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给我最最亲爱的妈妈
这是一个周日,在巴黎北郊运河边上的一个cottage, 炙热的阳光晒在身上。这是一个神秘音乐会组织的一场聚会,大家围在歌手的旁边席地而坐,一个男孩弹着吉他唱到主旋律: There is no love oh oh, there is no love oh oh, baby don’t go, I am so scared.
歌手就在咫尺之遥,没有扩音器没有麦克风,旋律重复一遍一遍,像潮汐拍在心中的沙滩一遍一遍,曲终了,已经换下一个歌手了,但是这首歌却一直残余在我的脑海里,我没有流泪,但心里已是泪流成河。
她离开了我,我只想随波逐流。no love, no glory, no heros in my sky.
世界上这么多被伤心的人唱着悲伤的情歌,觉得失去了一个情人像失去了世界,但后来他们会明白,随着时间,世界的色彩会慢慢恢复,无疾而终的感情带给自己的痛苦会在多年以后恍然大悟。
而我失去了她,觉得我已经不再是我,昨天的那个我也跟着死去了。我像是被用一个真空的罩子罩住,而我在里面大喊大叫,外面的人听不到。
她跟我说过,她小时候的时候去东钱湖,看到这么大的湖和满满的湖水,回家好害怕,一个晚上都做梦,梦到好多的水在她面前晃。她还跟我说过,小时候在外婆家宅子里在红木大床上午睡醒来一个人,很害怕。之后她又说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楼上楼下好害怕,爸爸常常不在家,女儿也不在家。她的心里有很多的痛苦,她有好多要惦记的事情。她一直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她不顾忌的在我面前展现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因为她认为我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在面对死神,面对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消失却无力改变的时候,她面对一定是最大程度的恐惧,但是她却选择了不让我分享她的恐惧,不让我共同经历这个痛苦的过程。
她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母亲,她没有很大的野心,但是我也知道她为了继续回去读大学而做了很艰难的决定,如果不是这个决定,我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她从学校调任到政府工作,从来没有放弃过继续学习。她都不喜欢看电视,而喜欢静静地看书,很小的时候就看到她在看厚厚的两本上下册的追忆似水年华,而我到今天都没有看完。她在地方志工作,也就是史官,她的工作环境里都是文人,可是她却不擅长写东西,她常常羡慕我能够洋洋洒洒写出一堆东西。而这都是她有心栽培的结果,小时候和她工作里的那些文人爷爷们一起耳濡目染,还有一次成为中午小酌白酒的酒友。宁波年鉴在天一阁发布印刷版本的时候,妈妈带着还是小学生的我一起参加活动,她语气骄傲地说,建国以来,郭沫若是唯一一个进入过天一阁藏书楼的人。小小的我,对于束之高阁的古书产生了非常敬仰的感情。小学的每一个暑假寒假,我都在图书馆里,和书籍做朋友。她陪着我一起背诵宋词。她不大跟我讲做人的大道理,常常把她看到的报纸上有趣的文章剪下来给我阅读,让我自己去理解和体会。因为她,我小学开始阅读欧亨利的小说,订阅萌芽杂志,看文化苦旅,初中开始看书城。语文老师曾经认为我并不应该看不符合自己年龄的杂志或者书籍,但我的妈妈从来没有给我列过禁书。
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母亲,也不是一个柔情的人,她急冲冲的,常常说话也不留情面。爸爸说她是悲观的,但我觉得她其实是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她却不能表达她内心的感受。我出国了以后,她以非常快的速度老去,以前我们吵架的时候她可以非常傲气地坚持自己的原则,但是因为距离,如果我几天不联系她,她就会软下来问我还好吗,也会说她很想念我的话,让我挺不适应的。16年的时候,我在5月份回国了两周,却只跟她在一起待了一周,另外一周在旅游。前段时间我把她发给我的聊天记录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她在16年11月份的时候问我还回国吗,我说应该不回来了,5月份刚回来过呀,等到第二年春节的时候再回来吧。她有点失望,回信息说,有时候真的挺想你的。
是她,连接起了一个家,我和爸爸都不是一个顾家的人,她大多数的周末只是默默地守在家里,在生病了以后我以为她会好起来的那段时间,她在家里养病会胡思乱想,我也有问过她,你有什么兴趣爱好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实现,她也懊恼地说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但她喜欢去听一场讲座,离开城市去山里走走,其余时间就是在家里,坐在摇椅上看书,或者摆弄楼上玻璃房的花花草草。我的妈妈没有兴趣爱好,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培养我的兴趣爱好,从我4岁开始学琴,到7岁开始学书法,一直一直写作,高中毕业她送我进宁波出版社实习,校对出版了一本书。而我离开了她来到了西边的法兰西,我几年不再写作,迷失在异乡。
因为她最后几年常常跟我讲工作力不从心,想要早退。我总觉得她是一个工作平平的人,在她走了以后,我才明白,其实她的同事都很尊重她,她很热心的尽自己的权利帮很多小朋友去成长。我在清空她工作电脑里的文件的时候,发现她即使已经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工作还是非常认真。
她走得非常的快,医院下了病重通知书的第二天她就走了,没有一丝挣扎和留念,我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她在走之前几天的圣诞节,接受了洗礼,成为了一名清教徒。教会的人说,是上帝带走了她。不相信上帝的我,现在会去教堂里,坐一会儿,好像觉得她陪着我。
我最害怕的是我会梦不见她,因为我的确在她走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梦不见她,我觉得很伤心,觉得被抛弃了。后来我又常常梦见她,只是跟她在一起走路,她很少说话,很多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她生病了。很想对她说很多话,想要埋冤她为什么不在我订票的时候就让我早点回来,最后一次和她打电话她还在以一贯命令的语气让我这次回国把家里两条蚕丝被的其中一条拿走,她说蚕丝被可舒服了,她一直自己盖一条,别人来看她问她天冷盖着不冷么,她说一点儿都不冷。我也照常的抵抗了一下,说这次行李多就不拿了。她也没有再跟我争辩,说随便我。 不知道她最后的时刻是在想,为什么女儿怎么还没有来,还是她已经知道我马上回来了,她就安心地走了。不过她也不会回答我了。最后一次见她是她在上海做手术的时候,妈妈说想让我留到她出院把她送回宁波,但是等到我要不得不回法国了,她也还没能出院。她当时很伤心因为我还是要离开,但是我想她一定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不知道她最后的时候是不是有硬撑着想要见到我。爸爸当时问她要不要我早点回来,她说要,结果几个小时以后就走了。胆子小的妈妈,不知道走的时候是不是也很害怕,好想握着她的手说不要怕,有我在,陪着你。
妈妈一直是很宠我的,我也在她的宠溺里不领情,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以前是有幸福。她一直想要树立一个严厉的样子,但是内心无法制止自己对我的好。她常常说送我去寄宿学校是最错的决定,把我送走,可能就像在她心里割了一块肉吧。高中的时候寄宿,她来看我给我吹头发,吹得很仔细,室友看着我,眼里充满了羡慕,我埋怨了妈妈占用了太久,妈妈才不好意思地把吹风机递还给我的室友。
如果她没有走,我就在她的宠溺中醒不来。而现在她走了,我能做的,写一篇文章说说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