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聚,桃花散『1』

                                  壹


  凌允真被封为皇后的那天,安阳宫里出了一场大热闹。

  巍峨森严的重重楼宇,背后是烫金的万里流云,平景帝一身明黄龙纹缎袍,周身气派不怒自威,他把手伸向身着凤冠绮衣的凌允真,带着她缓缓走向乾承殿内。

    太监穆生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立后旨意:凌氏誉重椒闱,德冠后庭。常得侍从,弗离朝夕。提躬淑慎,温慧秉心,遂以凌氏为皇后,执掌中宫凤仪。

  旨意一出,众人皆惊。凌氏无德无子而为后,一时间朝野物议沸腾。大臣们齐心上书反对未果,只好跪求陛下收回旨意,可从艳阳白日到夜暮渐斜,承乾殿的宫门一直紧闭着,透不出一丝一毫的消息。

  凌允真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接近子夜了。殿外人影寥落,烛火掩映下,有一女子脊背挺拔,仍旧倔强地跪在殿外,正是贤妃陈氏。

  贤妃闻声,猛地抬头,见是凌允真,冷哼一声,厌恶地转过头去。

    “贤妃娘娘这是何苦呢?”凌允真掩面轻笑,“陛下,已经睡下了。”

  贤妃双目圆睁,拽住她的裙角,眼中恨意如箭,“凭你这样身份低贱,虚与委蛇,怎配做大周的皇后?”

  凌允真步履缓了缓,眼波流转道:“是啊,像我这样身份低贱之人,却偏偏越了贤妃娘娘去,做了这大周的皇后。”

  “你!”贤妃气极,咒骂道:“如此妖孽,狐媚惑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大周的天下,必不能亡在你手!”她猛地起身,脚步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前,眼看就要跌倒。

  “母妃小心!”少年眼疾手快,迅速扶住了贤妃。白衣玉冠的身影,如月色融融,有掩不住的风采流华,正是贤妃的儿子,三皇子容初。

  他瞥了一眼凌允真,眼神明明灭灭,只安抚贤妃道:“母妃要保重身体,随儿臣回宫吧。”

  贤妃的脸色稍稍好转,却还是止不住怒意,对容初说道:“你要记住,就是这个女人,挑拨了我与你父皇,我与你父皇少年夫妻......”

  后面的话不必听,凌允真也知道是什么,她嘴边的笑容似漂浮的春花,寂寂地开在初春里,只身向远处走着,任凭晚风灌进衣袍里。夜里的安阳宫静得出奇,仿佛落针可闻,从最高处向远望去,便可以尽看宫内风光。

  漆黑如墨的苍穹下,晚风裹着细雨扑过来,像是冰凉的泪水。夜幕下的那抹月白色渐行渐远,那是容初挽着贤妃离去的身影,他的长袍于夜里越发显得亮白,似夜空里嵌着的一枚星子,轻轻缓缓地划过去。

  忽然间,那抹月白色滞了滞。不过几秒,复又继续前行,消失在视线里。

  春夜里的小雨染着冰凉,凌允真心头升起寒意,似漂浮在冰河之上,她的脸色涨得发红,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皇后娘娘叫奴婢好找。”侍女落葵慌慌忙忙赶来,将纸伞遮在她的头顶。

  这一句皇后娘娘,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整个大周皇宫里,还没人认她这个皇后。

  过了今晚,这大周上下都会知晓,侍女出身的凌允真迷惑皇帝,飞上枝头变凤凰,惹得朝野上下不安。

  凌允真笑了笑,像听到了玩笑话般。可纵然无人认她这个皇后,这个身份,她必须得认。

                                    贰


  贤妃因那日长跪着了风寒,听闻病势缠绵许久,一直是三殿下衣不解带地看顾着,皇上却甚少去瞧,外头的闲话可不少。

  落葵神色不安,禀罢不再言语。凌允真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执手捻起一块桃酥,绯红指甲潋滟如血,问道:“什么闲话?”

  落葵声如蚊呐,低低回道:“他们、他们说皇后娘娘迷惑了陛下,媚得陛下夜夜流连椒房殿,连发妻亦不管不顾了......”

  凌允真扬了扬眉,呵呵一笑,道:“很好,很好。你带几个人去,把最为好事的找出来,废去位分赶去刑司罢。”她轻抿了一口茶,神情仿佛很愉快。

  事情很快办好,也很快传遍后宫,皇后重刑苛待嫔妃,致使后宫中人敢怒而不敢言,前朝上书参奏的大臣也越来越多,直言皇后不废则大周不安。

  消息传到椒房殿的时候,凌允真正于西窗闲闲瞭望,窗外春花盛放,正是好光景。头上的珠钗坠得人提不起精神,她随意地把它们摘下,长长舒了一口气,只余青丝如瀑般垂泻,宛如平顺光泽的绸缎。

  落葵的神色不安,她却恍若未见,闲步走了出去。这大周的百年基业,怎会因为她一个女子,便毁于一旦呢?

  畅春园的梨花开得正好,树树颜色粉白若落雪,她随手摘下一朵桃花,放在鼻尖轻轻嗅着,花树间传来簌簌的脚步声,睁眼时白衣少年已立于眼前,依旧是长身玉立的模样,俊朗的眉眼间不辨悲喜。

  “阿真。”容初眼眸清亮,开口唤道。适别两个月不见,他的身形消瘦不少。

  凌允真将花随手簪在发边,艳色的红唇嘴角轻扬,一副郑重严肃的语气:“殿下失了礼数了,本宫是庄平皇后。”

  见她庄重自矜的样子,容初眼中神采减了几分,却还是深深望向她眼底,“多亏了你的药,母妃身体已渐好,你也多多保重。”

  她懂得那种眼神背后的含义,他在告诉她勿要妄为,千万照顾好自己。心里流动着异常的情绪,脸庞亦不觉热了起来,她启了启唇,却没发出声音。

  回到自己宫中之后,凌允真大病了一场。咳疾复又发作,连续高烧不止,昏睡了几天几夜。她烧得糊里糊涂,意识迷迷蒙蒙中,好像见到了许多过去的事。

  也是一个这样的春天,那年边境正在闹饥荒,数万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者数不胜数,灾民携裹在战乱的洪流中,十三岁的凌允真是其中之一。

  她见过了世间太多的残忍与悲凉,最糟糕的时候,灾民们为了一块吃食大打出手,甚至能豁出性命,更有甚者,有些父母会选择易子而食,烹食小儿来果腹。

  匈奴的贵族们有时会把灾民聚到一起,只派下人扔上一块肉,然后笑着看他们发疯抢斗,宛如赏戏取乐。她还记得有一次她抢到了肉,那带着血丝的牛肉沾着沙土,被她一口塞进了嘴里,滋味早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匈奴人的眼神犀利,盯着她的时候,像刺人的鹰隼。

  直到大周险胜匈奴,战事大体平定,匈奴人丢盔卸甲逃了回去,凌允真被解救了下来,同大周队伍班师回朝。管事的人见她长得标致又手脚利落,便许她随行照顾皇子。

  她初次见容初,他只有十二岁,正在烛火下读兵法。明明是那样小的年纪,却痴迷于军事战术,就连帐篷里进了人,头亦未曾抬一下。后来她才知道,容初自八岁起便随着平景帝外出征战,大小战事亦经历过不少,小小年纪就练出了一身傲骨。

  凌允真一向胆大,俯身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叫什么名字。

  容初抬起头,也不恼怒,旋即笑了。毕竟他只有十二岁,再怎样历练也终究是个孩童,行军难得遇见年纪相仿的人,有了玩伴自然开心。

  “我叫容初,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初,姑娘你呢?”他的笑容明亮,带着好奇。

  “凌允真。”

  “那我便叫你阿真吧,你说好不好?”她看着他眼中的点点星光,突然觉得这夜里明亮了许多。

  在外行军常常缺粮短衣。凌允真第一次为容初做酥饼,用的是粗粝的小麦粉,他吃着的时候却异常欢喜,不停地赞着好吃。

  她吃得实在香甜,满是酣足的神情,“这酥饼真好吃,阿真以后还做吗?”

  她笑着回:“好啊,只要你喜欢。”

  她为他做了许多年的酥饼,哪怕后来她成了皇帝的近侍,哪怕皇宫佳肴无数,他亦独爱她做的酥饼。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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