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03

        奶奶生了一场病，胃溃疡。整个人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我总觉得奶奶还年轻，她本就未老，六十出头。头发白了大约一半了，也染过几回头发。奶奶的脸有些黑，可能是炒了一辈子菜的缘故。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眼睛混浊。可从五官上看，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个大美人。她总是能干很多活，全家的家务都能被她包办，做事干净利落。奶奶的嗓门总是很洪亮，不，是偏向歇斯底里的那种嗓门大，加上家乡脏话的加持，攻击力特别高。

        我四岁多被带到北方的大城市里上学，爸妈去干活，奶奶带着我。开始都没什么印象了，七八岁时我刚接触一些东西，总会很较真。我总会把家乡土话硬生生翻译成普通话来理解，比如“你怎么不去死”“这饭吃不得吗”“死了算了”“狗吃的”（这句话我现在也没理解透）之类。可能就是老一辈人说惯了吧，但是我那个时候就觉得她非常的恶毒，觉得她总是把“死”字挂在嘴边不好。而且我小时候很刁蛮，还总喜欢钻牛角尖。比如，大人们觉得我吃饭太快，让我慢点吃，我就一粒一粒的往嘴里送。他们逼我吃青菜，我就非吃到吐为止。我总是觉得奶奶冤枉我，其实是我解读过度。有一次她在厨房炒菜，烟熏缭绕的呛着，我的两个妹妹在客厅又打了起来，她们的哭声让奶奶拿着锅铲从厨房冲了出来，训了她们两句然后推开房门冲我吼：“你在干什么？啊？”吼完就急匆匆回去炒菜。而我却理解为她在埋怨我不管她们俩，我觉得我在看书，看书是老师提倡的，比管两个小屁孩好多了，我做的才是正事呢。我觉得老年人真是一点都不理解我，不懂书对祖国的花朵的重要性。越想越委屈，到吃饭时奶奶问我：“你怎么又哭了？”我拖着幽怨的哭声说：“你冤枉我——”奶奶当时简直要气炸了，她真的在地上跺脚对我吼：“我哪里又冤枉你了？啊？我天天给你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什么都是我做的！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还不想带你呢！我明天就回家！”我直接吓傻了，只是时不时抽噎一下，我妹妹还在哭，空气中是饭菜的香味，这个场景很奇怪的一直在我脑海里，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提醒我一样。

        后来她当然没有走，对她而言，帮儿子带孩子是她的责任，那是她该做的。

        后来我的二叔，也就是奶奶的第二个儿子，生了个儿子，需要帮忙，爸妈工作也比较稳定了，她就回了老家开始带另外的孩子。我跟她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面。这时候我又觉得奶奶是很疼我的，得到的红包总是丰厚些，有什么好吃的也是第一个拿给我吃。记得有一次过年我临走前一天晚上，她把我一个人悄悄叫到隔壁放年货的屋子，拿出几十块钱给我，她说，满崽（宝贝）哦，奶奶没有钱，这些你拿着，不要让你爸爸妈妈知道了。她把我搂在怀里，我闻到她身上特有的油烟味，我也回抱她，我听见她哭了，说我一年到头也不会打个电话给她，她每次接电话都会期待是不是我打来的，可是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我也哭了，我说奶奶你要照顾好身体，我也很想你。我们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屋子待了很久，我记得她一直满崽满崽的叫我。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要先坐摩托车去一个集市上坐大巴。奶奶好像一点事也没有，跟爸妈说要注意安全啊，今年发大财之类的话。然后叫我们姊妹仨要好好读书啊，以后要考大学啊。我说奶奶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她说好好好。摩托车开动了，她加快语速说最后几句话：“......好走啊好走啊.......我屋满崽哒（我家的宝贝啊）......”说到这我听见她开始哭了，摩托车往前走了，她的手渐渐离开我的胳膊，她往前跑了几步，我听见她喊“是我的一块肉啊....莫走啊——莫走——”，她在追我，而我只能跟她挥挥手说，奶奶再见。

      那一年我果真给奶奶打了几通电话，哭着说想她，然后她就真的大包小包照顾我来了。可我们又开始置气，吵架，我当时隐约觉得不安，是我把奶奶请过来的，现在却净给她找气受，实在是不该。可那时我只有思想上的一点点觉悟，行动上是半分也没有。

        我十岁的时候回了老家的市区上学，奶奶自然也和我在一起。我那时青春期比较早，就不喜欢跟别人讲话，只跟同学玩。她觉得我这样是不对的，以后长大了性子不好改，天天唠叨说我在家一句话也说。而我，以此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很酷。生活费被她精打细算，总能买很多很多吃的，她生怕我吃不饱，把我当成以前天天干农活的孩子要用海碗吃饭，事实上，我每天的运动量只有上下学走十分钟和课间操而已。所以我那个时候很胖，不到一米五就有一百多斤重。

        那段时间，我不理她，我妹妹也要上幼儿园，回家她俩玩自己的，奶奶只能和我的四岁的堂妹玩。她一个人要带四个孩子。每次每次都要拉着的菜篮子往返菜市场，一买就是一大篮，还要看着会乱跑的堂妹。就是这样，她也会在菜市场里头整年促销的服装店里，挑来挑去的给我们，给她自己买衣服。还会问我们好不好看，那时候，她是笑着的，脸上是不好意思和期待的神情。

        后来我上初中了，我搬进了新房子，有了自己小小的房间。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她对此从开始的烦恼已经到了习以为常。

        我是住校生，每周回家一次。于是每周回家都会被她当宝似的对待，虽然言语上不说，但每次我在家时饭菜总是最好的，衣服鞋子也是她洗的，总是让我开门叫我吃水果或者其他吃的。从来没有骂过我一次，一次都没有。我仍能听见她在门外中气十足地骂我妹妹的声音，我已经不想管了。

        ......可是现在，她病了。

        她住院的时候我没有去看她，她回家之后我没有过问她一句话。是个人都会心寒。

        她脸色变得很苍白，整天怔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仍旧骂几句人，却再也不似以前的她了。

我已经写不下去了，这根本写得不是一篇文章，我该好好想想。我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态度对她，我想对她好，又不知道要怎么办。想到我的同学，他的爷爷是得胃癌走的，我很害怕。下周就要中考了，我考到好高中的话，她会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