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 世

1.

“人群中一张张脸如幻象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点点。”拖着行李箱,我独自徘徊在东京街头,看着穿梭不息的人群,脑海中蓦地迸发出庞德的诗句。

“出门千万要小心!记得看好包!”“每天都要记得打电话、报平安。”“尽量走大路,不要走小路。”……临出门前,妈妈的叮嘱已经犹如开了闸的洪水,每天都源源不断喷涌而来。她难以理解,这个才刚刚满二十岁、曾经出门逛个街都要挽着她的手的小姑娘,怎么忽然间变得这样勇敢,居然非要一个人出门远行,而且还是到日本东京。

但我是铁定了下了决心的。高中三年沉闷的生活,早已压得我透不过气。而并不如意的高考成绩,也时时堵得我胸口发闷。我迫切需要寻找一个出口,来释放胸中的万千戾气。我甚至想过,如果我真的无法接受这个失败的自己,也许富士山,是我最后的归途。

就这样怀着一腔孤勇,我淹没在这川流不息的繁华东京,奔向提前预定好的富士山附近的民宿。

2.

这家民宿有个应景的主题:“浮世绘”。接待我的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一身简洁的日式和服,头上已经布满了白发。民宿不大,但是很干净整洁,走廊里墙上挂着三三两两的图画,我忍不住驻足。

眼前的这一副,叫《锦秋》。枫树下,一个身着日式和服的女子,一个人撑着一把小伞,正望向远方。她是在等待她的爱人吗?还是在怀念她的青春?抑或,她是在哀叹她这艰难的一生。

“我何尝不正像这个孤寂的女子?”我忍不住蹙紧了眉头。高中三年,我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老师们都说,我的实力足以考上清华北大。然而高考那天,突如其来的紧张,竟让我的大脑犹如一张白纸,我头晕、呕吐、发烧,竟然破天荒考出了史上最低成绩。难道,一向标榜优秀的我,真的要去上一个二本的学校?想到这,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也许是我的难受,引起了民宿主人的注意,她忍不住和我搭话。

 “您是中国人?”她小心翼翼地用英文问我。没等我答话,她忽然用中文说:“我也是中国人。”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叫美樱子。”


“这些画,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做‘浮世绘’”。美樱子笑着请我坐在榻榻米上,开始讲述她的故事。那一年的春天,樱花开的烂漫。原本蜗居上海的富家小姐美樱子,第一次一个人踏上日本的土地。她是来找她的表哥,雨生先生的。雨生先生从小就和美樱子有过婚约。她原本盼望着他回来娶她,但由于种种因素,雨生先生迟迟没有回到上海。眼看自己将要成为一个老姑娘,美樱子终于为爱出走,一个人踏上了旅程。

那是一个樱花烂漫的季节,美樱子来到东京街头。和风吹过,樱花片片飘落,仿佛在书写一个个“罗曼蒂克”的故事。然而这份“罗曼蒂克”,却并没有降临在美樱子身上。以为自己终身无法回国,雨生先生已经和一位日本姑娘成亲了。

美樱子忍不住哭了起来,但她不忍破坏雨生先生现有的家庭,也没有脸面再回到上海老家,于是,倔强的美樱子就一个人开启了东京的漂泊之旅。

最苦的时候,她刷过厕所、当过老妈子、甚至差点在街头乞讨,但她拒不接受雨生先生的帮助。直到有一天,美樱子在一家满挂着浮世绘的居酒屋买醉时,邂逅了本田先生。

3.

本田先生是一个地道的日本青年。他继承了父母的家业,成为居酒屋的老板。本田先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临摹浮世绘。本田先生听闻美樱子的遭遇后,十分同情,他告诉美樱子,自己最喜欢的作家,就是浅井了意。他曾经在《浮世物语》中这样写道,“活在当下,尽情享受月光、白雪、樱花和鲜红的枫叶,纵情歌唱,畅饮清酒,忘却现实的困扰,摆脱眼前的烦忧,不再灰心沮丧,就像一只葫芦,漂浮于涓涓溪流中。这就是所谓的‘浮世’。

本田先生说,在日本,“浮世”代表“生命转瞬即逝,人们应该及时行乐”。他希望美樱子能够忘记过往的不愉快,与他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说实话,在那时候,我真心已经撑不下去。如果不是本田先生,就没有今天的我。”美樱子说到这,爱怜的看着我。她说,每年来店里的客人,都有很多很多,他们有的是情侣出行,有的是一家人出行。但是每年也总有一些人,总是一个人悄悄地来。甚至出了门,留下一封遗书,再也没有回来……

4.

美樱子讲到这,我已经略微明白了几分她的用意,忍不住用感激的眼神看向她。

“您多大?”

“20岁。”

“多好的年纪啊!我来找雨生先生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样大吧?而如今,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40多年!”美樱子说着,给我看墙上另外一幅浮世绘。

画面上,满树繁花开地煞是好看。天光明媚,人们三三两两出来郊游。只见一男一女手挽着手,仿佛在盛赞美景;一个孩子眼睛蒙着布,仿佛正在和周围的朋友玩捉迷藏;几个游客沿着台阶徐徐而行,仿佛繁花怎么也看不够。

“这幅画,叫做《上野公园花盛之景》。上野公园很美,有时间,您去走走吧!未来的道路很漫长,好时光还在后头呐!”美樱子说着,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饿了吧?我去给您做点吃的。虽然比不上您妈妈做的菜,本田先生可也是很迷恋我的手艺呢!”

我望着眼前的美樱子,感觉到肚子仿佛确实在咕咕大叫。是啊,人生道路如此漫长,世界风光如此多样,各种美食如此诱人,我为什么不开心一点,“浮世”一点?活在当下,尽情享受、纵情歌唱吧!


注:日本富士山是著名的自杀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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