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地区及其周边自古以来就有一个江湖,这个江湖中鱼龙混杂,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九牧哥,或九哥、老九。叫老九并不是说有多老,只不过是按辈分排行第九。
姚慕九这个名字知道的已经不多了,被九哥、老九替代了很多年,我也在多年的走南闯北中忘记了自己的本名。也并非我在家排行第九,而是在我的整个姚氏家族里,平辈中我排行第九。于是,姚老爷爷等族人给我“姚慕九”这个名字,在族谱里,我排行倒数第二,之后还有一个女娃,叫姚止末。
姚止末只比我小了一个月,九哥这个称呼也是最早她叫起来的。
九牧这个名字来源于十年前。十年之后,我去浙江宁波余姚和江西龙虎山三清山等地,找一个我心仪的姑娘,也是她第一个叫我九牧哥的,她叫拉姆。
拉姆是我在新疆青海一带淘金时认识的。说是淘金,其实是在青海海西与新疆交界的地方挖玉石。在这个交界地带有一个山谷,终年由雪山上的雪水冲刷而成。每逢春潮季节,山谷中砂石开始松散,又有雪水猛涨,容易发生泥石流。我与同是山东籍的一个哥们,我现在依然记得他叫衡豫,去山下的一个牧民家里买些羊肉。在山谷窝了一个冬天了,天天吃蔫白菜和腊肉,一点新鲜的吃的都没有。山下最近的一户牧民距离我们也就五六公里。大雪封山时,如果走这段路程,四周一片茫茫白雪,一点参照物都没有,是极易迷路的。加之山下几百里人烟稀少,狼群游弋,狼群袭击人的事件经常发生,很容易危及生命。
我和衡豫带上一只狼狗,就下山了。我的腰里揣着一把长刀,是淘金的兄弟们一起凑的钱打制,带上刀,唿哨了一下狼狗,就出发了,准备多买一些新鲜羊肉回来。从玉石矿到山下牧民家,估计来回也就一个上午的时间足够了。衡豫还捞了七叔的半盒兰州牌香烟,都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的了,衡豫也递给了我一支香烟,我接过来香烟衔上,惬意地朝山下走去。一路上雪山、白云流水一样从我么俩身边神仙一般洒脱而过,刚冒绿的青草在冷风中还有点羞涩。因为去的时候路线不是很熟,走了不少弯路,被一片不大的湖泊阻挡住了是主要原因。在湖泊边,我把湖里的水放在嘴边,一尝,齁咸。这是一个咸水湖泊,岸边,一层薄薄的冰凌旁几簇浅蓝的小花弱不禁风地盛开着,一只虚弱的兀鹫低低地掠了一下湖面就飞走了。急不可待的狼狗饿虎一样奔过去,想趁机会扑住兀鹫,可是连兀鹫的屁都没闻到,只得悻悻回来。等到达山下的那家牧民家的帐篷时,已是接近中午了。牧民家有几只藏獒,虎视眈眈地怒视着我们。最先和它们接上火的是我们的狼狗,呜呜闷声,杀气腾腾地和藏獒们较着劲。一个藏族妇女听到动静走出来,很热情的唬住藏獒,把我们邀请进帐篷。藏獒在主人的呵斥下,立马停止了叫嚣,跟随我们来的狼狗也十分听话,它安静地匍匐在了藏獒活动的势力范围之外,一动不动地静观面前这几只草原神兽的动静,慢慢地,它们也开始熟稔起来,狼狗轻松地摇着尾巴,以示友好。几只藏獒也是表现出了欢迎的架势,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趴下,不再像开始时那样张牙舞爪了。帐篷里温暖了许多,或许是用厚实的毛毡做的缘故吧。我和衡豫就告诉藏族妇女说,我们是山上挖昆仑玉的,在山上猫了一个冬天了,下山来想买点新鲜的羊肉和酒带上山去给大家增加点食物储备。这时,从外面进来两个大汉,一个四十多岁,胡髯浓密,一米八开外的身架,腰间别着一把藏刀,另一个二十出头,有几分清秀,眉毛疏淡,白皙的脸蛋上,高原红微浅。藏族妇女给我们介绍,她拉着年长的那位说:“这是我的丈夫多杰。”然后又拉着年轻的那位说:“这时我的长子扎西”。我和衡豫也都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道一声:扎西德勒。多杰也一副家长派头,问妻子:“来客人啦。”然后他一弓腰,算是还礼。多杰还说:“我和扎西刚从一百多公里外的镇上回来,两匹马驮回了青稞酒,还有很多食物,一定要请客人喝酒。”扎西年少,也许是少见外人,羞涩地坐到一旁,安静地看着我们。多杰的酒量很大,等我们即将返回山谷淘金驻地时,已是午后两点多了,阳光高悬,已被厚重的乌云所替代了。我们背上货物,不光有多杰和他的长子扎西现杀的羊肉,还有几块牦牛肉,都是风干了的,尝一口很有嚼劲,十分美味。等我要付给多杰肉钱时,他只拿了一块小玉石,钱一分也没要。多杰微红着脸,说:“你我是兄弟,喝了酒,就是一家人,就是兄弟。”我和衡豫十分感激,和多杰、扎西拥抱,然后返程。我和衡豫已走出一公里了,还能看到多杰一家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狼狗已经像一个开路先锋一样,跑出去了几十米。
途径一个不大的盆地,开始有零星的雨雪飘落,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绕过前面的一座雪山就是我们的驻地了,之所以走这个盆地,也是为了绕开来路上的那个湖泊。就在我们准备爬上盆地时,雨雪更加猛烈起来,我和衡豫的衣服都湿了,冷风一阵阵愈加猛烈了。只听得狼狗狂吠了几声,又立刻不叫了。它低着头,默默前行着。这时,我看见雪山之巅有一个身披蓑衣的人,拄着一支手杖,不知注视了我们多久,虽然距离很远,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犀利且隐含的威慑。
我猛地收住脚步,紧接着用手示意了一下衡豫。衡豫也觉察到了这个人的存在。
按说,这个季节只会下一些零星的小雨,下雪的几率不大。可是眼前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我和衡豫不由得开始紧张起来。试想,如此寒冷的天气,这么大的雪,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在这么高的山巅上安之若素,一副静观红尘的姿态。我们俩开始紧张起来,步子也不敢再动弹一下,任凭鹅毛一般的大雪横竖袭来。这时,狼狗警觉地叫了一声,然后是冗长的死寂。直到被一阵急一阵的马蹄声惊破这死寂一般的气氛,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的藏族女子,冒雪奔我们而来。她说她叫拉姆,是多杰的女儿。她的身后还有一只狮子一样的藏獒,脖子上戴着一个取暖的脖套,很是威武。我和衡豫猛地想起,在多杰大哥家喝酒时,多杰大哥曾提到过他的几个孩子,说有一个女儿叫拉姆,去放牧去了,正在回家的路上。
雪野上,藏獒和狼狗并排在我们左右两侧,安静地前行。
拉姆说:“我阿爸不放心你们赶路,雪这么大,怕你们迷路。”
我和衡豫当然万分感激。我说我叫姚慕九,这是我的同事衡豫。拉姆或许是没有听懂我山东鲁地的口音,直接就称呼我九牧哥,在这大雪侵袭的昆仑余脉苦寒之地,我也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么温馨的称呼了,也没有反对,就欣然应允了。我和衡豫齐声感谢:“实在是感激不尽,拉姆。”拉姆露出纯真的笑,说:“跟我走吧,这一片草原我很熟。”
拉姆让我们把食物都放在马匹背上,和我们一起逶迤前行。这时,我才猛然想起,刚才雪山山顶蓑衣隐者。我也把刚才我和衡豫看到的雪山隐者的事告诉了拉姆,拉姆行走的脚步一停顿,侧脸看着我们,过了好久才说:“你们一定是遇到雪山山神了。”
“雪山山神?”我和衡豫齐诧异,立刻停住了行进,同时,身上刹那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来。我看看衡豫,衡豫也看着我。我们像两个风雪之中的雕像般,呆木着。
“不要怕。”拉姆一笑,随口说。“雪山山神不会害人的,他是来保护你们的。”
“保护我们?”我和衡豫同时疑问。
“对啊。”拉姆说。“你们是好人,善良的人。”
接着,拉姆就给我们俩讲起了关于雪山山神的故事。新疆青海一带,历来都是属于藏文化的一部分,居住着不少的藏族人,长期以来,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藏族文化,尤其在延绵几千公里的昆仑山余脉地区,人烟稀少,更是有诸多关于山神的传说流传在民间,藏民认为,在可可西里几千公里的无人区地带,或昆仑山南北都是有山神存在的,神护佑着藏族人和过往的信徒,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上古神书《山海经•西山经》中也曾描述过这样一个山神的样子,人面虎身,虎爪九尾,我不知道这样的描述和古代先民们对龙的描述有没有异曲同工之处,但稍微知道一点神话常识的人都明白,神话就是神话,这和山神的存在毫无关联。至于“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坊间的描述,称之为神,昆仑山自古都是神之居所也,是不是有理想化的成分,我就不得而知了。传说其还兼管“天之九部”。
我不相信有神鬼妖狐等这些超自然的物种存在,但是,隐隐之中,我对飘忽于尘世之上的这些神话里的灵虚世界还是有我基本的尊重的,虽然,他们被劳苦大众虚构着并且膜拜着,那只是蒙昧草民的虚幻世界罢了。
方才那一眨眼间的雪山隐者,像是古代神话里的太虚幻境般,一直冲撞着我对这个三维空间的猜疑。或许,就像方才,被大雪弥漫的在本尊人间,昆仑山北麓延绵下来的这片渺无人烟的高寒草原上,人的视野是短浅而狭隘的,那些望山跑死马的大山,隐藏着多少未知,我不知道。我也实在没有看清楚,刚才在雪山之巅上那山神的样子,但在拉姆地述说中,说山神在具备了以上我说知道的那些特征之外,虎身还顶着一颗拥有锐利目光的项上人头,这句话我到是有几分相信。在茫茫雪域高原上,漫天飞舞着大雪,我依然能从雪山之巅山神锐利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雄浑伟岸的身躯,却是像一只雪豹,屹立在雪山之巅,虽然我们和雪山山神有一千米左右的距离,但是,我依然能感受到他霸气十足的气势。
拉姆骑着马一直指引并且护送着我们两个人向前走,沿着雪山之下的山谷,山巅上,白雪皑皑,山谷之地上被大雪慢慢掩盖的草地愈加时隐时现了。藏獒和狼狗一前一后在前面默契地开路。我和衡豫同时都感觉到了一股疲乏之感,像是中毒了的初期反应,晕晕乎乎的,我知道,这时的高原上,由于下雪的缘故,气压也逐渐降低,人体内的血红素在寒冷中急剧减少,又经历长距离的跋涉,空气也更加稀薄了,我和衡豫出现了轻微的高原反应。拉姆也感觉到我们俩的不适反应,她从马背的口袋里拿出一只皮囊,让我和衡豫喝几口,我把水囊递给衡豫,衡豫喝了几口,他微微蹙眉,感觉很难喝的样子。我接过衡豫手里的水囊,放在嘴边也喝了几口,却是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微酸且有点甜,我以为是一种当地自产的水酒。
“什么酒啊?”我问拉姆。
“这不是酒。”拉姆笑笑。
“这水囊里不是酒是什么?”我疑惑地问。“藏族人不是用这个水囊盛酒的吗?”
“也盛别的啊。”拉姆耿直地笑着,片刻,她说:“这里面盛的是藏红花和红景天泡制的茶。对高原反应有一定的作用。”
我也知道藏红花和红景天是西藏地区特有的植物,而且特别珍贵,对高原反应有一定的好处,于是我说:
“这是好东西。不过,味道怪怪的。”
拉姆又耿直憨厚地笑笑,她领着我们继续往前走。藏獒像一个忠实的保镖,始终护佑在拉姆的左右,它的沉默更是透露着一股不可阻挡的杀气与冷酷。粗粝的雪粒子生猛地打在这只高原猛兽的皮毛上,发出簌簌之声,它半眯着眼睛,威武雄壮。狼狗的适应能力相比藏獒显然弱了很多,我时不时地看一眼藏獒,再看一眼相形见绌的狼狗,再看看前面远方迷雾重重的雪幔,洁白而阴冷。在我们绕过一段不高的山梁,拉姆一下揽回马缰绳,说:“前面就是鲜花谷和鹰崖梁了。过去这个山梁的垭口,前面就是草原了,再往前不远,就能看到你们的矿区了。”我和衡豫极目远眺,前面的路确实平坦了许多,像是一片凹地,地势很缓,左边延绵上去是一座雪上,山巅有雪峰隐隐出现在大雪之中,右边的鹰崖山梁突兀诡异,模糊的形状偶尔出现一下就瞬间又不见了,湮没在雪幕之中,仔细看确实有一只鹰的样子。我们所处的垭口也是一处风口,风力劲道,如一只雄狮猛扑到人身上的既视感,撕扯着我们有点单薄的身体。
我们三人就背着风简单寒暄了几句,在寒风大雪中匆匆告别。
“路上保重。”我对拉姆说。拉姆会心一笑,微微点了一下头,雪花挂满了她的头发上。她挽回马颈,甩了一下马鞭,以示藏獒跟着,片刻就隐匿在了一片白茫茫中。我也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后会有期。”
这是我在新疆青海一带淘金生涯里,第一次见到拉姆,也是在新疆青海海西最后一次见到她。拉姆对我和衡豫的救命之恩,哪怕在之后我遇到很多事情时,落魄也罢,风光也罢,都会不自觉的想到拉姆的这次义举。在藏族人看来,这可能只是一个极其简单平常的行为,就像我在十年之后和拉姆的相遇,拉姆依然圣洁的在我的记忆深处,像一朵雪莲,兀自盛开在雪上之巅。
鹰崖梁的确是一处险要地带,从鹰嘴下方走过,鹰嘴里有一处暗黑幽深的洞穴,我和衡豫都感觉到了一阵阵阴冷的寒气,而且还有一股吸力,把我们衣衫的布料向洞穴方向吸。我的皮肤和头发都感到一阵阴风从洞穴里跑出来,硬生生地把我往暗黑之处使劲地拽。鹰崖梁下的积雪很少,看样子好像都被吸进了洞穴里了,洞口的石头上滑溜至极,石头表面一层薄冰在洞穴之外的白雪和幽暗的洞穴黑暗之间一亮一暗,泾渭分明。我脚下一不留神险些滑倒,我猛然扶住一处大石,抓紧凸起的棱角。衡豫说了声“九哥,小心!”他猛然打了个很轻的唿哨唤住狼狗,也给我打了个手势,让我安静下来不要弄出声音来。此时,一阵震动大地的呼呼呜呜的声音传来,一阵强一阵,似乎已经距离我们很近了,我都能感觉到身体的颤抖了。狼狗扯开架势,欲要猛扑过去撕咬之势。我一下把衡豫拽到我的身后,继而,利落地从腰间抽出长刀,紧紧地握在手里,并且做出一副要砍杀的战斗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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