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

在公园的角落，静静地躺着一把老旧的长椅，破败的椅身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其实它只见过人间五载春秋，但却像是经历了人间百年风雨。这是它的宿命，也是所有长椅的宿命，从出生，它们便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一落地，哪怕沧海桑田，也半步不得偏移。这是它们的束缚，是它们与人类签订契约的代价。没有人知道，长椅的身体坚硬却又冰凉，它们最渴望的，即是温暖。但即使热火炙烤，烈日暴晒，它们却难有丝毫感觉，唯一温暖的来源，就是与人类接触的那一瞬，从人类身上传来的一丝温暖，这也是它们付出所得的仅有的回报。

它们也会有所哀怨，同时自然界的一员，它们要的只是那一丝的热量，为何要用一生来换取这时有时无的温暖。然而，这点哀怨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成了企盼，它们更多的是将目光望向来往匆匆的行人，期望它们能够驻足，能够坐下，它们帮助人类休息，从而获取温暖。而且，它们也找到了生命中另一种乐趣，就像公园角落的这把破旧的长椅。

五年时间，这把长椅得到的不止是人类的温暖，还有这个世界的精彩，人类带来温暖的同时，还有他们的生活、经历、喜怒哀乐。它曾经跟着一家老小一起欢笑，听着孙儿孙女儿讲的笑话逗得爷爷哈哈大笑，心里羡慕的同时，也能感受到那种幸福；它曾见证许多情侣的海誓山盟，它不知道那个叫上帝的人会不会为他们的爱情见证，但它却暗暗记住，并许以真挚的祝福；它也曾目睹过一群人情绪激动地大声“对话”，心里着急的它也只能等到双方平静后相顾无言而暗自神伤；她更是陪着一个孤独的女子流泪到天亮，静静聆听她啜泣的声音，它所感受到的那种悲伤，比身体寒冷更加可怕，它突然觉得，大自然也许是公平的，长椅需要的是温暖，也只是温暖，虽然是有时无，但每次得到总会感到满足，没有更好的东西，也没有更差的东西，而人类虽然有更好的东西，但也常常要面对更加恐怖的东西，比如愤怒、比如悲伤。但是，当第二天，有一个男人来到它身前，轻轻地抱起那个满脸泪痕的女孩儿，将她搂在怀里，搂的那样紧的时候，长椅看到渐渐醒来的女孩儿表面生气，却也同样紧紧抱住男孩儿的时候，长椅心中的一切阴霾，也都随之烟消云散。长椅还没意识到，它已经渐渐融入的人类的生活，从那哀怨的契约中拜托出来，真正地成为了这世界的一部分。

五年过去，长椅不断地品尝着这个世界的味道，它追求的，也不再是那一点温暖，它更喜欢看来往人的微笑，听他们谈论，谈论生活，谈论世界，谈论外太空。它的身体也一点点破旧，但它根本不在意，它只是不断地盯着这个世界，看着人类，似乎怎么都看不够。直到有一天夜里，它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那是一个冬夜，寒风凛凛，吹得长椅的身躯更加冰凉，但它却看到，远处一个男人，只穿着薄薄的衬衫，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走来。长椅此刻盯着男人，希望它能够坐会儿，给它带来一丝暖意。男人似乎听到了长椅的诉求，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可是，预期的那一丝温暖并未到来，相反，随之而来的，是比夜风寒冷百倍的刺骨的凉意。长椅强忍住身体的煎熬，注视着这个男人。可是男人却一言不发，他眉头紧皱，却又突然舒展开来，然后哈哈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却不断地有泪水从眼角滑落，不一会儿，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从裤袋里掏出了几粒药丸，盯着药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在长椅的疑惑中，男人一仰头，将药丸和着泪水一起吞了下去，随之拿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一划，一股鲜红色的液体瞬时喷了出来。长椅看着那滴在自己身上冒着热气的液体，心里却愈发沉重，悲伤难以自抑，它感受到男人身上的热度一点点地流失，便努力地将身上的温度传递给他，但是它忘了，它的身体也是无比地冰凉。

就在男人身上温度全部消失的一瞬间，长椅的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所占据，那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失望，那是——绝望。长椅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感觉，而是那个男人的感觉，但是，绝望是什么，是这种感觉，让这个男人完全失去生气，是这种感觉，让这个男人的身体如此冰凉么？长椅想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个晨练大妈的尖叫声将它拉了回来。然后陆陆续续有人来到这里，男人被抬走了，许多人围着长椅议论纷纷，但此刻，长椅却没有心思听，也没有心思去观察了，它又陷入了那个思索之中：绝望，是什么？周围的人渐渐增多，又一个个离去，周围的长椅都很羡慕，因为它们从没见过，有这么多人关注一个长椅，心里想着，那个长椅现在一定身在温暖的海洋中吧。然而，不断地有人来来去去，却始终没有人在长椅上坐下。时间过去了几个月，长椅早就从思索中走出，它始终没有想明白那个问题，但是现在又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几个月以来，再没有一个人在长椅上坐下，甚至，连在它身边路过的人都变少了，很多人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然后绕路离开。

长椅注意到了这种变化，但却不知道原因，是因为自己破旧？它很难受，虽然长椅找到了另外的乐趣，但是它依旧对温暖十分渴望，然而它现在却再也感受不到了，而且，它新的乐趣，也在一点点地离它而去。望着安静的四周，一股熟悉的感觉浮上长椅的心头。这就是绝望么？长椅心里想着。长椅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中，没有听到慢慢靠近的脚步声。一群带着工具的人走到长椅身边，熟练地将长椅固定在地上的零拣拆下。长椅突然感受到一股温暖，那是从工人扶在长椅上的手传递过来的。长椅感受到了那股温暖，也注意到了工人的动作。它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这个过程长椅的一生要经历两次，第一次是出生落地，第二次则是毁灭消亡。而这，是它的第二次了。但是此刻，长椅心中并没有太多别的情绪，它感觉着工人手上传来的暖意，心中的绝望的感觉当然无存，它很满足，看过世间悲欢离合，感受过人间缘起缘灭，经历了生命的来去轮回，它很满足。它被上了车，它不知道之后怎样，它最后留恋了一眼这个世界，然后安静地闭上了双眼，在双眼闭合的那一刻，它看到了那个男人。我没有绝望，长椅心里默念。

长椅拆走了，原先那块地方变得空空荡荡，很久以后，不会有人记得，公园的这个角落，曾经有一把长椅，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消逝的那个生命，就连周围的长椅，也在一天天的企盼中，忘记了那个位置曾经的伙伴。

黎明来临，一缕晨风带着初阳的一丝温度拂过，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回荡，这个世界如此美好，我愿再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