怀疑的情节,这一段其实挺奇怪。郑莎莎已经大概知道了王小建并非巡警,后者也以为她另有对象,夜市摊上两人可以说各怀心事。但他们的关系却非近非远,莎莎一边貌似提防,一面又给了王小建自己的电话号码。这是什么心理?就好像在一场赢面不大的赌局里,她想要试探一下,搏一搏,不过郑莎莎赌的程度很轻,充其量只是扯一扯王小建的袖子。女主人公赌博的致命程度在后两部电影里越来越强:吴红燕主动和想杀了自己的男人做爱,吴志贞更是“把自己交给了悬崖”。在张自力说自己不会滑冰的时候,她主动说,那我教你吧。吴志贞的悬崖是她身负的命案,如同刁亦男在访谈中谈到的:“之前两部还是其中一个主人公相对被动一些,这次我觉得像是一次合谋一样,更加放开,肆无忌惮,更加主动。双方也都像下了赌注一样,决绝地看着对方,等待对方出牌。”

终于到了要摊牌的时候。王小建“钓鱼执法”,以客户之名约了郑莎莎,后者浓妆打扮而来,也并未太惊讶。两人此时都已确认了对方制服之下的另一面,但竟没有捅破窗户纸。他们沿着山边的公路散步,然后在河水边坐下。当王小建在买饮料时被便衣发现并追捕后,郑莎莎依然等在原地,直到电影结束。电影并未交代王小建的结局,只把镜头留给了她,在河边坐到天黑。

一方身份被揭开,镜头留给另一方。这种处理在《白日焰火》里也有,当张自力通过“钓鱼执法”把吴志贞送进监狱以后,他在户外白日下放起了烟火为吴志贞送行,又在舞厅里跳起了放松、疯狂、神经质的独舞。

刁亦男电影中的主人公是疯狂的、冒险的。三部电影里都有警察,但形象都不怎么样——《制服》里是假巡警,《夜车》里是人格分裂的法警,《白日焰火》里是为了办案下套背叛情人的失意警察。他们都过着双重生活,都不自觉地通过一件制服、一张面具,实现内心的梦。“所以我的人物好像都是在冒险,都是在经历内心的冲动,都是心灵的阴暗面的火种被点燃,呈现出某种光彩来,去进入生活当中平时不为人探知的另外一面。”

岸上有何欢乐,迫你逃向河流。

他们心中都种着危险的种子和隐秘的疯狂,但一个比一个更主动。王小建冒险的导火线是通过电影给他安排诸多巧合来点燃的,吴红燕开始主动地到他地寻找寄托,张自力则目的明确,他想弥补战友的牺牲,想追回自己的职业尊严,“我只是想输得慢一点儿”。

《制服》中人物的心理动机、故事的情节冲突与《白日焰火》比,尚算青涩。后者有强烈得多的黑色电影气质,风格杂糅了悬疑、黑色以及一些控制得当的商业元素;而灵魂人物张自力,有挽留妻子不得的郁闷,办案不利沦为保卫科一员的失意,带着面具与吴志贞相处后动了真心的彷徨。他倾注了所有的职业理想与他情感发生矛盾。他们的关系是警察与罪犯,也是情人与情人,吴志贞假警察之手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又被张自力背叛,在背叛与被背叛之间,谁是胜者?人物的关系又有了错位。

但也因处女作在类型设置和人物设定上的不够成熟(与后两部比),郑莎莎的行为动机更加简单,所以情感更单纯。在片尾,郑莎莎穿着红衣和热裤等王小建到天黑的时候,这部电影也显露出一丝难言的浪漫,这或许是水落石出过后表达一点儿情意的方式吧——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们都知道,都不说,这一程快结束了,我就哼着歌,多等一等你。就是这个结尾,让我觉得《制服》比刁亦男的后两部作品要少了些黑色电影的阴暗、沉郁,让两人的夏天剩着些美好、纯粹的回忆。

《制服》:岸上有何欢乐,迫你逃向河流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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