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班的时候突然收到中年大叔阿凯发来的一条微信:要不要一起去迈阿密骑行,有美女沙滩,比基尼哦....我心想如今的50岁大叔都这么放浪形骸吗....
2014年10月在我骑行青藏线的第5天,遇到了满嘴燎泡,头发蓬乱的中年大叔阿凯,身材瘦削,皮肤黝黑,手上套着袜子扶着摇摇晃晃的山地车,看我也是独行侠,便跟我打招呼,“hi,靓仔....”,在荒无人烟的青藏高原上忽然有人用这么阴阳怪气的声音给你打招呼,真是一件让人惊悚的事情,我差点以为穿越了,还是骑行青藏线的都跟我一样是神经病......
我停下车,摘下墨镜,才看清眼前的这位老哥破落的像是难民,嘴唇几乎成了两片香肠,还在吧唧吧唧的喋喋不休,什么老弟呀,我从香港鸡接灰过来的,木想到这么冷呀....我才看清他冲锋衣里只穿了一个T恤,心想这老哥真是火力旺。
大叔阿凯那年年芳47,香港某超市采购经理,我问:哥,你为啥来自虐?
阿凯用洋气的港式普通话回答:老年人嘛,要经常动一动了,我做采购做了二十年了,整天对着那么多的货架(他两只手张开,画了很大一个圈),你看我都焦虑了啊,我想我这一辈子是不是要死在这么多货架中啊,我都不敢想啊。
有一天我看到一篇介绍骑行青藏线的文章啊,真好啊,原来还可以这么玩,我不年轻了,但我也有梦想啊,我就想我能不能也去骑一下下,于是我就请了一个月的假,直接就飞过来了,木想到这么冷啊.....
傍晚时分,天开始下雪,我们结伴往前走,越走越冷,我都能感到大叔阿凯在打摆子。8点以后,高原彻底黑了下来,我俩摇摇晃晃推着车,终于来到离那曲还有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本来想美美的吃一顿,找遍了整个小镇没有找到一家卖米饭的,只能找了一家小面馆将就。
我提议来一小瓶青稞酒,这么冷的天暖暖身子,大叔阿凯搓着手略显兴奋,一边打哆嗦一边说:酒嘛,疗伤神药了,喝多一点没有关系的嘛,来来,给我满上。
一杯52度高纯度青稞白酒下肚,凯叔已经鼻涕横流,张着嘴只顾要开水:这系什么东西了,从来没喝过这么辣的酒,哇,真是喉咙里都在喷火。
我看的哈哈大笑,有了一杯还有三杯,逐渐的便有了几分醉意,大叔阿凯一边吸溜着面条,两片香肠嘴也不停歇,吧唧吧唧谈他的家庭,他的老板,他经历过的事......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狭窄的小饭馆里只剩我和大叔阿凯两个人。蹲在铁炉上的大铜壶,正在滋滋的往外冒着蒸汽,墙上贴着斑驳的明星画,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光,高高的货架顶端供奉的活佛圣象,慈祥的端详着众生,时光仿佛已经停滞,真是一个适合抒情的晚上。
不知不觉酒已见底,大叔阿凯的话越来越少,头也越垂越低,几乎就要碰到桌面,逐渐凝固的寂静让我有点难堪,像杵在茫茫雪地里的一截木桩,我搜肠刮肚想要掏出一点故事好不耽搁这一番美酒,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哥,要不再来一瓶...
“唔饮了,唔饮了....”他的头像风中的树枝一样摆动着。
我变得更加难堪,面对一个跟我爸年纪一样大的酒醉陌生大叔,这是平生未曾遇到过的事情。我把目光移开,透过厨房的门帘看到案板上放着一截血淋淋的牦牛肉。
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大叔的口袋里滑到地上,那是一个三星手机,大叔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费力的往下探,想要努力捡起手机,可惜每次手机到了手边,又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弹了出去,我蹲下身将手机捡起,放在他的手里。
他爱惜的擦拭两下,开机,桌面是一个小女孩的图片,大约10岁,穿着白色的裙子,戴着一顶白帽,手里拎着一件画满卡通图案的白色小皮箱,对着镜头灿烂的大笑。
“这是你女儿吧,真漂亮”
“当然了,我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谈起女儿大叔好像没了一点醉意,狠狠的对着手机亲了一下,
“我女儿很乖的,以前每天下班只要听到我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就会到楼下接我....你看这张图片好不好”大叔一边跟我讲话,一边慢吞吞的打开微信,手指悬停在半空,像是投弹手即将瞄准目标一样谨慎。
图片是一座巍峨的雪山,山顶徘徊着几朵白云,山下飘着五彩经幡,我点了点头,心想这得爬多高的山才能拍出这个角度的雪山。
他又精挑细选了三张图片发了过去,顺便附了一句话:囡囡,爹地想你了。丝毫不在意我在一旁站着。
“你每天都给你女儿发信息吗”,我坐回了我的位置,刚才看到他的聊天记录,只有发出去的信息,却没有收到一条回复的。
“当然了,我跑这么远来,就是为了让她看雪山哦,我女儿喜欢雪,可惜香港的冬天从来没下过雪”
“那太可惜了,她应该生活在北方,这样每年都能看到雪了...”
“唔机会了,她现在跟她妈咪在英国......,英国也可以看雪吧......”大叔的表情开始变得忧伤起来,一边说一边不停的看手机。也许他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尴尬,便故作轻松的调侃道:“靓仔,要不要再干一瓶啊”。
这种小瓶装的白酒量小劲儿大,我怕喝多了耽误明天的行程,本想拒绝,又觉得此时此地唯有酒才能浇灭两个男人的忧愁。又开了一瓶,大叔阿凯顿时变成了话痨,吧唧吧唧谈一些黄色的小段子,夹杂着普通话和粤语,我还没听懂,他已经笑的前仰后合。
只是,只要手机有一点响动,他便像发癔症一样拿起来端详,然后又失望的放下,“来来来,饮酒饮酒...”,最终一瓶酒绝大部分被他喝掉,也没有等到他想要的回信,他逐渐的语无伦次起来,说的话我更是听不懂,唯有一个词不断的重复“囡囡,囡囡....”,直到倒在旅馆40块钱一晚的床铺上呼呼睡去。
我不知道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半夜醒来隐隐约约看到大叔的肩膀在一动一动的颤抖,似乎还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骑车去拉萨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吧。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放晴,推开旅馆的门,除了青藏公路露出黑漆漆的柏油路面,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大叔虽然脸色很差,仍旧坚持和我一块去那曲,好像昨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依旧穿着脏兮兮的冲锋衣,头发蓬乱,邋遢的像个老流氓。
一路上我被他拙劣的骑技搞的忍俊不禁,每次上坡,他都会把屁股撅的高高的,哼哧哼哧像是对天喷气的一台老式喷气发动机,到了坡顶还要停下来扭一扭老腰,舒展一番。
那曲是一个比较大的城镇,大叔阿凯决定在这里修整一天,分别前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号,他信誓旦旦的说:你小子先走喽,看我立马撵上你哦。我走了很远很远,仍旧看到他站在山岗上孤独的身影。我给他发信息说:加油,大哥!
当然他后来没有撵上我,我们只是两条偶尔交叉的直线而已,还要各自沿着各自的轨迹行走,他终于到了拉萨,而我已经从拉萨离开去往下一个地方。
他的微信很少更新,偶尔更新一次无非就是柴米油盐般的琐碎小事,某天晚上做了一顿大餐,要不就是转发一条养生秘籍。我怀疑难道香港同胞都不用微信吗?
今年年初的一天,他突然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我要去环台湾岛骑行,有没有兴趣?
我真是炸裂了,中年大叔你要闹哪样?去,当然去,谁怕谁....
我接受了这位50岁大叔的挑战,接下来就是制定攻略,购买装备,我们计划用15天时间从台北出发,逆时针骑行台湾岛......,万事俱备,只欠假期,没想到啊,没想到......
我:哥,恐怕不能带你装逼带你飞了
阿凯: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嘴上没毛说话不牢了,说好的一起去玩嘛,怎么临时放老子的鸽纸...
我:哥,经常数落年轻人是你开始变油腻的标志....
阿凯:什么油腻不油腻啊,老子告诉你啊,这可是老子的梦幻之旅,跟老婆打过保票的,要有人全程记录,将来要传世的....
我的一口老血喷到了手机屏幕上,又开始吧唧吧唧个没完了。不过感觉莫名的畅快,这次从他嘴里说的老婆让我感觉切切实实是他的老婆,而不是那个不知道能不能携手白头最爱的女人。
最终50岁的大叔阿凯按计划出发了,从台北一路南下,经过淡水,新竹,鹿港,到达台南,再从高雄过垦丁由南往北折返,全程1000公里。
他偶尔发来一张照片向我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苏花公路上,一边是蔚蓝的太平洋,一边是翠绿色的山脉,中间马路牙子上坐着同柏油路面一样黑漆漆的中年大叔阿凯,像我欠了他一个月工资一样开怀大笑;游客服务中心他像大爷一样坐在一位慈祥的志愿者阿姨身边,一脸猥琐.....
我知道他肯定还会每天晚上把看过的景色发给某个人,只是那个人不会让他等待那么久。
后来生活又归于平静,大叔阿凯梦幻之旅后,继续回家上班,继续对着一堆货架指手画脚,偶尔做牛排红酒大餐,偶尔分享一个养生小秘籍。都说人到中年不如狗,50岁的凯叔会说:去他娘的,老子才18。难怪他连什么是油腻都不知道。
或许某一天,他又会给我发一条信息说:是时候,该出发了!