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03

上海是我喜欢的城市。 在浦江岸边找个僻静的角落,看悠悠江水, 日暮斜阳,在摩天大楼的阴影里里慢慢隐去,确有一番振憾人心的力量。历史与未来,在两岸不同风格的建筑里,透过一湾江水产生奇妙的碰撞与交融。 着实能吓倒不少没见过世面的老外,让作为中国人的我们颇感自豪。

然而上海是矛盾的。 就象张爱玲笔下的民国女人,聪敏机警, 裹着小脚赶西式时髦,受尽姨奶奶的欺凌之后, 调转头却又对别人使同样的手段。中国式的传统家庭里, 充斥着这类心机和手腕。 以至于一部长长的《金瓶梅》不够,还要一篇更长的《红楼梦》才够尽兴。 不过, 这两通长篇大论, 都不及张爱玲的小说来得过瘾。她的文字有脱胎于《红楼梦》的华丽, 琐碎。 然而又加进了她独有的视觉和才情, 更有一种精准, 传神,苍凉的美。 难怪乎红学家周汝昌说:只有张爱玲, 才堪称雪芹知己。 张自己说:我发觉许多作品里力的成份大于美的成份。 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中国的传统文学里, 多有世态人情的直白, 或义薄云天的壮烈, 总脱不开一丝浓浓的人情暖意。  却少有直面人性深处的恶,将其升华为力与美结合。 类似日本的物哀, 或欧洲悲剧美的元素。 而张爱玲是少有的能有这种力量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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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窗子里进来, 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 磕托磕托敲着墙。 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 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 望久了, 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 再定睛看时, 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 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 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十年的光阴在镜中的意象里完成了霎时的转换, 日复一日重复同样生活的十年, 生命中最丰饶的十年, 压抑, 寂寞, 扭曲的情欲,扼杀的情感。 将七巧苍白的一生刻画的淋漓尽至, 浸透着苍凉与无奈。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 怀着对姜季泽的憧憬, 却嫁给了季泽半身不遂的哥哥。 结果在这个大家庭里疲于应付各样复杂的人际关系, 一日日沉沦, 根本忘计了自己做人母, 为人妻的角色。 我们的爱情里总是参杂了太多根本不相关的东西, 金钱, 门第, 甚至还有他人的感受。 这是要命的地方, 夫妻没有了情份, 所有其它的都会变味。

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 可是怨不得人家, 等了她快两年了, 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的了。  沉疴多年的川嫦,曾经的恋人也不再来了。 她知道时日无多, 偷偷一个人从家里溜出来, 想要重新看看上海。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 仿佛她是个怪物。 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 动人的死。 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 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经常发现的两句诗:’笑, 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 小和尚哭灵, 小寡妇上坟, 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 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 只要是戏剧化的, 虚假的悲哀, 他们都能接受。 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 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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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是属于上海的, 她的生命绽放,其实只有日治时期那么短短的几年。成名,暴红, 经历与胡兰成一段刻骨的恋情。 其后便远走美国, 在历史的大潮里凋零。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爬满了虱子。” 一句漫不经心的行笔,却使人心下一寒,透出了她对世事的洞明。这也成了她所有小说的基调,无情地扒去富丽堂皇的外衣,露出人性的残酷与丑恶,冷酷决绝,惊世骇俗。

她的作品里看似都是着眼于女人, 却无处不在影射着男人的无能与堕落。传统的认知里, 男人是世界的主宰, 是处于支配地位的一方。 但我们忘了人是最核心的元素。 男人只是“征服”物化的世界, 而“征服”男人的是女人。如果一定要强调男女对世界重要性的不同, 我认为女人的作用反而更大。 家庭是社会的缩影, 是根基。 人的性格, 气质, 品格大部分是在女人扮演重要角色的家庭里培养出来的。中国的传统家庭里, 男人的角色大多是贾政式的威严, 呵斥, 实际上并没有实质性的参与孩子的日常教育训练。  担起这个重任的仍旧是女人。 所以女人在推进人类进化的事业中扮演着比男人更重要的角色。

时光已经过去半个世纪。男人继续打着征服世界的幌子, 在外面喝花酒, 搓麻将,拼事业。 女人仍旧在金钱,人情,攀比的泥沟里打滚。 不过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以爱的名义, 扭曲下一代的人格。 这与张爱玲所处的时代, 并无本质的不同。 

几年前, 我在上海参加一个展会。很忙,体息也不太好,一连几天整得精疲力尽。 好不容易挨到展会结束,趁赶飞机之前的一点空隙,同行的几个女孩子要去洗头发。我又累又困,坐在理发店门口的凳子上等着。 结果头一歪, 竟靠在墙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 朦朦胧胧之间,只觉得眼前嘉里中心的高楼直入云天, 空出中间一片三角地带的小广场。 一个漂亮, 打扮精致的女孩,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 一边打电话, 一边看顾着眼前卖些耳钉, 坠子之类小玩艺的售卖摊。然而电话里说着说着,她忽然间没来由的落下泪来, 大颗的泪珠从鹅蛋形的美丽脸颊上滚落,打在她欲抬起的手背上。  我隐隐约约听见她用四川话哭诉着, 好累,生意不好做,想家之类的话。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一下子纠住了我的心,竟恍恍惚惚, 生出一丝人世苍凉的况味。天空洒下一阵小雨, 来往的人群奔走着散开, 只剩下女孩犁花带雨似的矗立在广场上,任风吹乱她的发。 凄美,迷离,如在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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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精美的女子, 一如上海的繁华, 象浦江两岸光怪陆离的世界,华美的只是表象。 一样掩盖不了她哀泣的内质。 传统的流失, 西为中用的形式化。正在一步步吞噬我们家庭,价值的根基。 张爱玲的一生, 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一个旧式畸形家庭的产物, 却寄生了她非凡的洞明生命的才华。 我们不需要太多才华,我们只要一个正常的人生。 张爱玲, 只有一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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