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理发店是车家镇上的首家理发店。店铺开张的时候车家镇还是农村,梅溪河以北到朱家堡以南的那片镇中心建筑多还是灰墙土瓦,长龙中学也只有几间校舍,刚刚迎来第一届为数不多的几十个学生。
老朱很早之前就把堂屋隔成了里外两间,里半间作起居室,外半间作理发室,又邀了木匠制了柜台、升降椅,买了梳子、剪子等理发器具。这才请算命先生看好了时辰,时辰一到,鞭炮噼里啪啦一通响便算正式开张。开启了他长达四十年的理发人生。
那时候他不过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太阳底下青色的胡渣清晰可见。
最早见到朱师傅的时候他柔软的青色胡须已经变成了粗大的深黑色。不过据阿公说,其实在此之前朱师傅就给我理过发,用他那个发出低吼声的怪家伙咔吱咔吱推掉我的头发,我则一边哭一边用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脏话问候了朱师傅全家,后来我阿公跑来按住我,连连跟朱师傅陪着不是。不过那时候太小,我全都不记得了。
有了确切记忆的时候车家镇街道两侧已经立起了一排排两层楼的砖房,朱师傅那间瓦舍也变成上下两层,起居室搬到了楼上,理发室的面积扩大了一倍,屋子的两侧分别立了四个理发工位。
我跟阿公卖完菜苗苗从人流里挤到了老朱理发店,坐在了老朱理发店牌匾门口的深色条凳上。阿公给朱师傅递了根烟,反身一屁股坐在了条凳的那头翘起腿轻轻地吸溜起来。阿公一边吐烟圈,一边跟朱师傅说村子里下麦啦,梨树也开花啦,雪白雪白的。
朱师傅把烟别在耳后从镜子里瞅阿公,说,梅溪河今年春天又发大水啦,沿河两岸的麦子都被淹啦,他一边说推剪还在他手上发出呜呜呜和滋滋滋的声音,头发就顺着白色的围布哗啦哗啦的落下来,一撮一撮的,落得满地都是。
那时候阿公已经六十多岁了,每年春天在大棚里捯饬一些南瓜苗、黄瓜苗或者藤藤菜,等到苗苗长到两尺就担到镇上去卖钱。那时候我五六岁,阿妈阿爸没空搭理我,我就天天围着阿公转。2、5、8的日子是车家镇的赶集日,他都会带着我。阿公每个月都到老朱理发店理发,这好像是他的一种生活仪式,哪怕还不够一个月的时间,卖完苗苗他也要扎起白色的头巾招呼小弟一样喊我跟上,我知道他是要到朱师傅的店面去坐一坐,看看朱师傅的生意还旺不旺。
这次是阿公先剃,他说等不了了,接连的春雨让每月一剃的头发多长了半月,人也要被三月的梅雨闷出霉来。镜子里面他仰躺在椅子上再三让朱师傅使劲儿按摩他的头部,最后剪了个方方正正的平头。
轮到我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听着推剪“呜呜呜,吱吱吱”的声音在耳边有节奏的起伏。那次理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剃头的时候朱师傅说,这娃子的两只耳朵好大噢,以后是个做官的料哩!
剃了头发的阿公心情不错,在太阳底下发出哈哈哈的笑声,说:以后做官了回来请你喝酒啦。
朱师傅回头说,鬼晓得那时候你还在不咯!又转身问我,娃娃,你几岁?
后来果然没有等到请酒的时候阿公就过世了,那时候我才11岁,不过我有些傻,成绩从没跌出过班上前三,不过是倒数的前三,连初中都不晓得考不考得上。阿公还爱护着我,每次从学校领回一张不及格的考卷遭遇阿妈鞭子的时候,我都会躲到阿公身后,阿公总会恰到好处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吓唬吓唬就得了。
那天晚上阿公暗言晦语地跟我说了很多诸如要勤学啦正直啦孝道啦遵纪啦守法啦的临终遗言,但是我傻到没听懂这异乎寻常的画外音,我一个劲儿地跟阿公说,阿公我困了要睡觉了,便倒头响起了有节奏的鼾声。第二天早早地背着书包去了学堂,晚上回家才知道阿公已经过世了。
他是吃的安眠药,病痛难耐,当然还有一些小孩子不懂得的苦衷,后来有个词叫做贫穷就是原罪,我觉得好贴切。
阿公从前是队长,家里是三家村的首富,后来家庭变故,一年里阿婆和阿爸先后病故,大举外债,穷得连地瓜都没得吃,阿公一夜白头,从队长上退了下来。连挺拔的身躯一下子都弯了下来,弯了腰的阿公没有力气再干重活,才在大棚里捯饬一些瓜果菜苗。
也许是因为我从小没了阿爸,阿公格外疼我,三岁开始就跟阿公睡一张床,直到他过世。走亲串友、上山下地他也都带着我,虽然漫长的人生里我们只相遇了短暂的11年,但它却填满了我整个童年。
寻梦环游记里有一句台词,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看到米格奶奶——可可快要忘记爸爸的时候,3D眼镜下的我哭得稀里哗啦。我觉得好像周围的人也都忘了我阿公,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也好怕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一天烟消云散。
高中的时候我又去过一次老朱理发店,阿妈在镇上租了间房子供我弟弟读书。整个寒假我都宅在出租屋里温习高考题目。头发长到打成结的时候就跑到街上去理发。
那时候镇上已经有很多时尚的理发店,店外闪着五颜六色的彩光,理发室里地板上贴了白净的瓷砖,墙上挂满了明星好看的海报,连理发师都是烫着不同颜色头发的年轻男女,这样的理发店很受高中生的欢迎。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晃荡到了老朱理发店门口,这个店已经很落伍了,店门顶上还是悬着的用木头刻着的老朱理发店,里面坐着几个中年男子,呆滞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店里响着推剪沉闷的呜呜呜~的声音。
我当然认得朱师傅,可是朱师傅已经不认识我了,他还是爱穿灰色长款褂子,他很瘦,脸凹陷进去,露出宽大的骨架,当时是他的一个学徒给我剪的,还是那种一点流行味儿都没有的寸头。
后来,很多年没见过朱师傅。成绩倒是一点点好了起来,考上大学,在外地工作,想不起来最后在朱师傅那理发是什么时候了。直到去年春节回家,那时候继父阿爸阿妈已经住在了县城,阿爸牙疼我陪他去买药,两个人低头沉默地走在街上,忽然跟一个穿大灰色褂子的老男人来了个正碰头,我赶忙双手合十连声说着抱歉。阿爸转过身来,说了声啊呀!
他居然认识那个老男人。
我远远看着他们耳语几句之后,阿爸转身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他?我摇摇头。
他有些着急地说,他呀,你都不认识!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急不可耐地说,就是那个镇上的——朱师傅,理发的那个。
我恍然大悟,拍着脑门喊,嘿,朱师傅,你还记得我吗?
朱师傅也有些意外,说我老了,哪里会记得你们年轻人。
然后我也有些着急了,脱口而出了我阿公的名字,XX。
他又恍然大悟起来,眼里闪出一缕光,粗着嗓门朝我喊,他呀,我当然记得咯,他边说边朝我缓缓走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就是他那个两只耳朵很大的孙子?
我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使劲儿点头说,对哩对哩,你看我的耳朵还大不大,他直起身子真的又认真地看了一下,又摸了一下,说大呢,比以前还大,你在哪里当差呢?我说,XXX。他顿时又像回到了当年,我就跟你阿公说你是要当官的人,XX欠我一顿酒呢。
我说,阿公都死了快二十年了呀,还怎么请你喝酒,要请也是我请你喝酒去。
不过那天还是没有去喝酒,他问为什么见到一个老头子还这么兴奋,我说,你不知道这二十年来,好多人都忘了他了,只有你,听到他的名字,就像昨天才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