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历史上的贪官,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和珅。“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和珅贪污之巨可见一斑。
其实,和珅并非天生就是贪官。父母早亡的他,虽然家境贫困,却“早年好学”“少有大志”,被认为“他日前途不可估量”。靠旗人的身份和祖上的余荫当上皇帝侍卫后,和珅立刻成了众人眼中能文能武的能臣,乾隆皇帝甚至称之为“国干”。在和珅为官十年之际,曾经奉旨查办李侍尧“贪纵私营案”,这说明当时的和珅尚是一名清官,至少在皇帝和同仁中公论如此,否则这样的案件也不会着他查办。而转折也恰恰由此开始,李侍尧案件后,和珅开始贪墨,并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家中所获远超清朝国库多年收入总和。
在历史和现实中,和珅绝非个例。是什么让“前途不可估量”的和珅们一步步走向贪腐的深渊?又是什么充当了清官变成贪官的催化剂?以清朝历史为背景、反映清朝社会现实的生活大百科全书《红楼梦》早已为我们指明答案。
《红楼梦》中的王熙凤,虽属一介女流,却是“束冠顶带的男子也不及的脂粉堆里的英雄”,被荣国府的“领导”委以重任。她的社会触角极长,可以越出贾府的门墙,伸向官府,伸向佛门,伸向宫廷。曹雪芹塑造王熙凤的形象,意在反映现实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因而,她在贾府“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生活经历,可以看作贪官们的人生折射。初入贾府的王熙凤,跟和珅一样,通过自己的才能——从(上命下达),受到了掌权者的赏识,被委以重任,登上了令(发号施令)的舞台。
王熙凤的转折也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贾府里的贾珍死了儿媳妇秦可卿,贾珍哭的泪人儿一般,众人问他准备怎么操办秦可卿的葬礼?他两手一拍道:“怎么办?不过是尽我所有罢了。”还亲自拄着棍儿去求王熙凤,做这场葬礼的总执事。秦可卿出殡的当天,先停灵在铁槛寺,王熙凤因为要照应葬礼事宜,停灵当晚便不得回府,只好暂宿在离铁槛寺不远的水月庵。
水月庵这个名字,应该是来自镜花水月,符合追求虚幻的方外之地。铁槛寺是贾府的家庙,水月庵是贾府的家庵,分别养着一群和尚尼姑,以备贾府做法事用。水月庵有个诨名叫馒头庵,书中说是因为这个尼姑庵的馒头做得好,这当然只是表层原因,深层寓意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它和铁槛寺两相印证,揭示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的无情现实和贾府“呼喇喇似大厦倾”的悲惨结局。
水月庵的住持是老尼姑净虚。净虚当年在长安县善才庵出家的时候,结识了一位施主,姓张,是个大财主。张财主有个女儿,小名金哥,许给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有一天,金哥上庙里进香,撞见了现任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眼就看上了金哥儿,执意要娶金哥。李衙内定要娶,原守备家却不许退订礼,张家正无计可施,左右为难,原守备家上门来作贱辱骂,说他一个女儿许几家呀?这样一来,张家赌气更要退亲。但在当时,只要订了婚,男方下了订礼,男女双方的婚姻关系就已经成立,有了夫妻之名,具有法律效力,享受法律保护,张家若擅自毁婚,就要受到法律的严惩。前守备家执意不退婚,张家只好上京寻门路。寻什么门路呢?当然是徇情枉法的门路。这一寻就寻到了在贾府尼姑庵中当住持的净虚这里。
曹雪芹为《红楼梦》中的人物起名字,都有其背后的深刻含义。净虚这个名字极具反讽意味,她既没有做到六根清净,更没有看透万物虚空,反而对红尘俗务胡乱插手,且把俗世里投机钻营的道道儿摸得门儿清。净虚跟王熙凤说:“我听说长安节度使云光云老爷跟府里很熟,让他出面跟那守备说说,不怕他不退亲。”你瞧!这个老尼姑对贾府的关系网了如指掌。非但如此,她还善于察言观色,玩弄心术。王熙凤号称“机关算尽太聪明”,《红楼梦》中说她“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一万个男人也不及”,可怎么样呢?照样掉进了老尼姑的套路。老尼姑略施激将法,故意说:“那张家已经知道我来求府里了,若不给他办,他不说是没工夫管不稀罕他的谢礼,倒像是府里连这点子手段都没有。”一听这话,好逞强使性的王熙凤立刻说:“你让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姑忙不迭答应:“有,有,这个不难,只要事情办妥,让他倾家孝顺也情愿哪。”
第二天,王熙凤便让自己的心腹仆人旺儿进城找到主文的相公(也就是掌管文书往来的先生),假托她丈夫贾琏所嘱,给长安节度使云光写了一封信。那云光久受贾府之情,乐得效力,接信便依言照办,让前守备和张家退亲。前守备只得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礼,与张家解除了婚约。张财主如此趋炎附势,可是张金哥却是个知义多情的姑娘,得知和未婚夫退了亲,竟然用一条汗巾自缢身亡。前守备之子也是个极多情的,听说未婚妻自杀了,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在这个事件中,张家人财两空,守备家痛失爱子,李衙内自讨没趣,独王熙凤得银三千。
这件事的最大恶果是,王熙凤“自此之后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地作为起来”。
孟子认为,人一生下来便秉承了天命之性,人性中本来就有善根,即所谓的“人之初,性本善”。这些善根遇事便会生发出来,比如恻隐,比如愧疚,比如宽仁,等等。但是这种善心的萌动又往往在最隐微处,只有自己知道。很多贪官在忏悔书中都曾经提到,第一次受贿时,总觉内心不安,这不安其实便是善根,如果此时能够及时遏制住贪欲,护住善根,就不至于滑向犯罪的深渊。但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人学好就像登山一样艰难,向坏的方向发展却像山崩地裂一样迅速。更可怕的是,人心又特别容易习以为常,“习见善则安于为善,习见恶安于为恶”,所以我们做任何事,都要扣问一下自己的良心,看看是否不安,是否有愧,不安、有愧则不为。只有知耻恶,才能善心生。曹雪芹是大家,很多地方会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他不具体说王熙凤如何从恶如崩安于为恶,只用一笔轻轻带过,“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地作为起来”。套用一句网络流行话,就是王熙凤自此开始黑化。而促使王熙凤黑化的催化剂,就是无所畏惧和贪念膨胀。
我们看《红楼梦》都知道,在后面的第六十八回,习见恶安于为恶、胆识愈壮的王熙凤甚至敢口吐狂言,说“就是告我们家谋反,我自有办法平息”。还威逼利诱别人告自己的丈夫贾琏“于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从状子的内容来看,贾琏在外破坏别人的婚姻,在内伤害自己的婚姻,再加上不忠不孝,这是要人命甚至灭族的罪名,而王熙凤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出一口胸中恶气,因为贾琏瞒着她偷偷娶了尤二姐。不止如此,她还利用行贿的手段,仗着婆家和娘家的权势,把审案的都察院从一品大员当成了提线木偶,从抓人到审案到结案,察院简直成了她的传声筒和复读机,她怎么透露消息给察院,察院便怎么原汁原味地判决。胆大包天到操控朝廷命官,亵玩司法权力,甚至把国家的司法衙门当成了自己泄私愤的工具。
《论语》中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天命是什么?天命其实就相当于《庄子》中所谓的“道”,也即自然界的必然规律。往小了说,天命就是国家法律,社会规范;而大人就是天命的传递者和贯彻者,对于普通人来说,父母,尊长,领导,法官都是大人;圣人之言就是圣哲先贤的教导。像王熙凤这样无所畏惧、恣意作为,就是典型的“不畏天命,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一个人既贪求之欲膨胀,又无所畏惧、恣意妄为,结果会是什么?明代的洪应明在《菜根谭》中曾经说过:“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未有无所畏惧而不亡者也。”吕坤的《呻吟语》中也说:“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胆识愈壮、恣意作为是走向灭亡的开始。因为一个人只有心怀畏惧,才能够做到行有所止,才会自重身份、不越雷池,才会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一个人心怀畏惧,就会慎独持戒,时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就会焕发出良知的光芒。相反,一个人一旦无所畏惧,往往会变得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甚至无法无天,最终吞下自酿的苦果。
《红楼梦》告诉我们,王熙凤的结局是“哭向金陵事更哀”,是“反误了卿卿性命”。反观王熙凤这一人物所映射的那些贪官们,无一不是因为无所畏惧和贪念膨胀走向了不归路。
再看我们文首提及的和珅,是什么让他从一个清官变成了贪官?和珅查办李侍尧“贪纵私营”案返京的路上,擢户部尚书,随即又连升三级,补任镶蓝旗满洲都统,且和乾隆皇帝成了亲家。位高官显,依附者众,拍马送礼者甚多,导致和珅日渐贪婪;皇帝宠信,手握权柄,导致和珅只手遮天,挟百官于朝廷。外无制约,内藏私欲,和珅自然而然地完成了从清官向贪官的转化。这其中的催化剂,同样是无所畏惧和贪念膨胀。
《菜根谭》中说:“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人一生人品。”和珅等贪官们“塞智为昏、染洁为柔”的人生教训,不能不成为我们的前车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