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

“关于”(about)是一个有趣的概念。它朴实无华,人们理解其它的含义来,似乎没有任何难度。

如果我说,“关于”也许是所有概念最为深刻的一个,你肯定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生死”、“存在”、“意义”、“价值”、“真理”等等,这些哲学概念难道不更为深刻吗?亦或者“无限”、“力”、“能量”、“场”、“数”、“维度”这些物理学和数学概念,其深刻程度难道还比不上小小的“关于”?

或许的确如此。不信的话,让我们来仔细思考一下,“关于”究竟是什么?

你也许会说,“关于”还能是什么?不就是两个东西有关系,有关联嘛。但是,这种对”关于“的解释是不够的,它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同义词,重新说了一遍而已。什么是”有关系“,什么是”有关联“呢?我们还是要回到最初的起点,把”关于“摆在显微镜前面,仔细看一看。

先让我们来审视一下,”关于“出现在世界中的何处。

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人们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浏览一个个不同的网站,这些网站页面的角落里,常常有一个叫做”关于我们“的按钮。人们点击这个按钮,就会弹出一个新的网页,这个网页就会对这个网站进行详细的介绍,包括网站的建立人或建立组织,相关人员的联系方式,相关组织的历史发展以及现状等等。我们发现,只要点开这个”关于我们“,我们就能找到关于那个网站的背景信息,相当于是他们自己的自我介绍。我们说,他们的自我介绍是关于他们自己的。

是啊,人类的自我介绍,难道不是关于自己的吗?这句话实在太过普通,以至于说出来都成了废话。但是仔细想想,这种”关于“又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

让我们再来思考几件类似的事情。就现在,我用中文大声地说出来一句话,“我想吃苹果”。这句话是关于苹果的。同时,我也在纸上用英文写下一个句子,“I want to eat apples”,这句话也是关于苹果的。同时,我心中也确实有一个想法,一个想要吃苹果的想法,不过这次我既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写出来。

假设一个外星人来到我的身边,他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从而归纳总结出一个奇怪的现象。我周围的一系列空气的振动(说出来的话),我面前的一长条写在纸上的图案(写下来的句子),我大脑中的一系列神经放电活动(心中的想法),这三者都是关于同一个东西的。空气的振动、纸上的图案、大脑中的放电,这三者看似没有任何相同点,但实际上它们却关于同一个东西,这实在是太奇妙了。

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拿起一副绘有苹果的油画,或者带有苹果的照片。这两张纸也都是关于苹果的。化学家也能合成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融入水中,我们喝起来就有苹果的味道,这种味道也是关于苹果的。一副牛顿摸摸自己鼓包的脑袋的漫画,也是关于苹果的,哪怕这幅漫画中没有出现苹果。

我们也能在“不存在的东西”之间找到这种奇妙的“关于性”。比如我写下来的文字可以是关于福尔摩斯的,而福尔摩斯就是一个不存在的虚构人物。我甚至可以写下福尔摩斯说过的一句话,而这句话又是关于华生的。你看,一个不存在的人说出来的话是可以关于另一个不存在的人的。这是多么有趣啊。

再让我们来看看,“语言”是关于什么的。我们通常都认为,“语言”是关于“意义”的。每个词,每个句子,每个段落,每篇文章,都是关于一个意义。一个名词也许是关于一个具体对象,一个动词也许是关于一个动作,一个句子可以关于一个场景,一个段落也可以关于某个思想主张,而一篇文章则可以关于一个抽象的论题。

数学是关于什么的?数字三是关于什么的?是关于三个苹果,三个梨子吗?函数又是关于什么的?是关于两个集合之间的映射关系的吗?而映射关系又是什么呢?集合又是关于什么的呢?

一个物理学公式,又是关于什么的呢?比如F=ma,这是关于某条物理学规律的吗?而物理学规律又是什么东西?或者说,物理学规律的意义是什么?物理学规律是关于什么的?

地球仪是关于地球的吗?汽车模型是关于汽车的吗?那数学模型是关于物理世界的喽?但是,一个五十五维空间的数学模型,在现实的物理世界中存在吗?如果不存在,那这个五十五维空间的数学模型,又是关于什么的呢?

打开钱包,我们可以拿出一些带有图案的印刷纸。我们说这种纸就是钱,但其实,这种纸应该是关于钱。而钱又是什么呢?钱好像是关于价值的。而价值又是关于什么的呢?我们认为一瓶矿泉水的价值是一元钱,也就是矿泉水和某个价值有了“关于”关系。而一张一元纸币,或者一元硬币,或者电子钱包里的一个数字,都是关于钱,从而间接关于价值的。不过,我们要能用一元钱去交换一瓶矿泉水,那这种“关于”关系就不仅仅是我个人头脑中的信念。你拿一张纸,上面写个“一元”,那别人是不会卖水给你的。同样,钱、价值和商品三者之间”关于“关系,也不能仅仅限于你和卖矿泉水的人的头脑里。因为卖矿泉水的人之所以愿意用水来换纸,是因为自己将来要用这些纸来换其他东西,而这又需要得到整个社会的认可。

写在纸上的法律条文是关于法律的,而法律又是关于某种抽象的社会规范的。那这种抽象的社会规范又是关于什么的呢?一旦我犯了罪,我心中就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是关于我可能会被警察抓进监狱里的念头。同时,警察头脑中也会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把我抓进监狱里的一个念头。这使得我路过监狱时都会感到害怕,但实际上,监狱不是老虎,它只是一些建筑物而已,我为何要害怕这些建筑物呢?也许是因为,这些建筑物又引起了我脑袋里关于恐惧的念头。

各种东西之间的“关于”关系,是建立在整个社会之中的。我写下一个阿拉伯数字”520“,全世界人都知道这个写在纸上的图案是关于某个数量的。但是,如果我写下的是”&!Y“,那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许,它根本就没有意思,它不关于任何”意义“。

在哲学里,我们有时把这种”关于性“(aboutness)叫做“意向性”(intentionality),而在认知科学中,我们又用“表征”(representation)来描述这种“东西之间的关系”。至今,我们仍然不清楚这种关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关于”这个概念实在是太过平常,太过于基础,以至于我们难以再用别的概念去解释它。不过,学者们仍然在努力,去试图把握这个贯彻在人类智识历史之中最为深刻的一个概念,“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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