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葬礼

外公的葬礼_第1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文/穆梓

外公躺在那里,沉默地,一句话也不说。

几个舅舅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抽烟。

老二最先忍不住,问,“咱大到底认不认我这个儿?他到底是不是我亲大!人走了,啥也没给我留啊!”

二媳妇儿听了,忙忙的就接过话来“就是的!从把我娶过来算起,这几十年了,他给过我们啥?给过一根针还是给过一根线了?八二年说给我在老家种豌豆呢,就说的好,到秋收了就给了我两碗瘪豌豆!”

爱挑事儿的大姐急急地,生怕插不上言。“对,咱大手里有上百个饷洋呢!人没了,钱呢?肯定都给个老碎跟女女两个了!”

老碎胆子小,说起话来还有点儿结巴,“哪,哪就给我了!你去找!妈,咱妈还,还在呢,你,你问,问去!”边说就边咳了起来,脸憋的通红。

女女也不依了,“哪能给我!在医院你们都奸的不伺候,我跟二姐,我碎哥天天伺候着!现在人没了,你们就说钱给我了!给我在哪呢!”

二姐在炕边上一声不吭,看了眼炕上的老娘,一脸泪。慢吞吞地说“先把咱大埋出去吧。”

老二的几个儿子,黑脸大膀,指着他们姑,“老先人那几年在城里给你看工地,有点儿钱都给你了!没老先人拉补你你能在城里闹这么大?买房买车的!”说话间就冲上前来,作势要把他二娘抬出去。

是有那么几年,老人脑溢血,两老人进城看病就留在了城里,顺带给几个在城里上学的孙子做饭。二女儿就介绍他们给朋友的工地上看门,05年前后,工资也不高,好在活儿也不重,有个住的地方,用水用电也都不用自个儿出钱。没想到,这人走了,以前的事,反倒成了罪了。

屋里乱哄哄的,二姐心里也乱哄哄的,由着几个侄子上来把她往门外架。

“够了!”老大终于说话了,“大走了,咱妈我跟老碎轮着养活!”

老大把几个小辈赶出去,又冲着大姐吼了句“你!就你话多!不呆给我滚回老王家去!”

一屋人都不动了,也不说了。

外公也不动,不说。


白色的挽联挂起来了,场院里站满了人。

吹鼓手用力吹着悲伤的调子,棺木前跪倒的一片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孙”,不知是真哭了还是……

一头借来的公羊湿漉漉地定在中间,死活不肯向前一步,定定的,不动。

大姐跪在地上哭喊:“大,你咋了,你咋了啊,你有啥放心不下的啊!”

可不管她怎么喊,那羊看都不看她一眼,就睁着双湿漉漉的眼死盯着二女儿,不动,动也不动。

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小声议论了,“儿子、外甥侄子的羊都很快就领了,女儿的羊咋就不动呢?”“怕是真的有啥事吧~”

老碎扑通一声跪在了前面,一下子,大家都僵住不动了,和那头公羊一样,定定的,不动。

“大,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二姐。你放心,我二姐好着呢,那事儿,都过去了,你也别放心不下。走吧!”

公羊睁着它湿漉漉的眼睛,直盯着二女儿那双泪涟涟的眼,慢慢地,扑楞了一下,领了。

跪成一圈的儿孙们痛哭失声,周围的人一言不发,沉默地,用眼睛互相问:

那事儿,到底是啥事儿啊?


几辆黑色的车从山路上冒起的黄土里钻出来,蒙了一层灰。

才头七,坟头的土都还是新的。大女儿没来,下葬当天她就回自己家去了。

跪了拜了,带来的香火纸钱都给老人烧了寄了,几个人站起来,都不说话。

坡下突然起了火,浓烟滚滚间就见老大的儿子把前几日丢在沟里的孝布一把火都点着了。

二女儿急得直喊,“谁让你点的!”,说着就往火跟前扑,可火太大,已经扑不灭了。

农村人有讲究,说人死后,烧掉的孝布到了阴间都是要亲自背着的。出殡那天几家人就都说了,不能烧,就丢在那山野里,由着自己腐了化了去。可还是没防住,都被搂回来烧了。

回吧!

可侄子那辆车偏偏就在那坡上停住,上不来了。几个人推推搡搡,也没挪动半分。

“大,你别生气,你让孩子把车开回去吧。”车子呜地发出一声悲鸣,动了。

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在汽车扬起的黄土里,冒着灰蒙蒙的烟。


烟灰缸又满了,屋里早就烟雾缭绕,进不得人了。

“二姐,老大说了,那件事,他想跟你好好谈谈。现在孩子们都大了你叫上你的儿,他也把他儿领上,都说说。”

“我跟他有啥谈的?还不是看他的面子?他还要谈,那就派出所里去谈吧!”

他们说的那件事,其实我知道。

12年前后,二女儿家里出了口井,油井。据说石油储量很大,开采的公司商量着就定了一个中转站,就挨着那井场了。

输油管道眼瞅着就铺好了,忽然就搬去了紧挨着她家地的、村长弟弟的地。她急急忙忙打电话给自己人脉广能力强的大哥。可她不知道,他大哥就是那个把自己锅里的鸭子捞出去跟别人分掉的鬼。

本来这件事也没啥,顶多也就是个十来万块钱的事。偏巧那村长在另一笔账上又分走了她家几千块,两家人闹到了乡政府,拉拉扯扯之间,那村长一个大男人竟然就装了病,又讹了二姐家近万块钱。这也和老大没啥关系,可气人就气在,那村长拿了钱第二天,病立马好了不说,还约上老大夫妻俩,俩家一道儿旅游去了。

后来,老大的婆姨和村长的婆姨一道儿,在村里队里说着他们旅游的事,经了村里人添油加醋,二女儿家炸开了锅。婆家人为难,村里人指指点点,都说是她娘家老大都骗她。加上打架事件在派出所时,老二在老大的派遣下指着鼻子骂她,让她断了娘家这门亲,没她这个人。很快,拿了钱的村长没啥病,二女儿反倒是住进了医院。

几家人也渐渐断了往来。


咚咚咚!

女女家的门也被敲开了,老大走进来,带着一阵风雪的冰寒。

“你说说,你说说你二姐像不像话!我让老碎找她还找不来了!”

“大哥,你们三番两次的,在医院这家来说说那家来挖苦的,你还嫌人家给你们脸色了?我看啊,就是二姐怂,再不早就应该翻脸了!”

外公还在医院的时候,女女,老碎和二姐日夜陪床,久不联系的兄弟姐妹几个难免碰面。

最先是大姐:“有些人呀,说是有钱,说是让儿子读大学,有钱有啥用,读了大学有个啥用,二十好几了还不是个光棍,我们人穷总也都配成对对了!”

然后是老二家的几个儿子:“有钱也不给我们借一点点,我们庄有个人就特别有钱,可是小家子气啊!最后被别人打了一顿,现在乖的很!”

老碎听不下去了,喊“都给我滚出去。你们是来看人的还是来往死气的!”

二姐坐在病床边,一声也不吭。大也不说一句话。

想起这些事,老大也不吭声了。


外公坐在院门外的老榆树下,风从他肿起的脸上拂过。外婆沉默地递给我一个小板凳,也坐下来了。

我们聊生活聊琐事,聊活着也聊死去。

“你长大了,一年也来不了几次。”

“外爷也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你再来了。”


“再等我一等吧”。

我从梦里惊醒,满头满脸的,是汗,也不是汗。

你可能感兴趣的:(外公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