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多么美好 却无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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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看李娟的《春牧场》、《冬牧场》两本书，缘起于我在初秋的西北之行后勃发的边疆情结，正好看到言几又书店的荐书，与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正是绝配。于是我怀着好奇且兼有朝圣的心态，合上东北边疆额尔古纳河畔的故事，又一气呵成的把李娟这两本西北边疆牧场的故事读完。

额尔古纳河的右岸有清风流水、山峦叠翠，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故事轻灵浪漫、悠扬婉转，迟子建的笔触细腻柔软。

阿勒泰的沙漠荒野浩瀚、人烟渺茫，沙漠里牧场的故事坚强冷静如铁、孤独自持如石，李娟的记述也跳脱得多，让我时而捧腹，时而肃穆。

相同的是，两个边疆的故事都是阔大的自然倾注于自然中的人身上，生发出来的精采。不同的是，额尔古纳河的自然氤氲了丰润的画卷，阿勒泰的自然磨砺出迷茫又坦荡的牧歌。

如果不是李娟的笔这么直接又细致的记录，我很难想象在并不算遥远的西北，在只在地理书上曾碰过面的北疆，竟然如今还有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春天，牧人们追逐着融化的雪线北上，在三四月份仍摧毛断发的寒风中淌过挟天裹地的额尔齐斯河，搭起简陋的毡房，接下出初生的羔羊。秋天，又被呼啸的北风驱逐往南，蜷缩在零下四十度的原野之中，在羊粪堆围成的半地下居所“地窝子”里熬过人畜生命的寒冬。

在这不断跋涉、不断告别的游牧生活中，骆驼、牛、羊、马、猫、狗、人，仅有的几种生命，驮着全部的生存物资和希望，踽踽前行。在那片冷酷不仁、心硬如铁的戈壁荒野上，他们的脚印想必是虚弱浅显的，但却绝不是微不足道。至少李娟和我都这么认为。她用《春牧场》、《冬牧场》分别记录了这些生命历程中最重要的片段（还有《夏牧场》，不过我认为始于春，终于冬，足矣）。

作为少数生长于北疆且居住在阿尔泰深山牧场的汉族人，李娟固执的深入游牧生活（虽然在世代游牧的哈萨克人眼中仍然只能算是体验），完整的经历了春季和秋季的转场，并跟牧民居麻一家猫在冬窝子里熬过了一整个严冬。在这个过程中，她竭尽所能的帮忙洒扫浆洗、赶牛牵羊，扛下数十斤的背负（在戈壁山坳中背冰用于饮用水源）和毁天灭地的风暴，与牧民一家抵足而眠。她克服了磕磕绊绊的语言障碍，靠着敏锐而柔韧的生命力，才积累出这两本故事。

她是第一个记录哈萨克民族冬牧生活的汉族作家。幸好有她，否则我们就看不到居麻的风趣和淳厚，嫂子的质朴，少女阿娜尔罕和加玛单纯的生活愿望，孩子们早熟又稚嫩的荒野童年。

李娟的记述那么跳脱轻快，让人几乎要忽略，这些世代游牧的人们默默承担着苦难，在严酷的摧磨中比同龄的定居者更艰难的生发，却早早的萎谢。童年时有着比同龄人更稚嫩的外表，青年后却又迅速的衰老，好像生命只得偷空在风暴的间隙中短暂的开放，青春的枝叶就被哗哗的吹落。

这开放也是寂寞的，李娟看着放羊的加玛在黄昏光晕里的剪影，听着少女孤独的牧歌，感叹，在用脚无法丈量的原野上，“青春多么美好，却无人看到”。

但是，人却不改其乐。道路艰险，离开和到来就绝不能轻率。他们缜密的筹划着每一次的搬迁，为每一次的启程和停留精心打扮着自己，连行李和牲畜都尽可能的神采奕奕。他们格外珍惜人的陪伴，郑重而热切的迎接每一次相遇；在荒野上，打马一天已是短途，人际渺茫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客人，又随时准备着安顿其他人的停留。每一次相遇的热情都让双方咂摸和回味。李娟说：“所有的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而我，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

在戈壁沙漠中，连每一种动物、每一只牛羊，都像人一样毫不相同：骆驼是温厚的苦行僧，每到转场时背负着家庭全部的财富跋涉上千公里；马是骄傲的斗士，连死后的头骨都要被尊重的安放在高高的山坡；牛是充满柔情的哺育者，在雪灾中失去孩子的牛妈妈收养了失怙的小牛仔，同时用奶茶温暖了全家人的白天和晚上；羊呢？羊的一生就是牧人的一生，沉默、忍耐、轮回，在每家上万亩的牧场上辛苦寻觅一点绿意，在短暂的春天把苦苦累积的生命力传递到下一代身上。

除了生命的跃动，还有荒野的宁静。放羊的时候，单独的一个人，看着单独的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咀嚼着孤独和宁静，旷野不动声色的围合过来，这时，人唯有声音可以试着去填塞周遭的广袤。难怪原野上的生命会有唱不完的歌，巧夺天工的乐器，外人匪夷所思的腔调。

李娟替我们看见了，听见了，写了下来，她的笔触看起来那么日常而琐细，东鳞西爪的连缀起来，却让牧场的故事那么鲜活。虽然故事发生的环境那么严酷、苦寒，生命被磨损得伤痕累累、锈迹斑斑，但生命的美好不减色分毫，反而因为在袤远的空间中难得一见、在轮回的时光中惊鸿一瞥，而显得格外的灿烂，引人注目，进而心生敬佩。这种美跟城市中各式各样的美比起来，更孤独，更深刻。

我想感谢李娟给我呈现了这种美，我猜，李娟也想感谢这些故事，能够让她遇到。大部分时候，文字和故事都是因为它们所记录的事物的神采，而非它们自身，才让人心悸神摇。

从写作者的角度来看，李娟是幸运的，她生发在最广博、宁静又人迹罕至的旷野里，这里为一颗敏感的心灵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因为广博、宁静，所以灵魂的触角无遮无拦、不枝不蔓；因为外人罕见，所以点滴的文墨就可以传香千里。而她的这份幸运又恰好与韧性和敏锐相伴。真是让人既羡且佩！

能活多久呢？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付出生的努力就是了。

没有人看到有什么关系呢？青春一样要绽放，总会有一个刚好的时刻、一只刚好的笔，记下，让生命和青春在故事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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