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鱼

三木先森是你呀

他不知道他是谁。

二十年前，有人告诉他，他是个大侠，他相信了。

十年前，有人告诉他，他是个捕快，他也相信了。

五年前，孩子他娘咽气前说他是打西边来的手艺人，他依旧信了。

他好像一直生活在这里，又好像不是。

他的记忆只从二十年前一个灰白的冬天开始，之前的，仿佛一碗孟婆汤下肚，是前世的事了。

他来的那年冬天，一身白裳，佩一把锋利冷峭的剑，眼神一如冬日一般冰冷。引得镇上人纷纷议论，说他不知是那里来的草寇。

恍惚中他被推进公堂，便有府吏一拥而下卸了他的剑。他毫无反应，剑被呈给县太爷时，剑匣忽而振动，宝剑越匣而鸣，县太爷倒退一步，一把嘶哑的嗓子叫起来——

“戚大侠！”他抬眼，却是县令张着合不拢的嘴。

左右环顾了一圈，才确信叫的人是自己。

后来他听许多关于自己的往事。

听说自己曾单挑七恶人，组建连云寨，率兵抗辽；

听说自己曾风流薄幸，惹得江湖第一美人痴等十年。

听说自己引奸人人营，最后被反手陷害，干里追杀毁掉半生基业；

听说自己曾与那人皇城一战，血溅五步，天下缟素，那人一步错失，全盘皆输，疯魔此生；

听说自己得赏封候，接替王小石金风细雨楼主之位，叱咤京城；

再听说自己率兵抗辽，突袭辽营，深入敌腹七千里，大获全胜，而主将却不见踪影。

这么多自己，却又不是自己。

他们都以为他死了。边关的百姓为他立起衣冠冢，天地为墓，冰雪为被，大漠狼烟，英烈长眠。

可他又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凭空出现在这个镇子，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后来他在这个镇子上安顿下来，几年之后无人喊他戚大侠，街坊都很亲切地利他为“戚师傅”。

剑被他收了起来，只有冬天才被拿出来劈柴。

因为他就是一等闲人，舞刀弄剑做什么呢？

而他这个闲人，就只会做一件事，烧菜。而烧的菜也只有一种——杜鹃醉鱼。

杜鹃花开的时候，花瓣随风飘入水面，香气薰醉了水中的鱼，鱼便浮上水面。鱼肚朝上一动不动，这时捕鱼，鱼竟也不反抗，是谓杜鹃醉鱼。

菜上桌的时候，鱼香夹着花香，也一并醉煞了旅人。

每当做好一碗，他总是细细端详好一会儿。后来徒弟说，师父是将自己的情感注人菜中，这杜鹃醉鱼味道才会如此美味而独特。

然而，他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想，这样的菜究竟由谁来做味道最佳?

可惜的是，他再也未遇见过一个和他有相同手艺的人。

他只有不断地去回想，回想，很久很久之前的空白时光里，会不会看见某个额线玲珑，嘴角清冷的人，将一盘杜鹃醉鱼端至他面前？

有许多个夜晚和清晨，他都幻想着将要见到的那个人，远处大漠黄沙，边塞西风烈烈，有人一步步迈上高台，风沙呼啸，宝剑越匣而鸣。那是苍黄大漠中唯一的青色，他看到那人嘴角如冰雪消融般缓缓绽开的微笑，就在他要说点什么的时候，难得一见的梦境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他做过许多盘杜鹃醉鱼。即使娶了孩子他娘，他依旧固执地相信，总有一天，某个额线玲珑、嘴角清冷的人会出现在他的面前，端着杜鹃醉鱼，嘴角缓缓勾勒出融释冰雪的笑。他一扬眉，抚上那人的手。

他死的那个冬天很冷。

小四清晨来开铺子的时候只见他安详地坐着，嘴角带着心满意足的笑。

身前的桌上放着一盘早已冷透的杜鹃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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