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3e07 我的黄金时代

父亲走出后门时,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捏象棋盒的角,半抬到腰边,想递给我那四岁的儿子。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注视着孩子,不时上下晃一晃盒子,像是询问他想不想要。我抬头看见盒子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的"7元"。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不止是已有的白发,还有从装修场地带回来的墙灰。他的外套从来没有干净过,上面永远都会有滴上去的黑的,红的,白的油漆印,有的像水滴,有的像气泡,有的像蝌蚪,也有的什么都不像。他的肩膀很厚,但是背也很弯。他走路总是很慢,如今越来越慢。

曾经,我打回家的电话只要是他接起来,我就问“我妈呢”。如果我没问,他也会说“我去叫你妈来”。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而我却想不起最后一次成人前的拥抱是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像个女儿一样跟他撒娇,也不知道如何像成年人一样对等的彼此交谈。于是,我们都找另一个人来避免沉默。

我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我心里变得让我感到失望。而不应该对自己的父母心生失望的内疚感也挥不去。

他对任何人都好,唯独所有的温柔都没给过我的母亲。

他替自己的堂兄弟照顾他们的父母长达十几年,没有通自来水的那些年里,他每天从江边往返2里路给他们担水,一趟一趟担满为止。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他们的儿子。

他总是在天还没亮时,就把菜园里的最新鲜的瓜果蔬菜统统择好装进蛇皮袋里,绑在自己的摩托车上,送到在县城定居的叔叔和姑姑家里。如果来得及,他甚至还会洗干净再送。

他给村上村下的老人们义务油漆了很多的棺木,多到我渐渐不觉得死亡是寂寞的事了。他会一笔一划在老人们的棺木上作画,在暗红色的漆底上,勾勒出金色的寿字。

……

可是,当母亲一个人扛着百来斤的灭虫器给棉花驱虫时,当母亲一个人蹲在早晨冰凉的露水中一锄一锄种油菜时,当母亲一个人在斜坡上一脚踏空摔到肋下青紫时,当母亲一个人感冒生病卧床不起时,当母亲一个人高烧晕倒在乡村诊所时,我的父亲要么在忙着照顾别人,要么在麻将桌上吞云吐雾。

我真的恨过他。我在电话里对着我的母亲嘶吼,我哭着问她为什么要让父亲这样对你,我咬着牙说我可以不要他对我好但是他不能这样对你。母亲哈哈笑了两声,问我哭什么呢?傻孩子。

“傻孩子,怎么还不去拿象棋?你不是吵着要象棋吗?” 我冲儿子喊了一句。儿子走上前接过象棋,笑得弯了腰。父亲也一脸得意,仿佛自己才是得到糖果的那个孩子。

我感叹,秋天坐在家里的后院晒太阳就是太舒服了,舒服到让人看着眼前的父亲感觉心里盛满了黄金。我再也不可能会想要埋怨他,我再也不可能想要生他的气。而现在我想把他捧在手里,抱在怀里,我也什么都不说。

我谅解了所有。我谅解了那个对我母亲照顾不够的他,他只是太把母亲当自己人,当成了可以对待自己一样对待的人。我也谅解了那个又失望又内疚的自己,我只是非得经历这样矛盾的人生而已。

父亲爱我。他的爱在沉默着偷听母亲与我的电话里,他的爱在我还没回家就喊着母亲杀鸡煲汤的催促里,他的爱在十四年前那封说自己没有能力不能让我吃饱的信里,他的爱在被我的儿子拖着跑时蹒跚的影子里……

秋日的阳光,像黄金一样洒满了院子。我美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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